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踏碎科举梦
楔 子
帷幕拉开,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应该是一幅温馨的画面。那时候,蒙古军的萧萧战马还没有起程,中原大地天蓝水碧,草绿花红。田野里点缀着农人躬耕的身影,或种瓜,或点豆,忙忙碌碌。幼年的关汉卿不必去农田忙碌,却也忙个不闲。坐在书案前捧读圣贤典籍,读得专心致志,那情景大有不知春去几多时的意味。
原以为顺着这个思路,就可以将关汉卿的传记一气连贯下去,可是,问题出现了,我们将关汉卿读书的案几往哪儿摆放呢?摆在他的家乡不就妥了。在其他人该是这样,然而,对关汉卿不行,他的家乡在何处,是一个历时很久的谜,而且至今仍然是个谜。
为破解这个谜,无数学人花费了无数心思,无数笔墨。在他们的墨色里驰目纵览,有三个地方进入我的视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元大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继而,祁州伍仁村跃现在我的眼前,即今河北省安国市伍仁村。一个人有两个故乡,就够人辨析了,可关汉卿的故乡又出现了第三处:解州,即今山西省运城市解州镇。这真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令人犹豫到底该往何处安放那张案几。
犹豫间只好捧读关汉卿的剧作,读着,读着,耳边萦绕起两个字:乡音。随着乡音入耳的还有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句:乡音未改鬓毛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人,在外闯荡了大半辈子,晚年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青春不再,壮硕不再,老迈之躯早在世事沧桑里淹没了风华正茂的书生意气。一切都已改变,唯一没能改变的童年印记就是乡音。此刻,乡音里的认同感化为一把钥匙,手持这把金光灿灿的钥匙,就能叩开关汉卿故里的大门,乡关何处的谜底也就昭昭在目。
我们且注目《王闰香夜月四春园》里面的两个用语。头折有这样的句子:“我无钱,将是么来娶你?”看得出“是么”的意思是什么。这样的句子在道白里面接连出现,第四折更为频繁。“兀那老的,为是么叫冤屈?”“我唤出女孩儿闰香,看她说是么。”“父亲唤我做是么?”一连串的什么,都用成“是么”。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乡音就是这样,随口而出,随手而写。
再看一个“与”字。《王闰香夜月四春园》第二折写道:“与我拿将过来”、“父亲,你与我救了者”。到了第四折更是连连出现:“着我与你依旧配合成婚”、“我与父亲说去”、“将桂英依旧与我为妻”、“将老夫奉钱与李员外做个庆喜的宴席”。无疑,“与”就是给的意思。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乡音就是这样,随口而出,随手而写。
这样的发音,不只是元代,即使今日的解州也人人如此。身体说成“身起”,疯癫说成“风欠”,冰凌说成“冬凌”,拉话说成“攀说”,等待说成“听候”,逗趣说成“迤逗”,讨吃说成“抄化”,玷污说成“展污”,如此多不胜举。
循着关汉卿剧本里的乡音追寻,我们会走进今日运城市解州镇,不妨就将他的书案摆放在这里,倾听他诵读经典的声音,探究他科举梦想的产生,再看那铁蹄承载的暴力又是如何踏碎他那科举梦的……
第一折
东原乐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浩浩天宇,茫茫大地,隐匿着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自然的奥秘就够人类破解的了,可是,虞舜的歌声又为人世留下新的秘密。
