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年轻,永远的美丽——漫谈海德堡与海德堡大学

永远的年轻,永远的美丽——漫谈海德堡与海德堡大学

一别九年,在刚飘下第一片落叶的九月,我又重返这浪漫的山水之城。

“永远的年轻,永远的美丽。”不知是哪位诗人说的,今天的人都会拿这两句话来赞美海德堡了。

美丽是很难争辩的,一连串的德国浪漫派名士,像布伦塔诺(Brentano)、阿尔尼姆(Arnim)、爱欣朵夫(Eichendorff),还有高标自学的大诗人荷尔德林(Hölderlin)、让·保罗(Jean Paul)都会用彩笔歌咏海城的美丽。即使惯于挖苦的马克·吐温,当他云游到此,也只是有赞无弹,许为欧洲最美的城市之一。真的,你如站在“圣山”之腰的“哲人路”(Philosophenweg)向下俯视,特别是初秋的煦阳下,对于那呈现在眼前的一大片、一个接一个的粉红屋顶组成的古屋群,再加上那横跨墨绿绿的尼加河的粉红色“古桥”,尤其那亭峙岳立在半山的残缺的粉红色古堡,你不能不为这疑真似幻的景象发出由衷的赞叹。无怪乎海城有“浪漫之城”的称号,无怪乎海城素来被描写为一个叫人“失魂之城”了!

“年轻”,“永远的年轻”,这怎么说呢?至少第一次提到海德堡的记载是一一九六年的事,也已经近八百年了。至于罗马人在公元前八十年在尼加河北岸屯军,也是有史可稽的。再早些,海德堡“老城”对面的“圣山”在公元前四百年,凯尔特人(Celt)就聚族而居了。当然,更毋须提考古学家发现的“海德堡人”了,那已证实约在六十万年前了。说实在,海德堡老得很,它的相貌又古典又老趣。在老城里,除了一条“传统”与“现代”细针密缝在一起的浩朴街,都是小巷子,小巷之外,还有一些只有两个小个子勉强比肩可行的迷你小巷。这是十足的中古小城的格局,我过去只在英国的剑桥和约克才见过更玲珑的巷子。但是,古老的海德堡也的确给人“永远的年轻”的感受。这不只是由于她朝气蓬勃的无烟工业(每年世界各地来观赏古堡的,有三百万人的惊人数目),而是因了海德堡大学的存在!大学是唯一永远不会老的机构,每年有一大群的青年离去,又有一大群更年轻的青年进来。海大已五百九十九岁了,但那是年轻约五百九十九岁。海大的长永青春,使海城长永不老!

九月二十八日,海城欢祝秋之来临,一公里长的浩朴街上的酒香和音乐,飘荡在“圣山”之麓,“尼加”之畔,散发的是一片年轻的气息。

海德堡大学的五百九十九年的历史却不是一直那么自由、开放与欢乐的。海大成长的历程与海城的曲折历史是无法分开的。有欢乐的辰光,也有悲惨黑暗的时刻;事实上,他的基调是很悲凉的。

海大于一三八六年诞生。她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帕拉丁主权国大诸侯卢柏特(Ruprecht)所创的。在史家的笔下,卢柏特是一位颇可称道的“明君”。在史派亚、斯特拉斯堡这些城市起来反抗他时,他对那些反对者固然显示了毫无怜悯的杀戮,但他却懂得容忍的重要。当瘟疫从意大利传到德国时,南部的弗莱堡、巴刹的德国人就以犹太人为代罪羔羊,指他们在井里、溪流放毒,犹太人无辜地被杀、受酷刑。卢柏特则挺身为他们说话,并提供保护,很多犹太人都逃到海城避难。不过,卢柏特真正为后人追念的还是他七十七岁时创办了海德堡大学。

由海德堡大学创立这件事,又不能不说中古世界的政教怪局了。一三七八年,意大利的红衣主教选了乌尔班六世(urban Ⅵ)为教皇;讵知法国不服,又选了法人克莱蒙七世(Clement Ⅶ)做自己的教皇。两个教皇不啻是天出了两个太阳!这真是中古宗教世界的大地震、大分裂。这个大分裂象征了民族主义或者政治压倒了宗教。当时在巴黎大学执教和读书的德国人是效忠罗马的,自然不得不大批从巴黎大学撤出。须知中古时期巴黎大学是一宗教性的机构,学术是附属于宗教的,根本没有学术独立这回事。这批教授与学生的大回流,乃是卢柏特创设海大的客观环境。海大的结构仍照巴黎大学的模型,分四学部:即神学、法律、医学和文学。当然,大学亦是教会的机构,校长与教师是清一色的教会人士。教学语言跟欧洲所有的中古大学一样,都是拉丁文,拉丁文是当时的国际语言。要到一百年之后,结过婚的世俗人始准在大学执教鞭。

