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海德堡
我又回到海德堡了,我有重晤故人的喜悦,海城依然是那副浪漫的气质,而新秋时节,她似乎更妩媚了。
九年前的五月初夏曾从剑桥到此小游,即使已习惯了剑桥的美,我仍然为海德堡的美所眩惑,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大学城还是一对姊妹城呢!哪个更美?我不想答,也答不来。她们是两种不同的美,是两种不同的完整的存在,当时仅仅四天的盘桓,却留下长永的回忆。今年八月卸却了新亚书院的行政担子,我最想做的是静静地读些书,特别是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的著作,几十年来,西方诠释他的书已多得足可装满一个小型图书馆了。因了德国政府给了我一个研究访问的机会,我就毫无考虑地决定到海德堡。不只是我对海城怀念,海德堡大学也无疑是“韦伯学”的一个重要中心,毕竟海大是韦伯读过书、教过书的母校,而他的传世著作就是在海城尼加河畔的那所屋子里写的。
九月二十五日,新加坡航机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从机场海关出来时,那亲切的挥手给予我格外的惊喜。想不到李普秀(R.Lepsius)教授还是来了,我再三表示自己会坐火车去海德堡的。就是他上次驾车把我从曼汉大学送到海德堡的,就是他带我去看了韦伯的故居的。一别经年,丰采依然,那带有德国腔的漂亮英语仍是铿锵有声。我已是半百之年,李普秀教授更是满头银丝了。李普秀是前德国社会学会会长,一九八一年他从曼汉大学转到海德堡大学的社会学研究所。他与所里的同事施洛克德(W.Schluchter)教授都是《韦伯全集》编纂会的编辑人。从法兰克福到海德堡,在高速路上,风驰电掣,不消一小时就到了。李普秀教授开快车的那份潇洒,使我忘了二十小时的旅途怠倦,却使我想起(香港——编注)中文大学的郑德坤教授来。
最令我称心的是,海大社会学研究所就在海德堡“老城”的中心,坐落在尚达巷(Sandgerse)。后面是藏书二百二十万册的粉红色巨石砌成的大图书馆和朴素的十五世纪的圣彼得教堂。左边就是见了不能不想多站一会儿的“大学广场”。但凭一己之信念与罗马教廷争抗,只手推开宗教改革的马丁·路德就在广场的“狮井”旁主持过一场波涛汹涌的辩论,那是十六世纪初叶的事了。讲起宗教来,就不能不讲政治,海城几百年来都是日耳曼的一个政教中心。事实上,一直是神圣罗马帝国帕拉丁(Platine)领地的首都(虽为领地,但对内行使王权),所以城虽不大,却有王者气象。海城是政教重镇,风光诚风光矣,但却也不知吃了多少政教纷争的灾难,一场三十年(1618—1648)的宗教战争,海城就几乎成为鬼魅世界。十七世纪末叶,帕拉丁与法王路易十四的冲突,海城就一度被法军残酷地夷为平地,今日的海德堡“老城”可说是十七世纪在灰烬中重建的。大学广场上著名的巴洛克式的“大学老厦”(Old University Building)就是这个时期的建筑。海德堡大学自一三八八年诞生以来,她的命运与海城的政教史就结下不解缘。其实,海大就是帕拉丁“明君”卢柏特(Ruprecht)在七十七岁时创立的。所以大学也以他及十九世纪另一位大学恩人卡尔大公(Grand Duke Karl)为名。海大的历史一时说不清,以后有暇再谈吧。