那一天,天气肯定格外的晴朗。虞舜的心情肯定和这天气一样,晴朗得万里无云,碧蓝如洗。而且,肯定有风,是微风,还是春天里的微风。微风从南面轻轻吹来,吹来了曾经染绿江南岸的温润,这温润拂在颜脸,轻柔可心。就在这可心的温润里,虞舜走来了,看见了忙碌在盐池里的身影。他们或背,或担,或抬,把白花花的池盐运走,运回各自的部族。看着这情景,他乐从心生,放开喉咙,一曲《南风歌》便回荡在四野。也许,他的歌声只是给劳作的人们助兴,也许歌唱着他已走进盐池,融入那些辛忙的身影。但是,他不会想到,数千年后这歌声仍然在荡漾,荡漾进《史记.乐书》,并由此继续往后荡漾。再过上千年,还会荡漾在一个人的面前,这个人就是关汉卿。
关汉卿就出生在虞舜吟唱《南风歌》的盐池边上,那地方自古至今或为州,或为县,或为镇,但都一个“解”字相称。这个“解”字,自古至今没人读解(皆),均以“害”相称。初识这“解”字时,关汉卿还忽闪着童真的大眼睛,而要读懂内在的蕴含,则需要沧桑阅历。关汉卿提出问题时,应是金代,这地方属于河东南路辖域,名称解州。为什么家乡这解不叫“皆”,而叫“害”?他这问题若是一般的邻舍长者还真难回答,好在他的父亲是位满腹学识的官吏,尚能圆满作答。关汉卿的父亲是什么官吏?可能是品级过低,史书上没有留下他的名字,甚而连一点点蛛丝马迹也难找到。能够捕捉到的信息是从民间传说里得来的,说他叫关恬。这个名字真实与否无法考证,能够知道的仅是还算文雅,与他书香门第的出身,与他衙门官吏的身份不无相称。
父亲的回答将关汉卿带到村庄的北面,带到浩渺的盐池。若是用今天的目光俯瞰,敢不敢用浩渺还需要打个问号。但那个时候,在幼小的关汉卿眼睛里,确实是一片浩渺的湖泊。湖泊阔大无际,碧蓝的湖水从村边延展开去,不见边沿,和远处的蓝天弥合在一起。湖边上银装素裹,白茫茫的雪花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高的如雪山,低的像雪丘,环绕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活画出一派千里冰封的寒冬景象。然而,不只寒冬如此,即使烈日炎炎的盛夏酷伏,这里也是银雪环湖的隆冬风光。那雪山,那雪丘,不是雪,而是盐,是湖水生成的盐。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这浩浩渺渺的湖水,就有了这能够垒起千堆雪的盐池。
也许这盐池早早就把美丽和奇妙的感受播种在关汉卿的心域。早晨红日东升,湖水飞霞流红,壮观得如同天色一般。日上头顶,湖水变清,将整个蓝天装进自己的胸怀,就连洁白的云絮也在水中漂游。多么美丽的画卷啊!这画卷不光美丽,还很奇妙。奇妙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南有条小河,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淙淙,昼夜不停。那水丝毫不咸,撩一掬入口淡中带甜。盐湖的水却不是这样,一沾嘴唇就咸,进入口中咸得发涩。同样是水,村南的河水与村北的湖水为何差别这么大?对于现代人来说,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这差别,在当时即使比关汉卿年长的父亲也无法说清其中的奥秘。因而,那风景也就牢牢美丽而奇妙在他的心里。
关汉卿万万想不到这美丽奇妙的画卷,会蕴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惊心动魄的故事,潜在着历史文明进程中混沌迷茫的逻辑。那混沌迷茫的逻辑,需要他用生命的行迹去理解,而那惊心动魄的故事当时就鼓荡着他的心旌。那是一场战争,一场屡屡嵌进史书典籍的战争。
《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亦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以止雨,雨止,遂杀蚩尤。”
《战国策》苏秦劝导秦惠王,曾说:“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
黄帝和蚩尤这场大战,载入的典籍确实不少。要么是“蚩尤作乱”,要么是“蚩尤作兵”,好像挑起事端的就是蚩尤。因而,那结果无论是“禽蚩尤”,还是“遂禽杀蚩尤”,都通情达理,合乎道义。不过,父亲讲给关汉卿的故事不是如此,却是另一种情节。这个情节足以说明,“解”字为什么读“害”。
