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环溪
我幼时虽有慈母的扶育怜爱;虽有江南风物,青山秀水,松江的鲈鱼,西乡的菘菜,为我营养;虽有豆棚瓜架草虫的天籁,晓风残月诗人的新意,怡悦我的性情;虽亦有耳鬓厮磨哝哝情话,亦即亦离的恋爱,安慰我的心灵;良朋密友,有情意的亲戚,温情厚意的抚恤,——现在都成一梦了。
——瞿秋白《饿乡纪程》
清高鹗补《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讲到贾政赦罪复职,“一日,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抬头便见一僧一道,夹着宝玉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待他赶上前去,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在“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中,那下凡历劫的怡红公子,终在“毘陵”了却尘俗,飘然登彼岸而去,留给世人无尽唏嘘。虽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然“毘陵”这个地界倒也不虚,还颇有些来历:春秋时期为吴属延陵邑,汉代改称“毘陵”,后随年代变迁,又有“晋陵”“兰陵”之谓,至隋代始称“常州”。唐宋元明后至清乾嘉时代,成就“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的文化重镇。到了清末民初,所谓“中吴要辅”的常州府治正设在首县武进。
话说正值世纪交替之年,府城东南角有一广化门,门内有一天禧桥,桥北有一青果巷,巷内一条长石板路指向东西,坐北朝南数间巍峨石库门宅邸林立其间,均有了些年纪。沿途数到第八十六号,却是东西两院,前后五进。走进西院第三进,赫然一座堂皇楠木大厅,厅中屏门上悬“百鸟朝凤”中堂,厅内高挂一排玻璃宫灯,两壁布满山水、花鸟条幅。堂前堂后更各植有桂树四株——主人家“八桂堂”之称由此而来,远近闻名。
东院第四进是一幢精致秀雅的双层小楼,为内眷所居,因遍植兰、桂、菊、梅,更有芍药、凤仙、鸡冠、牵牛,百卉争奇斗艳,天成奇异之香,故取芳名“天香楼”。这一日正是清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申时(1899年1月29日),瞿家老二房一支内四房第十六世懋字辈添一新丁,初名懋淼,号熊柏。因此儿发际天生长了两个旋儿,俗称双顶,父母亲便顺天意,为其取一乳名“阿双”。[1]
瞿家先祖世居湖北黄梅,宋代南迁至吴越,定居虞山。明初,虞山瞿氏一支迁往荆溪。明中叶成化年间,再迁至晋陵。据《瞿氏宗谱》记载:“晋陵瞿氏,明季巨富,号‘瞿半城’。西郊有覆街屋,至今犹称瞿家棚。武进县仓廒则瞿氏之仓廒也。”“祖孙、父子、兄弟、叔侄,世代科名,两朝勿替,迄于今已数百年簪缨不绝。”“三自世祖以来,至今奕奕缙绅,蝉联八代”,“相继为士大夫者十余世矣,诗书之泽如此绵远,亦人家所难能而不可必得者也”。甚至留下“无瞿不开榜”之佳话。阿双的曾祖父瞿锡保,道光丁酉顺天乡试举人,拣选知县。祖父瞿廷仪,字贞甫,获五品顶戴,挂“云南白盐井大使”虚位,实际上却是胞弟瞿廷韶(字赓甫)幕下文案职司。就在阿双呱呱坠地的同一年,叔祖瞿赓甫荣升湖北按察使,翌年又升为布政使,因曾经参与镇压捻军和辅助张之洞“西学为用”的新政而获三次面圣的殊荣。阿双的父亲瞿世玮,字稚彬,号一禅,道号圆初。在十五世同辈中排行老七,人称“瞿七爷”。与父亲一样,瞿世玮也只有一个“国学生”及“浙江候补盐大使”的虚衔,实际上却是赋闲家中,侍奉风瘫老母,并帮忙照管叔父功成名就后大兴土木、用以收官之后颐享天年所建之“八桂堂”。
对于祖父、父亲两代托庇于叔伯门下的尴尬身份地位及其所注定的未来凄苦畸零之前途命运,童年阿双不可能有所知觉,平日里气氛森严、奢华富丽的“八桂堂”根本无法拴住他活泼好奇的稚嫩身心。对他来说最开心的头等大事,莫过于母亲说要带他去大姑母和外祖母家“白相”。天香楼里雕廊画栋上精雕细琢的葡萄、松鼠,再栩栩如生也比不过田野中的蚯蚓、溪流边的青虾、稻田里的黄鳝来得活泼有趣。没有什么能比大自然无忧无虑的“游乐场”本身,更能吸引孩子们的“童心大悦”了。
大姑母与外祖母的家位于江阴西乡贤庄,离常州城约二十里,清流禾稼,风光旖旎。庄外有一条澈碧灵动的小溪,仿佛一枚玉环,将整个村庄环抱其中,人们便称它为“环溪”。环溪岸边,外围一圈白杨绿柳,内围一园粉桃翠竹,核心则是一片青瓦白瓷般的玲珑村舍。远远眺望,活脱脱一枝水中浮荷,让人不禁牵动心弦,浮想联翩。
环溪周围,一片广袤的原野,贤庄的农民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劳作,生生不息。不远处的姬墩山上,满山遍野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散发着清馨的淡香。在山坡上草丛中嬉笑打滚的孩童中,常有阿双小小的身影。他喜欢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撒欢地奔跑,把白色的纸鸢高高放起,给纤纤看;他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赶牛上山,牛儿吃草,他就采各色野花,编个花环给纤纤戴;他还喜欢钻进稻田抓黄鳝,伏在溪边钓青虾,拿给纤纤玩。大姑母的四个女孩儿中,也不知怎地,阿双最欢喜纤纤,觉得和仙仙、明明、珊珊都不如和她来得亲密友爱。
