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说二月河

画说二月河

周同宾

二月河贤弟驾鹤仙去,唯有抄一旧作,以示深深的缅怀。

二月河的画,我藏有多幅。在朋友圈子里,不是最多,也算较多。近两月,又得到两幅,一桃花,一寿桃。今日天气阴沉,寒意颇重,情绪不舒展,懒得读书写作,就拿出画看,看着看着,心里热热的,不禁就有话说了。

那天,满城风雨近重阳,诸文友相聚宴饮。酒喝到二八板上,邻座的二月河对我说:“给你画幅桃花,叫你走桃花运。”声音不高,别人没听到。桃花运云云,显然是玩笑话。我已老迈,常有迟暮之感,命相早定,运程绝不可能陡地染上妍妍的胭脂色。但桃花却是我之所爱,因为那是春的笑靥。

我等着那幅画,竟多天无消息。莫非是酒后戏言,不可当真?抑或贵人多忘事,早抛脑后了?

忽一天,二月河打电话:“画好了,你来拿吧。”不禁一喜,当即打的赶去。

来到他家门外,惊起一群野鸟,不是麻雀,是大个儿的鸟。进门,见院内残雪未消,空地上撒有米粒、玉米糁。那是给鸟备的食儿。此时,鸟在枝头焦急叫跳,催人走开,再来捡食。他说,常常喂鸟,剩饭也作鸟饲料。特别是落雪天,人能吃饱,鸟去哪儿找食儿?忽想起,有次接他参加会议,车在院外等许久,迟迟不见露头,却原来一只什么鸟掉进水池,翎毛湿了,为救鸟误了时间,上车还没坐稳又说,后悔没用电吹风把它吹干。我暗自感叹,古人说仁德及于禽兽,这就是啊。——扯远了,打住。

却说我进屋还没坐定,他就拿出画卷。我展开一看,眼前一亮,心中一亮,夸赞道:“好。”他笑了,若弥勒佛。

携画归来,当窗细品,渐渐进入画境。见浓墨郁结成老干,树龄好似百年,铁一样凝重坚劲,略呈“之”字形,转折处抽出新枝,多直上,少斜倚,几无穿插(这是有意或无意地与传统画法闹别扭),便有勃勃的挺然翘然之气势。枝丫间,花开十余朵,粉瓣儿艳如美人腮;蓇葖无数个,鼓胀着酽酽的绯红。枝头冒出几枚雏叶,不想招人眼,腼腆地尚未展开。于是乎,便酝酿出满纸暖意,便洋溢出满室暖意。窗外,高天滚滚寒流急,屋内,桃花依旧笑春风。

画上题诗曰:

夭夭修得诗经篇,

烨烨荒岭小家院。

浑然不计年轮多,

岁岁艳英赋春天。

哦,画的是《国风》里的桃树,灼灼了三千年的桃花,曾牵扯昔日少男少女情爱婚姻的夭桃。此树理应生长在野外,如李笠翁所说:“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

忽忆及南阳城东白河边,有桃林夹岸,春二三月,次第绽放,绵延十余里,绚烂似云霞。我去看过,几欲醉死花丛。二月河身居闹市,情系自然,时时牵念大地上的事情。彩墨挥洒,再现的正是爱的心相。这么说,前面写他爱鸟,也不算跑题。

久久看画,忽地心头一动,竟有了诗思,就也吟出一首:

若有东风过两鬓,

韶光伴我漫沉吟。

人生四季安排定,

宁有芳菲二度春?

交新春,本人年届古稀(“古稀”一词,让人丧气。又思忖,那是古稀,不是“今稀”,也就释然)。不知从哪儿引发,二月河突地想到此事,春节的鞭炮声还在响,就打电话向我求证。我说,真的。他说:“给你画桃。不是这,我是不画的。”我问,啥时候去府上取,他答:“快。”

第二天和他联系,说:“现在就来吧。”真是快,可能昨晚通电话后就乘兴泼墨,一挥而就了。

到他书房还没坐定,他就吩咐夫人去楼上取画(伊是他的“上书房行走”。他在家中,有点四体不勤,养尊处优,若皇帝,若熊猫,琐事多由夫人操劳)。我接过画,首先看见题跋中的“贼”字,立马说:“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同时想起冰心晚年,曾欲请人将此七字刻一闲章,没人愿干。只一山东青年闻讯照办,老人很是高兴。)待把画跋读一遍,我才豁然解悟,不禁大笑。他说,一时灵感而已。恰在这会儿,有人找他在书上签名(二先生常干这活儿,我每次造访,几乎都碰上这种事儿)。遂告辞,连个谢字也没说。

回家,腾清凌乱的书案,摊开三尺横幅,静心读画。但见斜刺里雄劲一枝插进宣纸,旋即岔为二,一长一短延伸,长枝聚三桃,短枝带二桃。桃皆硕大如斗,红熟得饱满。何以画五颗?是否寓意《尚书》里的“洪范五福”?五福的最后一福就是“考终命”。偎依鲜桃的,有五七片叶,倶如掌,已苍碧出老色。还有,那桃放在荆条编的笸箩里。那物件儿,酷似我儿时东邻五奶奶家用的盛红薯盛窝头的容器,在当时就已古旧成了文物。

写到这儿,该抖开包袱,说他画上的题句,道是:

贼、贼、贼,二月河不思作文思做贼。天上去赴王母宴,逡巡窃得一枝蟠桃归,稽首笑祈吾友福寿康且齐。

最后的落款是“贼徒二月河”。却原来,我不是贼,他是贼。此贼厉害,竟效仿东方朔,偷到西天瑶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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