这个情节的起因就是那风光如画的盐池。
盐池本由蚩尤掌管,他的部族生活在浩渺的盐湖南边,至今那里还有一个名叫蚩尤的村庄。据说,蚩尤部族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居住这里。最早开始吃盐,让食物生发滋味的就是他们。后来,这滋味成为世人的喜好,他们就用这池盐换回许多吃食和穿戴。部族的人们不必耕种,不必打猎,衣食丰裕,过着比其他部族要好的日子。用后人的话说,盐池是他们的聚宝盆。守着聚宝盆的人们,过着悠闲而富足的光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聚宝盆既能带来好处,也能带来祸害。
有一日,悠闲的人们紧张起来,手持棍棒冲了上去,和外族人厮打在一起。那是因为外族人不愿再拿东西交换池盐,公然前来抢夺。抢夺盐池的人是黄帝部落的。蚩尤部族的人哪能拱手让出自家的聚宝盆?一场不可避免的流血厮杀就这样爆发了。蚩尤部族的人气疯了,疯狂的人们将长长的头发绾在头顶,绾成犄角,挥舞着石耜、木杈扑向侵犯的人群。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冲上去,血肉迸溅的惨叫成为激励他们的号角。一族人把血肉之躯筑成了盐池的围墙,不用说失败的是对手。
后世子孙神化了这场战事,《汉学堂丛书》说“蚩尤有兄弟七十二人,铜头铁额,食沙石,制五兵之器,变化云雾。”看来蚩尤的人不多,《龙鱼河图》扩大了人数,蚩尤也不过“有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不过,都说他们有兵器,食沙石。食沙石,可能是吃颗粒形状的盐,吃上盐就倍有精神。至于兵器,那有些想象的成分。人这样少,看来蚩尤部族获胜很不容易。古往今来,以少胜多都需要有奇招,出奇兵。果然,当黄帝部族的人们再铺天盖地涌来时,蚩尤将人们带进森林躲藏起来,让他们欲战无对手,欲退怕挨打。而且,大旗一挥竟然漫天迷雾,黄帝部族的人们深陷重围,三天三夜无法出去。要不是风后的出现,蚩尤就会大获全胜。风后造出指南车,辨明方位,指引黄帝部众突出重围。这一来黄帝不敢轻易冒犯,再来时带着熊罴貔貅诸多猛兽,这才取得胜利。蚩尤部族被打败了,头领蚩尤被残忍地肢解。书上将解州解释为肢解蚩尤的地方,而当地人们却认为这是蚩尤被残酷杀害的地方,一直叫作“害”州。迄今为止,“害”州仍然鲜活在人们的口舌里。
反观那段往事,史书总把蚩尤作为反面人物,说他“作乱”“作兵”,却很少探究他“作乱”“作兵”的原因。这就是历史,胜利者把自己打扮成正义的化身屡见不鲜。年幼的关汉卿不可能深刻理解这块土地的厚重文化含量,但是,这流荡在血脉里的基因迟早会成为他深思社会时局的热能。
尧民歌
同样,幼小的关汉卿听到乡邻随口吟唱虞舜的《南风歌》,他不会理解那歌声里蕴含的盛世景象。但是,那歌声携带的温馨欢悦却会不知不觉潜隐进他的血脉。
《南风歌》不仅乡邻们人人会唱,而且,几乎人人都能说出其中颂唱的美好时光。那段太平盛世被后人誉为“尧天舜日”。尧天舜日的胜景就出现在解州周边的土地。自黄帝之后,解州多数时日隶属于平阳。平阳是尧都,贤明的尧王在这里观天测时,探知上天的奥秘,传导给世人,这就是《尚书.尧典》记载的“敬授人时”。敬授人时,把炎帝神农氏开启的农耕推进到一个新的里程,结束了广种薄收、有种无收的日子,让人们过上衣食丰裕的光景。大旱之年,河枯水干,人们焦渴得要命,危急关头,帝尧开挖出水井,解救了苍生。就是这水井的广泛应用,开启出一个新的纪元。这个纪元的特点是城市面世了!没有水井前,人们只能沿河居住。沿河居住时刻要有逃避洪水淹没的准备,不可能搭建高大的屋舍,也就难有城市的诞生。这当然是后话,当时的真实状况是,水井将人们带上高地群居,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聚落。进而,演进出如今的乡村、城市。可以这么说,敬授人时和推广水井,给了众生安居乐业的环境。更何况尧王还努力推行垂拱而治,让仁爱礼让的民风熏染四海。因而,那首《击壤歌》才会唱响民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就是安居乐业的真实写照。这样写似乎离关汉卿太远,可是一旦读过他的剧本,那里喷散出的尧舜文化气息,不容你不顺着这样的思路写下去。