大学自呱呱坠地以来,她的命运,好好坏坏,与主政海城的王公诸侯的偏好,特别是他们的宗教信仰息息相关。六百年来,转折之多,苦难之多,一言难尽。卢柏特的儿子,卢柏特二世,热衷于欧洲政治,他还用权术使自己选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不过,他对海大的唯一贡献恐怕是重建那座矗立在“市墟广场”上的哥特式的“圣灵大教堂”了。当然,别忘了,大学就是一宗教组织呀!这个大教堂之建立是在宗教危机白热化的时候,天主教的整个结构已经摇摇欲倒,当时不只两个教皇分庭抗礼,第三个教皇,约翰二十三也出笼了。宗教宇宙几乎要演欧洲版的《三国演义》了。这个大教堂的出现多少给天主教一些精神支持。

海大的发展,比较值得一述的,要等到弗里德里希(Friedrich)主政海城之时。尽管海城市民对弗里德里希很欢迎,但海大学生却颇不欢迎,因为他是第一个大诸侯要求学生做效忠宣誓的。还好,当时没有出现“市镇”(town)与“学袍”(gown)之斗,这在牛津、剑桥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弗里德里希是个军人,学术不是他的兴趣,不过,他对时代思潮倒是颇感应的。是他首先把人文主义的学者请来海德堡的,海大的教师虽然竭力抵制,但人文主义的思潮毕竟当令了。人文主义标举人之精神,反抗神本位的中古教条,人在宇宙中取得了新的位序。在海大,人文学取代了烦琐哲学,开始对教义的怀疑与挑战,大学的气氛大大地活跃起来了。

此后,海大的路向与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血肉相连了。但不幸,亦以此,大学与教派的斗争也如响斯应,搞得昏天黑地,了无宁日。

路德是维特堡大学的神学教授,是一个有强烈良心感的人,最厌恶教会与教士的虚伪矫饰。一五一七年,教士坦兹尔(Tetzel)为罗马修建教堂,来德国募款。他的口号是:“当银币跌落募款箱的声一响,捐款人的灵魂就直上天堂了。”路德对这种“向钱看”的广告商气味怒不可遏。他斩钉截铁地指出教会做“善工”不能救人之灵魂,只有真诚的信仰才能得救。在上帝与人之间不需要中间人。在当时,这当然是个石破天惊的言论。未久,路德来了海城,在大学广场主持了一次论辩。路德一定是滔滔雄辩,令人动容的,至少海城王君的弟弟就邀他到古堡里去晚宴了。

到一五四四年,宗教改革的力量正式进入海大,路德教派的仪式就在圣灵大教堂举行了。到了奥多汉尼克(Ottheirch)手上,海城从天主教完全转到路德教。这位帕拉丁主权国的大诸侯不但为海城带来了新宗教,他也在古堡里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文艺复兴式的宫宇,并开始建立帕拉丁图书馆(欧洲最佳之一)。对海大来说,最可称道的还是他把上帝与恺撒的事清楚地分开来。海大一夜之间成为一世俗性的机构,批判之风因之兴起,大学因之得以容忍不同的思想与理论,一个雏形的现代大学于焉出世。

奥多汉尼克无子嗣,他的继承者弗里德里希三世又带来了新变化。他完全扬弃了路德教义,转向禁欲式的加尔文教义。加尔文教义比天主教教义与路德教义更重精神性。弗里德里希取笑弥撒中领圣体一套是“面包上帝”,认为是完全否定了基督受难与牺牲。他更排斥一切宗教艺术的装饰。在他统领下,海城成为加尔文教的大本营,被称为是“日耳曼的日内瓦”——基督教徒的避难天堂。全欧最好的加尔文教的教授与学生都闻风而至。但“好”景不常(好坏要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弗里德里希之子路德维希(Ludwig)接位后,又转回到路德教义,海大的加尔文教派教师只好收拾行装走路。殊不知路德维希一死,他弟弟嘉西梅(Gasimir)当权,整个大学又大换班;这次则轮到路德教派的教师执包裹了。嘉西梅对加尔文教信得有点狂热,为了逼他妻子从路德教转奉加尔文教,不惜杀他的妻子的亲信,搞得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信仰,但改信后不久就命归黄泉了!西方人在宗教上,实在有些走火入魔,比之中国的“莫问三教异同,但辨人禽两路”的态度,不可同日而语。在欧洲,宗教的苦难到“三十年战争”时更大大升级了。

