黄埔岛不相信“和平主义”

黄埔岛不相信“和平主义”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张治中上岛的时间,与一般保定同学比较,差不多晚了大半年;但是,张治中上岛的时候,正是岛上国共两党的斗争风云初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一切都让张治中撞了个正着。

黄埔军校尽管挂的是“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子,它的创办,却是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的产物。本来,国民党组织上层较强,共产党组织基层较优,两党联手建军,以现代的术语讲,确是一种优势互补。黄埔军校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能以一泻千里的速度,发展成为南方革命政府手中的一张王牌,不能不说是国共合作的结果。

但是,这两个党的差异太大了,一个是资产阶级政党,一个是无产阶级政党。在张治中登上黄埔岛的时候,不论是中国国民党,还是中国共产党,都还只是两个新兴的政治势力,甚至还没有资格成为对方革命的对象。国共两党所面临的最大威胁,并不是来自对方,而是来自北方的军阀政府。在这个大环境下,形格势禁,出于共同利益的需要,国共两党的联合,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国共两党握手,只是一种斗争策略的变化,而不是终极目标的改变。矛盾只是被压抑了,而不是消失。事实上,压抑的结果,虽然获得了一个表面的平静,但这只是一种力量的积蓄和集合,在表面平静的下面,岩浆已经在地下奔腾,台风开始在洋面生成。

张治中上岛之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黄埔学生正在加紧筹备成立青年军人联合会,许多著名的共产党人在其中起着主导作用,中共的影响和力量由此有了一个新的进展。但是,国民党右派不愿意了,孙文主义学会随即成立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对抗青年军人联合会。对手也有了,部队也有了,矛盾本来就存在,一切都用不着号召,一场大战由此拉开了帷幕。本来,在这之前,岛上国共两党的冲突,还只是一种自发、零星、散漫的行为,不成规模,亦未动摇国共合作的全局。但是,自从“两会”成立后,双方都有了自己的领袖,也都有了自己的组织,冲突逐渐酿成一种团体行动,斗争也渐渐激烈起来。

斗争升级了,冲突在不断加剧,空气中正荡漾着一种白刃格斗的血腥味。但是,张治中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他并不想明显地开罪任何一方。偏偏张治中在岛上也算是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好处,但也有大人物的麻烦,这就是国共双方都把他视为争取的对象。不过,张治中是个天生的和平主义者,他的目标,只是为了富国强兵。国民党提倡三民主义,不就是为了富国强兵吗?共产党号召反帝反封建、解放工农,不也是为了富国强兵吗?那么,真是太好了,大家继续团结合作吧!正像一首儿歌里唱的那样,握个手,敬个礼,大家都是好朋友。这是张治中的一厢情愿。

只是,国共两党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黄埔岛上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张治中的“和稀泥”,显然是一种政治上的单纯,也不妨说是政治上的幼稚。一部《红楼梦》,不是被称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吗!那里面,林黛玉小姐就有一句名言:“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想想看,家庭的事情,都是这样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何况政治上的斗争哩!中国的文化传统对于政治家的熏陶,从来只讲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想当骑墙派和稀泥,不但被看作是投机取巧,而且也被视为一种人格上的问题。

尴尬的场面出现了。张治中的和平主义,本来只是想促进“两会”的合作,结果只是招致了双方的不满。1925 年春天,张治中看到岛上两派学生闹得不可开交,蒋介石、周恩来等军校主要领导都率军东征去了。岛上的留守干部,都是轻量级的,分量不重,一批好斗的学生谁劝也不听。

张治中真是忧心忡忡了,想来想去,心生一计:不如召集两派学生,开一个座谈会,请大名鼎鼎的戴季陶先生到岛上来讲讲话,不怕两派学生不听。在张治中看来,戴季陶是国民党“一大”中央执委会常务委员兼中央宣传部长,曾任黄埔军校第一任政治部主任,最受孙文主义学会的崇敬,青军会当然也要买一买账的。

戴先生出面做两派学生的工作,或许可以有效的。

张治中的想法很好,只是他在政治上确是太幼稚了,对国共两党的事情又了解得那么少,结果,不免是好心办了蠢事。戴季陶固然是个大人物,但同时也是个大右派,他在骨子里是反对国共合作的,尤其是此公在理论上擅长归纳、发明、创造,搞出一个“戴季陶主义”,从而成为国民党右派的一面旗帜。对于戴季陶其人,张治中也许若明若暗、知之不深,但中共曾与他有过一段同道的历史,深知此人的手段和实力,对其从来不敢小觑。让戴季陶上岛讲话,他能讲出什么好话呢?中共方面和青军会不但不肯买账,而且最忌讳的就是这一点。

座谈会上,戴季陶讲话了。当然,开始时也少不了讲一些两派言和的堂皇话,然而,他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依然是一个“戴季陶主义”。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听了,一阵阵鼓掌,大声叫好。青军会的人板着面孔,静坐一边,不发一言。两边的人一热一冷,阵线分明。张治中看出来了,意识到大事不好。