尧王让位于虞舜,舜的都城设在蒲坂。蒲坂与解州一箭之地,是不是为了便于盐池管理不得而知,只是他面对盐池纵情吟咏的《南风歌》,这里的老老少少都会诵唱。虞舜承续了尧王的位置,也承续了他的事业和德行。虞舜是以孝道闻名天下的,中国传统二十四孝的第一孝就是他的事迹。他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瞽叟眼睛看不见,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父亲续弦后日子才有所改善。可是,自从有了弟弟象,继母暴打他成为家常便饭。他却无怨无恨,一如往日那样善待父母。后来,父母竟然把他赶出家门,这自然是要弟弟独得家产。虞舜来到历山垦田耕种,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还带活了一方土地。他发明的田垄,解决了地邻间因为田土多少引发的纠纷争端。尧王访贤时看到这些,还看到他耕田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扬起的鞭子落下,打在牛身上。而他不打牛,却敲打犁上挂着的簸箕。问及因由,他说牛耕地十分辛苦舍不得打它们。还说一鞭子下去不可能打在两头牛身上,挨打的牛走得快,不挨打的走得慢,两头牛用力不均,土地就耕不平。虞舜如此仁爱、聪明,尧王高兴地将他带回王宫代为摄政,后来让位于他。虞舜不负尧王的厚望,光大他的勋业,也才会享有尧天舜日的美誉。他们也才双双被列为五帝之中,称为帝尧、帝舜。
这是更靠后的说法,当下虞舜继续垂拱而治,教化万民,还任命夔担当乐官,教育后生孩童,使他们正直温和,宽厚恭谨,刚强而不暴虐,简约而不傲慢。如何达到这样高的层面?虞舜指出的办法是音乐感化。夔领悟了,高兴地回答:好吧!我轻重有致地击打石磬,使各种动物随着音乐翩翩舞蹈。夔的回答虽然简练,却把中国遥远的歌舞推上一个台阶。
无数研究那个时期的专家学者,望穿双眼也无法看到那会儿有驯兽跳舞的迹象。伴随夔敲击的节奏跳舞的,不是野兽,而是一群化装成野兽的孩童。这古老的化装为漫长而悠闲的戏剧注入了新的生长基因。
这一切年幼的关汉卿仍然无法理解,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一定能清醒认识。不过,这不妨碍他的成长,也不妨碍这基因成为他生命的底色。他能清醒认识的是虞舜克己行孝的品格,那些品格繁衍出许多故事,左邻右舍,有口皆碑。他们说,尧王访贤遇到虞舜,没有立即把他带回宫中,为进一步考查他的道德行为,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嫁给了他。虞舜带着两个夫人回到家里,继母和弟弟企图谋害他,尤其是弟弟象,不光想独得家产,还想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嫂嫂也据为己有。于是,中国的词典上就出现了两个成语:上屋抽梯和落井下石。上屋抽梯说的是父亲要虞舜修理谷仓的屋顶,他刚上去覆盖茅草,就发现仓顶着火了。连忙下屋,哪里下得去?梯子已被象抽掉。好在他有所准备,把背上的斗笠当作降落伞跳下屋顶。落井下石更为惊险,父亲嫌井水不好喝,让虞舜下去疏浚。他刚下去就见井口发暗,大块的石头掉落下来。这一回虞舜看来必死无疑,没有想到他依然活着出来了。原来,有过上屋抽梯的教训,他更是多了个心眼。一夜没睡,和娥皇、女英在井壁上凿开一个直通屋里的小洞。见势不妙,就赶紧躲进去,钻出来。遭受这样的陷害,虞舜一点儿也没怨言,一点儿也没有记恨,仍然一如既往地善待父母,善待弟弟。虞舜的仁爱孝道,在关汉卿足下的土地上世世代代传为佳话。
《南风歌》里飘荡着这样的佳话,这佳话陶冶着关汉卿的心灵,渐渐化为他生命的主旋律。
感皇恩
坐落在村中的关帝庙,从古至今都是解州最宏伟的建筑。建筑是当今的书面用语,在村人眼里那是一座大庙,而关汉卿第一次看到肯定会惊讶地叫出:“好大的院子!”