向南走几步,出了幽静狭隘的尚达小巷,就进入目不暇给、洋溢着旅游者笑语不辍的浩朴街(Haupstresse)了。不知是谁的好主意,这条街在一九七八年改为行人专用道了。浩朴街长一公里有奇,是德国最长的行人街。尽管慢慢地踱方步,尽管优哉游哉欣赏两旁看不尽的橱窗,你都无须惊怕市虎(意指行于市区的汽车——编注)伤人。累了,就在露天咖啡座坐坐,假如喜欢喝杯莱茵河的葡萄美酒或者德国最称独擅的啤酒,那么随处都有小酒肆。要想更多些情调么?大白天都有点着烛光的酒座呢。我从未见过一条街上有这么多有品味的咖啡座、酒肆、花店、书店和餐馆。都是小小的,都是坐了就舍不得走的那种,讲豪华,绝非香港、台北之比,讲气氛则浩朴街的合心意多了,至少进去没有口袋应付不了的恐惧。说到餐馆的口味,尽管没有我中意的四川菜,但还是很国际化的。施洛克德教授邀我午餐的就是一家希腊馆子,桌椅老得像古希腊的遗物,施洛克德是近十几年声誉鹊起的韦伯学专家,他的德文著作我无法看。他的《韦伯的历史观》(Max Weber's Vision of History)(与G.Roth合著)及《西方理性主义之兴起》(The Rise of Western Rationalism)二本英文著作(皆为卢特所译),则细致深透,文理密察,在在都显出创见与功力。他目前也是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的教授,美国上一辈的韦伯学学者,如帕森斯(T.Parsons)、班迪克斯(R.Bendix)、葛思(G.H.Gerth)、纳尔逊(B.Nelson)等,或已死,或已老去;施洛克德正是乘时而起的表表者之一,在海城希腊小馆子里谈韦伯的学说,实在是很有意思的经验。
浩朴街上,有许多广场和建筑,充满了历史与传统的魅力,嘉洛斯广场(Karlsplatz)附近的Palais Boisseree的居屋,曾是歌德于一八一四年及一八一五年两度做客的地方,歌德是专诚来欣赏主人收藏的古画的。它东北角上的两个酒肆,色柏(Seppl)与红牛(Roter Ochsen)墙上挂满的是海大昔时学生的照片,桌子椅子尽是学生哥、学生姊密密麻麻的刻字。在海大攻读教育博士学位的谢立诠兄诚意邀我在“色柏”喝了一大杯啤酒,我当时下意识地想寻找韦伯的痕迹,因为他在海大读书时,也喜欢喝酒、狂歌和搞决斗的玩意,希望在脸上留点疤痕的调调儿。
从“嘉洛斯广场”转几步就是“市墟广场”(Markplatz),一周两次,摆满了水果、蔬菜、鲜花和土产的摊位。市墟广场正中矗立着的是“赫克里斯井”,旁边的市政厅,雍容优雅,已近二百年的历史了。当然,广场上最抢眼的是“圣灵大教堂”了,这是十五世纪初叶以来,几经修建的哥特式的粉红色巨大建筑。大学的仪典有时在此举行,莫扎特六岁时还在这里演奏过呢!
海城没有大博物馆,但浩朴街上“高弗兹”博物馆中那个六十万年前的“海德堡人”的下颚骨就值得一看。这是迄今地下发现最早的欧洲史前人。当然,我不能不想起我们更早的“北京人”来。对了,他(她?)老人家现在何处?
重访海城,不能不重访古堡。古堡是海城之美的化身,从研究室出来,绕过海大图书馆,一抬头,半山上那个庞大残缺的粉红色古堡就直接照面了。再绕过几条巷子,再一步步攀上又斜又长,对脚力是严峻考验的石砖路,到了古堡,稍喘口气,再穿过几个门,就进入古堡的中庭了。站在庭中央,你就被一座座巨大的粉红色的建筑包围了。所谓古堡,当然有军事性城堡,但古堡里面却是六百多年来历代帕拉丁统治者所建的宫宇,这些宫宇不只反映了历代王君大公的品味,也反映了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我还是最喜欢“奥多汉尼克宫”,这是德国文艺复兴式顶尖的建筑,但如今只剩下大建筑的一片巨大的正面墙了。即使是一片残墙,仍然有逼人的炫美。墙上所雕《旧约》的耶和华、赫克利斯及台维三像,栩栩欲生,不能不许为雕刻中的“神品”。而墙顶上站立的日月二神,更是形象飞扬,飘举欲仙。歌德把建筑喻为“硬性的音乐”,古堡的一座座建筑,就好像一曲曲音乐,美则美矣,却不免都有些悲壮残缺的节奏。在夕阳残照下,坐在中庭的石凳上,静听残堡奏出那组硬性的、残断的乐曲,谁能无一丝人事难圆、古今兴亡的喟叹?!