耐着性子等戴季陶把话讲完,青军会不客气了,当场便有代表接二连三地发难,就国共合作等种种问题提出质问,词锋所向竟是直奔“戴季陶主义”。虽然,在反对清王朝的斗争中,戴季陶也算是一位老斗士了,口诛笔伐,横眉冷对,都有上佳表现。但是,那样的场面大都出现在报纸上,并非直面相搏。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的戴部长,早已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僚,习惯了居高临下,也习惯了颐指气使;也许还有些过于自信吧,以为凭自己的威望,青军会的几个学生娃子,算得了什么呢?所以,他很自信地来了,也很自信地讲了。哪里知道竟是一个被当面指斥与冷嘲热讽的场面。戴先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无词可对,面子很有些过不去,也很有些不能下台了。

青军会对戴先生百般诘难、大加鞭挞,张治中后悔死了,也实在看不下去了:真是太不像话,且不论戴先生的身份了,就以主客关系而言,哪有主人这样粗暴地对待客人的呢?于是,张治中站出来,止住青军会代表的发言,以长官身份为之训斥:“戴先生是我们黄埔的师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同戴先生讲话!”说到这里,张治中真是生气了,当即端茶送客:“你们信仰什么主义我不管,但你们这样为难戴先生,是不对的。你们不用开会了,请走吧!”

事情更加复杂了。戴先生的围是解了,但中共方面对张治中的误会,显然也加深了。好在问题还不算十分严重,慢慢地经过解释,事情也就过去了。事实上,大致说来,张治中的政治立场尽管中立,毕竟还是偏左一点。有那么一次偏到右边,纯属偶然,左派终究谅解了。况且,张治中的中立的确是表里如一、一以贯之,并不是那种权宜之计,也不是那种企图通过左右逢源,以求捞取政治实惠的市侩。平心而论,在黄埔学生军第一次东征期间,后方黄埔军校的局面,如果不是张治中以中立公正的立场,在两派学生中多做团结促进的工作,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这当然不是诳话,也不是无原则的捧场,而是有林振雄枪击李汉藩的事件可以佐证。

政治部的科长李汉藩到教授部领取办公用品,冤家路窄,遇上了管理处长林振雄。李是中共党员,青军会的重要骨干;林是孙文主义学会的大将,反对青军会最卖力的打手。在黄埔党军出发东征之后,这两个人都成了岛上有号召力的黄埔军官。

事情的起因并不算大。李科长拿着单子来领取印刷标语传单的纸张,林处长诘问传单内容,李不想告诉他,林当场就将李的领物清单撕碎。李被激怒了,当场将林的一只茶杯摔碎;林不肯吃亏,回敬李一拳。于是,两人当场厮打起来。但是,就个头和功力而言,林振雄都不及李汉藩多了。几路拳打下来,林很是吃了一点亏。林被打急了,一不做,二不休,拔出手枪,迎面就是一枪。李侧身晃过,林再要开枪,被闻讯赶来的几个青军会学生一拥而上,捆了个结结实实,押解军校禁闭室。这一来,麻烦闹大了。左右两派的学生都是紧急动员,荷枪实弹,准备开打。右派的目标,是要抢出林振雄,还对方以颜色;左派的策略,不外是坚决回击,保卫斗争成果。但右派自知力量不够雄厚,于是发出了“血战”的口号。

这么大的乱子,竟是为领取一件办公用品而引发,谁能想得到呢?但是,任何的偶发事件,其中都隐藏着某种必然的因素。其实,仇恨的种子,早就埋下了。事态是这样严重,真正是一触即发了。不过,唯有通过这样的大事变,我们也才能看出“和平将军”的本色和能耐。当时,军校主要领导人都参加东征去了,党代表廖仲恺在广州城里办公。在黄埔军校,张治中是总值日官。不用说,“平变”的大责任落在张治中身上了。

张治中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召开紧急会议,通知军校各部主任参加。第一个措施,就是要求各部主任和教员马上到学生中去,制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主任们显得面有难色,事态再清楚不过了,这不是普通的学生闹事。表面看起来,是两个学生组织的冲突;说白了,是国共两党的斗争。部主任算老几呢?这个时候下去,学生们情绪激动、理智失常,自己不是徒冒挨揍的风险吗!但是,张治中的态度斩钉截铁,不容大家有任何的退缩和动摇,申明:“校长正在前方作战,把军校交给我们,弄出事来,谁也逃不了责任!”这一句话,把大家都震住了,于是一致表示:共赴校难,弭平动乱。

接着,张治中迅速作出制止事态发展的六项决定,交各部主任下去传达:1. 不许学生双方有任何接触,所有人必须静止在现在的原地,凡有走动者即视为对抗军法;2. 不服调停的官生立即禁闭;3. 暂时停止军校的一切活动;4. 枪支一律上架,不上架者军法从事;5. 林振雄暂时关押禁闭室,李汉藩由政治部看管,俟后处理;6. 立即派人报告廖仲恺。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六条措施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而且,各部主任及官生不但看到了张治中的和平主义立场,更看出他的勇决与魄力。据此,六条决定得到坚决贯彻,一场即将腾起的大火被圈住了,已经溃堤的洪水被堵住了决口。几个小时后,当廖仲恺风尘仆仆地赶到岛上时,军校已逐次安静下来。经过了解,廖党代表充分肯定了张治中所采取的各项措施,并当即下令:林振雄无法无天、开枪打人,予撤职查办;李汉藩以错对错亦有错,记大过一次。廖先生的处置可谓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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