在童年的关汉卿眼里,那就是一座院子,是比自家、比别家都要大得多的一座院子。
最早进入关汉卿视野的这座大院子不叫关帝庙,叫关帝庙要等到明代将关云长封为协天护国忠义帝。那时候叫作关王庙,因为在关汉卿出生前一百多年的大观二年(1108),宋徽宗把关云长封为武安王。而在隋文帝开皇年间初始落成的这庙,只是座关侯庙。其实叫什么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庙的院子很大,大得装进村中的任何一座院子都绰绰有余。那么,关汉卿如何看待这座大院?史料图书无从留下痕迹。但是,从关汉卿两次写到关云长的剧本看,这座大院已成为他的精神田园。这里有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能源。能够稍稍触摸关汉卿儿时心灵的只有民间传说,将那些散佚的零星碎片拼合成型,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个大致过程。
小时候,关帝庙的庄严神圣笼罩在关汉卿的头顶。他走到门前不由得望而却步,打坐在两侧的石头狮子圆瞪着双眼,张开大嘴,似乎随时都可能从高高的石座上跳下来将他扑倒。有猛兽护卫在门口,他没有胆量走进大院。一旦走进大院,便标志着他长大了一截,从此那狮子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大院里森严的气氛也已化解,化解成他和伙伴们的无限童趣。他们在高大的柏树下追逐,在长长的祭桌下隐藏,以至爬上石狮子,骑在它的背上大吼快跑!玩累了,树荫下的石凳子是他们最好的卧榻,躺在上面会进入甜美的梦境。
关王庙带给他的童趣转瞬即逝,从他提出问题的那一刻起,这大院将成为注入他血液的无穷活力。他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这院子比谁家的都大?
这个问题还是由他的父亲关恬回答最为合适。这里不仅有历史沧桑,还有他们家族的无上荣光。在父亲的谈吐间,那个微闭双目的塑像带着一腔忠义走下神龛,挥舞着青龙偃月刀横扫人间邪恶。他知道了自个家族的祖先是关云长,他明白了忠义的故事起始在一座桃园。一树爆开的桃花见证了关云长和刘备、张飞的结义,磕过头,便开启了他们流血征战、生死相依的一生。祖先关云长追随的刘备是三国中实力很弱的一支,但是,自从结义后他就风吹浪打毫不动摇。跟着刘备南征北战,攻袁绍,救陶谦,拒袁术,斩杨奉,斗吕布,擒吕布,最终多人携手将吕布送上断头台。赤壁大战之后,他守定荆州,如砥柱,如磐石,横挡住东吴西行的兵马,刘备才有了西进取蜀的可能。蜀汉能立国,三国能鼎足,关云长功不可没。尽管他成也荆州,败也荆州,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三国的历史画卷里有关云长血染的风采。