海德堡是历史的名城,不只在欧洲政教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欧洲文化史上也有她辉煌的一页。十九世纪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继古典主义兴起。古典主义重知性,以希腊为模型;浪漫主义则标举情感,崇尚人性自然之善,而以中古为向慕之对象。一八一〇年,凯兰勃(Greimberg)云游到海城,一见古堡,惊为天物,便尽力抢修,故得以残而不废,呈现了罕见的残缺之美,而古堡之所以让凯兰勃倾心,正因古堡为中古精神之象征耳。布伦塔诺(Brentano)、阿尔尼姆(Arnim)等一批浪漫派诗人、画家也云集海城,他们发掘德国古代的民谣,焕发对自然与历史之爱,他二人合编的《儿童的魔笛》即是一部推动德国浪漫主义与民族主义的传世之作。就读海大的爱欣朵夫(Eichendorff)即受《儿童的魔笛》的影响,谱写了百口传诵的诗歌。当然海德堡的浪漫主义在学生生活中更显示了特有的姿彩。海大之子薛非尔(Scheffel)热爱海城,最爱在横跨尼加河(Necker)的“古桥”(Old Bridge)旁的啤酒花园与好友饮酒赋歌,他的《可爱的古老的海德堡》热情洋溢地赞美这个古城,并让古堡中日进斗酒的侏儒白尔柯(Perkeo)在笔下赋予永生,成为海大学生宠爱的小人物。到了一八九九年,梅逸—佛斯特(Meyer-Forster)所撰《古老的海德堡》一剧,描写一个王子在海大读书,爱上了一位酒肆少女,但终因社会身份之异殊,含恨分手。这个爱怨悱恻的浪漫剧,到了二十世纪,又经奥地利的罗姆伯格(Romberg)谱为歌剧,名为《海德堡的学生王子》,在美国百老汇久演不衰,不知感动了天下多少男男女女,而海德堡这个浪漫的大学城更在新大陆家喻户晓了。二次大战时,德国城市几无不在美军地毯式轰炸下化为残垣,但独独海德堡得以全保,未损毫发,此岂偶然哉?
海德堡是一山城,但尼加河穿流而过减杀了它的阳刚性格,所以也是一灵韵摇动的山水之乡。尼加河上流两边,山谷幽幽,红屋遍山,自海城船游一小时,便有一称“尼加西坦纳”(Neekarsteinach)的“四堡之城”,不论船上看,岸上看,都是醉人的景色,说到醉人的景色,我住处附近的老城尼加河对岸的大草坪,也有景不醉人人自醉的风光。九月末梢的海城,秋色未浓,太阳还是暖烘烘的,那大草坪便是海城男女晒日光浴的绝佳之处了。只要你不“非礼勿视”,你就随处可见三点式的健美少女,有的豪放女,还是上空的,更有超级的豪放男,甚至袒陈裸裼呢!几乎没有例外的,或坐或卧,他(她)们一定不是一卷在手,就是书展草上,神情专一,旁若无人的。这一幕带有“书卷气”的无边景色,在剑桥的剑河河畔是欣赏不到的,也是我九年前海德堡之行所未见到的,这应该是这浪漫古城之现代的浪漫新貌了!
海德堡的美丽,在浪漫主义的名士的诗篇中早已一再地歌咏了,薛非尔这样写道:
古老的海德堡,汝美丽之城,充满荣耀,在尼加或在莱茵,无一是汝之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