一六一八年,天主教与基督教的战争的序幕揭开了。海城所属的帕拉丁是基督教联盟的领袖,天主教同盟则由德国另一个“巴伐利亚”国带头,双方都与欧洲当时的大国结盟。其实当时德国基本上是一基督教国家,这个战争实在是基督教里面路德教与加尔文教的内讧,最不可思议的是“帕拉丁”与“巴伐利亚”的领袖都属于一个家族!战争不到四年,海城失陷,大学当然遭殃,加尔文教的教授一个个被放逐,而当时欧洲最佳之一的帕拉丁图书馆的藏书也都被送到了罗马。一六四八年战争结束,德国也差不多已经变了面目,四分之一的人口死亡,三分之一的耕地荒芜。海德堡的人口从战前的五千五百降到五百人,大街小巷已是鬼蜮世界,而大学也是弦歌声断,不见师生踪影了。

海大得以重新看到莘莘学子走进大门,主要是靠帕拉丁新主人翁嘉尔·鲁维,他固然在经济上使海城复苏,更对海大采取容忍的态度。他下令大学教师毋须宣誓其信仰,除神学院外,天主教徒也可以讲学,他并礼聘荷兰的斯宾诺莎来校执教,只是这位大哲却无意于黉宫的生涯。应该说的是,今天我们见到的海德堡这个城、这个大学的底子却是十七世纪末叶的威尔欣姆大诸侯的重建计划奠定的,建筑的主调是在哥特式结构的基础上加上巴洛克式的上层。

海城与海大的坎坷命运并未随“三十年战争”之结束而结束。细小的动乱不去讲了,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欧洲的一些君王大大震动,普鲁士与奥地利这两个德国最强大的国家决定联手支持法国王室,以此,在地理上居欧洲中心地带的海城又不得安宁了。一七九九年,法军占领海城,而此时法国已非人民当家,拿破仑事实上是法国和德国的统治者了。在新的条约下,海城不再是帕拉丁的首都,而降为巴登(Baden)的一个普通城市了。所幸巴登的卡尔大公对海大特别青睐,当大学财政濒于崩溃时,他大力加以支持,并且为海大礼聘名师宿儒,其中萨维尼(Von Savigny)就是一位大法学家。海大希望因是又告回升。除了卢柏特创立之功外,卡尔大公可算是海大的大恩公了,所以大学乃以他二人之名为名——Ruperto-Carol。不过,有多少人晓得卢柏特—卡洛就是海德堡大学,我就不知了。

在卡尔大公的翼护下,海城海大都大有可观。萨凡尼的内弟布伦塔诺(Brentano)是一位浪漫主义的大师,他与阿尔尼姆等一批文士诗人都云集海城,尽力发掘日耳曼的民谣与绘画,掀起反古典主义的浪潮,主张回归中古,歌颂乡土之爱与民族之情。海德堡遂成为浪漫主义的重镇。不但象征中古久已芜毁的古堡,在凯兰勃(Greimberg)伯爵手中重新获得美的新生,而此后在薛非尔(Scheffel),梅逸—佛斯特(Meyer-Foster)等人的妙笔下更刻绘了海德堡学生生活的浪漫情调。《海德堡的学生王子》的歌剧与电影则使海德堡的浪漫形象远飏四海。