历朝历代推崇关家这位祖先,不光因为他是个英雄豪杰,还因为他有着世人罕见的侠肝义胆。下邳战争失利,关云长投降曹操。投降的重要原因,是要保护刘备的两个夫人、他的两个嫂嫂。曹操得到这样一员虎将,千方百计地厚待他,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封他为汉寿亭侯。千方百计地厚待他,无外是要千方百计留住他。然而,得知兄长刘备的去处,他封金挂印,毅然离去,去寻兄长,哪怕再颠沛、再流离也心甘情愿。他那一腔忠义之情何止是感动世人?也感动着天,感动着地。
感动有时如同一眼喷泉,若是打不开,那激流就长久潜隐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旦揭开封口,那激流就不歇不止地喷射出来。祖先关云长的勋绩大义,无须去史书典籍追溯,家乡的父老每人都装满一肚子。嘴一张像是喷泉启封,滔滔汩汩着千年往事。往事里的关云长青春气盛,没有扑腾历史风云前就在家乡大打出手。他打死的那人名叫吕熊,人人都说该打,人人都没出手,没有出手是惧怕人家。据说,吕熊是一位远近出名的恶霸。恶霸恶在巧取豪夺,把别人的金钱据为己有,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夺就夺了,取就取了,别人也都忍气吞声。不忍气吞声又能如何?人家敢于巧取豪夺是缘于背后有权贵撑腰。自古都是这样,本该庇佑众生的权势衙门,常常庇佑的却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坏人。有了衙门庇佑,吕熊有恃无恐,竟然无恐到巧取豪夺金钱财物已不过瘾,还想在别人的女人身上过一把瘾。这个恶棍不光想过瘾,还有供他过瘾的法子。一个早晨人们醒来,发现全村的水井一眼也不见了,都被吕熊派人用土填埋。唯有他家院里还有眼水井,可是不准男人打水,只让女人前去。女人也不是哪个都能去打,还要是青春年少的姑娘。为啥只有年轻的姑娘才能前去打水?奥秘不说而破,不就是想在人家身上过一把瘾嘛!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偏偏村里人都在咬着牙强忍!
这时候站出来的就是关汉卿的先祖关云长。不,关云长不是站出来的,而是抡拳打出来的。他的拳头直捣吕熊,三两下就结果掉这厮的性命。关云长不憨不傻,明知这是闯祸,可是不闯祸就解救不了乡亲们的苦难,只能冲着祸端挺身而出。闯下祸的关云长没有吓傻,明知官府会替吕熊报仇,自己难保性命,却要保住这为民除害的性命。他越墙而走,带着一身豪杰气概逃出是非之地,在遥远的天地里去展示他的豪杰气概。
这样的豪杰气概关汉卿不知道还罢,一旦听见就深深嵌进自己的胸襟,再也难以释怀。他没有想过要外化这令人荡气回肠的情节,却在《包待制三勘蝴蝶梦》里让王老汉的儿子,为父报仇,抡起先祖关云长的那般拳头,痛痛快快打死了行凶的葛彪。打死不说,他还没有让王老汉的儿子东躲西跑,由大权在握的包待制伸张正义赦免了他们。童年郁结的那腔豪气,关汉卿在戏台上长长喷吐出来。
自然,这话说得有些过早。此时,关汉卿还在成长,离那淋漓尽致喷吐豪气的年月还有一段不近的时光。他在那萦绕着正气道义的氛围里,感受着家族中往日的辉煌,他对创造这辉煌的先祖关云长好不尊崇。从此,他不再在关王庙的柏树下追逐同伴,追逐的对象渐渐变为明日的辉煌。
青哥儿
明日的辉煌在何处?