不知不觉中,夜色降临。在星光月影下,孩子们又在谷堆旁开始了追跑打闹的捉迷藏游戏。游戏的后续节目自然是罚唱歌、讲笑话和猜谜语。阿双不爱这些,便把母亲平日里给他讲的“鬼故事”抖出来吓人。他绘声绘色、连唬带跳地讲“画皮”,说这世上真的就有当面对你笑、背后挖你心肝的“人”哪。吓得小伙伴们四下逃窜,一哄而散。这时,他又自觉无趣,想把大家再唤回来。可是伙伴们仿佛田野里的泥鳅,钻进草丛中便呲溜不见了。只留下阿双和堂兄弟姐妹们,胡乱抓了几只萤火虫,装在小玻璃瓶里,便悻悻地踏上青石台阶,走进村庄正中一所深宅大院的黑漆大门内。
一进门,又是几进几出,厢房林立,人工穿凿的园林、假山、小桥、凉亭、荷花池一应俱全,可阿双却没了兴致。他常常独自在厢楼凭窗而坐,望着厅壁上的五色玻璃发呆:想着各回各家的小伙伴们此时在做些什么。那时的他,还不可能明白,贤庄四周都是贫苦的农家,伙伴们的父辈祖辈,正是以佃户的身份,世代租种当地最大的地主——金家的土地维生。而他的大姑父金翰如,身为十乡总董,家资富足,正是环溪的头面人物,与阿双的外祖父金心芗更是同宗。金心芗,名城,祖籍安徽旌德,原住江阴县西乡大岸上村,后迁居贤庄。出身世代官宦之家,本人官至广东盐运使。阿双的母亲金璇,字衡玉,是他的次女,自小聪慧,文史诗赋均具修养,更写得一手娟秀小楷,有才女之称。就连婆婆都称赞她说:“如果稚彬也能像我家媳妇那样有学问,考科甲就很容易了。”而当年的瞿稚彬,由于父亲早逝,母亲久病,寄居叔伯门下,婚事便是在岳丈家成礼,并住了一段时间后,才搬进八桂堂天香楼的。
“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堆儿”的阿双在和农家孩子们的游戏追逐中,与他们建立了一种莫名的情感:既然同在一处玩着,那么所谓“我们”与“他们”之间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一次,阿双和小伙伴一起放牛。回到家中,母亲却发现他的褂子不见了,反复追问下,阿双才说山上风大,看到小伙伴光着背,冷得瑟瑟发抖,便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给小伙伴穿了。一向也尽力接济别人的母亲听后,淡淡一笑,说:“这种事,好是好,就是我们也不多啊!”阿双听了,不服气,顶嘴道:“不多!不多!我们总比他们多些。”直到十年后,阿双在上海与爱人、友人忆起此事时,仍为一生中唯一一次对母亲的回嘴懊悔不已。
1920年,在人生一次重大的旅途之前,他曾有过这样一段自述:
我幼时虽有慈母的扶育怜爱;虽有江南风物,青山秀水,松江的鲈鱼,西乡的菘菜,为我营养;虽有豆棚瓜架草虫的天籁,晓风残月诗人的新意,怡悦我的性情;虽亦有耳鬓厮磨哝哝情话,亦即亦离的恋爱,安慰我的心灵;良朋密友,有情意的亲戚,温情厚意的抚恤,——现在都成一梦了。
——瞿秋白《饿乡纪程》
那一年的环溪梦中还有一幅蕴涵着初恋情愫的山水画作:只见江水滔滔,一叶小舟颠簸;江岸上山岭险峻,林木苍翠;秋雾蔽日,飞鸟远去。那是游子注定远行的形单只影,那是离人身后故乡佳人牵肠挂肚的一腔泪滴。画外飘然有谢灵运《登池上楼》诗句袅袅:“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上题“丙辰孟秋临鹿林居士杂寓谢灵运诗为题以应纤哥雅属”,落款“秋白瞿爽”,下有白文“瞿爽”、朱文“秋白”印二方[2]……
再到十五年后,那一日的晌午时分,环溪之梦真正走向了尽头。他奋力拖着实在沉重得已然挪不动的身体,勉强倚靠在一棵小树旁坐下隐蔽,在茂密的草丛中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只听得四周风声渐起,树枝与草丛摇晃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散发出阵阵原野的清香。神经本处于极度紧张中的他,忽然全身松弛了,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在内心作出一种等待与迎接的姿势。那不期而至的来自环溪的温柔撩拨,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却恍然如隔世……
环溪,环溪,为何你在此时此地踏梦而来?
只听得草丛外边有人端枪大喊:“里面有人没有?”
刹那间,他从内心醒来:唯有回不去了的,才是故乡。
一路走来,他已经太疲倦了,剩下的只能是再深深地吸上一口气,那一口属于自然、属于童年、属于初恋的气息;那一抹无邪无忧、天真烂漫的绚彩;那一种关于“故土”的真实记忆的虚空。
那一刻,他明白,环溪的清流云影、草树禾稼,从此真的只是一梦了……
[1] 文中对瞿秋白度过童年、少年时期的故乡居所八桂堂、天香楼、星聚堂、贤庄等地的文字描述,参考了陈铁健《从书生到领袖——瞿秋白传》一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谨此致谢。
[2] 此画是瞿秋白于1916年秋赠予表妹纤纤的《江声云树图》。该年年底,瞿秋白便离开故乡常州。日后,纤纤亦应父母之命,侍嫁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