海城与海大的故事当然没有完,因为它们与欧洲的历史是不能割开的。当拿破仑称雄德国时,有些德国人是欢迎的,因为拿翁扫除了古老的封建制,并引进了新的社会自由,但他越来越专制,德国并没有获得期待的政治自由。而毕竟他又是“非我族类”的外国人,所以后来奥地利与普鲁士联手,结合英、俄,还是把拿翁驱逐出莱茵河了。在维也纳会议中,日耳曼的王室又告恢复;当时日耳曼有三十九个“国家”,虽称是邦联,还是各自割据称雄的局面,真有些像中国的春秋战国。奥地利的梅特涅当时的名言是:“意大利是一地理名词,日耳曼则是一抽象的概念。”日耳曼企求统一的愿望不是没有,一八四八年一批自由派人士在法兰克福召集会议,草拟宪法,目的就是想有一巴力门式(Parliament)的民主统一的德国,而召开这个会议的建议就是在海德堡提出的。当然,我们知道这个愿望是黄粱一梦,德国的统一之梦到一八六二年在普鲁士铁血宰相俾斯麦手中才实现,从那时起海城享受了一段平安繁荣的日子,海大也得以一步步扩大,并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到了二十世纪初叶,海大已成为德国最自由、最国际性的学府,在尼加河畔可以看到不同种族、国家与宗教、政治信念的学人与学生。对我来说,最有兴趣的是大社会学家韦伯在海德堡的情形。他是一八八二年进海大读法律的,一八九六年他继凯尼士(K.Knies)出任海大经济学教授(当时尚无社会学教授),翌年即为病魔所扰,此后数年几乎靠旅行养病,无法教书,一九〇三年起在海大担任荣誉教授。这时,韦伯虽不讲学,但研究写作则无时或辍,他继承的一笔遗产更使他不需要为稻粱谋。从一九〇六到一九一〇年间,每个星期天他的尼加河畔的居所,称得上是高朋满座,群贤毕至;当时围绕着这位主人的都是学术文化界的名士新秀。除他弟弟阿佛特外,他的海大同事有文德尔班(W.Windelband)、耶聂克(G.Jellinek)、特勒尔奇(E.Troeltsch)、厉克特(H.Rickert)等,从外地来拜访他的有松巴特(W.Sombart)、米歇尔(R.Michels)、滕尼斯(F.F.Tönnies)、西美尔(G.Simmel),年轻一辈的有亨宁汉(P.Honigsheine)、卢温斯坦(K.Lowenstein)、卢卡契(G.Lukács)雅斯贝尔斯(K.Jaspers)。此外还有政治人物如纽曼(F.Newmann)、胡斯(T.Heuss,后为德总统)、诗人格奥尔格(S.George)等,真可说星光灿熠,目为之眩,这个以韦伯为中心的人物圈后来被称为韦伯圈(Weber-circle)。别的不论,单就社会学来说,韦伯圈显然是当时世界最重要的知识分子圈子了。美国大社会学家帕森斯(T.Parsons)于一九二五年来海大研读博士学位,韦伯虽已于五年前入土,但帕森斯还是感到韦伯圈的影响力。

从韦伯圈我们就可以想像当时海大是何等的光景了。即使一次大战后,在希特勒未得势前,海大仍然风光不减,在自然科学上尤其贡献卓著。一九三一年,由于美国人对海大的喜爱与敬仰,在驻德大使舒曼的策动下,捐款建筑了今日在大学广场上的那座巍巍然的白色大厦。

海城久已为一自由主义的中心,海大久已为一自由开放的学府,但一九三三年纳粹的力量伸展进来了,纳粹党在选举中取得了百分之四十以上的选票。纳粹的得势,带来了人类的浩劫。有人说德国是出巨人的国家(歌德、康德、贝多芬、爱因斯坦),也是出魔术师的地方。希特勒无疑是最大的魔术师,这个魔术师使德国蒙羞,当然也使海大蒙羞。当时,海大全部纳粹化,教授学生一律穿制服,教授如不走纳粹路线,不是被逐,就只好乘桴浮于海,自我放逐了,教授的空缺就由“歌德派”的填上,有一位教授还莫名其妙地宣扬“雅利安物理学”呢!种族主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在狂热的迷火下扭曲到这样可悲可笑的程度,余欲无言矣。

二次大战中,德国城市鲜有不受战火重大创伤的,但独独海德堡未遭一枪一弹,有人说是《海德堡学生王子》救了海城,是耶?非耶?迄今史家未有确切的答案,无论如何,一九四五年,在科学家鲍厄(K.H.Bauer)、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Jaspers)的折冲樽俎下,大学重开了。由于海大底子厚,很快又重新建立起世界声誉,毕竟在二十世纪她就出了七位诺贝尔奖的得主。而今日各科都有可观的成就,当代诠释学大师伽达默尔(Gadamer),虽已八十高龄,还是生龙活虎退而未休呢!

海大从十月起就展开了一系列活动,庆祝明年的六百岁生辰了。海大在回顾六百年的历史时,她固然会缅怀过去的荣光,但更应庆幸今日已从宗教、政治的无知、偏执与狂热造成的灾难中走出来了。今日海大是一开放、自由与学术独立的国际性学府。一三八六年十月十八日为志念海大的创立,在原有的圣灵教堂举行首次弥撒时,只有三位老师、几个学生,而今海大已是二万七千学生的大学府了。二万七千个莘莘学子,在教室、在图书馆、在“浩朴”街上、在尼加河畔、在海城的每个角落,他(她)们是海城的活力和声音,他(她)们使这个美丽的山水之城,洋溢着青春的跃动。

“永远的年轻,永远的美丽。”诗人这样的讴歌海德堡,谁曰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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