父亲关恬一定会将儿子的目光引向华光璀璨的史书典籍中。明确告诉他,那里有黄金屋,那里有颜如玉,那里有经国之大业,那里有不朽之盛事。有了深厚的文化准备,他才能出人头地,像先祖一样到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干,建功立业。从关汉卿剧作里随处可见的经典诗意看,他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肯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陶醉于经书古籍里面。因为那些诗文不是漂浮于他那戏文的表面,而是水乳一般交融得如漆似胶。这从读书的体会可以感受,二十岁前读书,滋养的是血液;三十岁前读书,强壮的是骨骼;四十岁前读书,丰满的是肌肉;五十岁前读书,美化的是皮肤;六十岁前读书,兴旺的是毛发;七十岁前读书,贴身的是衣服。再往后读书,顶大只能是人生的拐杖和轮椅。关汉卿诗意随口而出,不要说那些用心勾画的元曲,即便是铺展情节的剧本也无处不在。
敲到此处,我顺手翻出这么一段:
俺待麝兰腮、粉香臂、鸳鸯颈,由你水银渍、朱砂斑、翡翠青。到春来小重楼、策杖登,曲阑边、把臂行,闲寻芳、闷选胜。到夏来追凉院、近水庭,碧纱厨、绿窗净,针穿珠、扇扑萤。到秋来霜天凉,露气清,入兰堂、开画屏,看银河、牛女星,伴添香、拜月亭。到冬来摘疏梅、浸古瓶,欢寻常、乐余剩。那时节、趁心性,由他娇痴、尽他怒憎,善也偏宜、恶也相称。朝至暮不转我这眼睛,孜孜觑定,端的寒忘热、饥忘饱、冻忘冷。
这是《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里的一段唱词。这里的“水银渍”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把臂”出自《后汉书.吕布传》,“寻芳”出自《全唐诗》姚合诗作《游阳河岸》,“选胜”出自《全唐诗》张籍诗句“探幽皆一绝,选胜又双全”,“碧纱厨”出自《全唐诗》王建诗作《赠王处士》,“霜天凉,露气清”出自杜甫诗作《端午日赐衣》,“兰堂”出自张衡《南都赋》……众多的诗文看得人眼花缭乱,若不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准备,到用时哪会手到擒来,调遣典故诚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而且还各用其长,恰到好处?这样的修炼,若不是孩提时将诗文装进明镜一般的记忆宝库,哪会家珍如此富足?
不过,若是由此回望关汉卿的读书年华,我们不会看到惯常的头悬梁、锥刺股场景。从关汉卿对典籍诗文灵动活泼的妙用,他绝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的学习不无专注,专注到夜点明灯,专注到熟读唐诗三百首,但是,书屋和案几绝不会是他的囹圄。倘若是这样,也许元代会多了一位满腹经纶的孔乙己,很难有戏剧宗师关汉卿。他在专注地学习,却没让学习囚禁了他活跃的思维,扼杀了他丰富的想象。
也许,朝霞升腾的晨色里,他不在书屋,而是奔跑在盐池边的畦埂上,迅捷的脚步追赶着一群麻雀向朝霞飞去;也许,夕照染红屋脊的晚景中,他没有伏在案几,而是戏游在村南的小河畔,伸出双手去捕捉浅水里滑翔的群鱼。每逢此时,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追随着一大帮。就在这奔跑里,关汉卿茁壮着身肢;就在这戏游里,关汉卿灵动着头脑。当然,关汉卿的童趣不全是村前村后宽阔的田野,还有图书典籍,那里有他更为广袤的天地。他在那里可以眺望前朝,可以感悟古代,可以把那些早已沉睡在黄土之下的先贤唤醒,聆听他们的心声。回味关汉卿的剧作,感受关汉卿的童年,总觉得那句常用的格言无法丈量他的行踪。那格言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有路勤为径还过得去,勤能补拙,勤能生巧。但是,为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呢?难道不能趣作舟?兴趣才有无限的动力。
关汉卿的学习兴趣、学习动力,来自家族的辉煌先祖。关云长炫目的光泽照耀着他的心胸,吸引着他奋力前行,让他衣带渐宽终不悔,大步攀升灯火阑珊处。
第二折
水仙子
关汉卿在乐趣里成长,太阳升起是乐趣,夜幕降落是乐趣。村前村后的游转是乐趣,书里书外的诵读是乐趣。这还不足以概括他的乐趣,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乐趣,那就是行医。少了这一个乐趣,钟嗣成在《录鬼簿》中记载的关汉卿“太医院尹”就成了无根之苗。有人曾质疑关汉卿“太医院尹”的身份,因为太医院无“尹”一职。这个怀疑不无道理,但是,《录鬼簿》的成书时间紧随关汉卿的去世,即使钟嗣成没有与关汉卿耳鬓厮磨,对他的情状也比后人了解得要多。因而,我们不妨循着他的笔迹回望关汉卿成长的步履。这一回望,学医就成为关汉卿孩提时代必不可少的乐趣。
关汉卿学医的乐趣在古籍里找不到,能捕捉的信息还是在民间。教给关汉卿医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叔叔关灿。正由于他的叔叔是他的师傅,他才没有将学医视为负累,而成为另一个乐趣。或许,原本说关汉卿学医并不准确。若是严格分析,他既没有拜师,也没有正式入学,只能算是在叔叔身边耳濡目染。恰恰如此,学医才会给他带来另一种快乐。
在乡村,治病救命的医生被尊为先生。叔叔关灿行医诊病走遍方圆百里,无处不受尊重。每每医好病人,少不了受人恩谢。逢年过节,登门拜谢送点礼品自是寻常事情。这缘于叔叔高超的医术,也在于高尚的医德。医德高尚的事情不胜枚举,只说一件小事。谁家有病人,一请即去,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去了诊病施药,待病人有些起色才返回家里。若是黑夜回返,怕他孤单主家少不了相送。叔叔怕人家麻烦,百般推辞,仍然推辞不掉。就是这推辞,给了关汉卿出场的机会。若是再有人黑夜诊病,他就带上关汉卿一起前往,这便少了主家多跑一个来回。
关汉卿伴随着叔叔走村串户,常常他手里的灯笼照亮了叔叔的脚步,而叔叔的话语却照亮了他的心胸。一路走来,叔侄二人忙碌的不光是脚,还有嘴。刚上路,或许叔叔的话语和路旁虫吟鸟叫的声音没有两样。他的心绪仍旧沉浸在子曰诗文的天地,他要从那里再现祖上创造的辉煌。不过,返回的路上叔叔的话语就压倒了四野的声响,每一句话都响彻耳际,叩击心扉。是病人的情形点亮了关汉卿的眼睛,他才看到叔叔有好大的本领。往常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们会把叔叔当成神一样来敬。那个夜晚,还没有进门,病人痛苦的喊声就揪紧了关汉卿的心。进到屋里一看,比关汉卿心揪得更紧的是孩子的父母。孩子比关汉卿稍微大些,肚子疼得在炕上来回打滚,边滚边喊,声音惊得人头疼。父母见叔叔进来,倒身磕头,连连说救救我的儿子。待他们抬起头,关汉卿看见满是汗水的脸上射出无奈而又希冀的目光。叔叔似乎无情,没有搭理他们,拉住孩子的手静心切脉,随口询问孩子白天的情形。问毕,叔叔说声不要紧,快化一碗浓盐水。然后抽回切脉的手,跪在炕沿揉搓孩子的肚子。揉着,盐水端来了。扶孩子喝下,躺好,叔叔继续揉搓。揉着,搓着,就听见孩子连连放屁。随着一声声屁响,疼痛的呻吟声却消失了。不一时,孩子竟安稳地坐好。此时,父母禁不住磕头拜谢,连夸神医,神医!再看他们的目光,云翳消散,就像初升的阳光那么亮堂。
走出病人的院子,走进暗夜,关汉卿的脸前还亮豁着孩子父母眼中的光芒。他禁不住问叔叔使唤的是啥神仙办法?叔叔平静地笑笑,告诉他哪是什么神仙办法,孩子寒火郁结肠胃,打通就不痛了。叔叔越平静,关汉卿越觉得叔叔不一般,他激动地问这问那,恨不能也像叔叔那样变得神奇起来。可能,就从那会儿起叔叔的话成为他耳边的黄钟大吕。他乐于发问,叔叔乐于回答,问答间,关汉卿悄然进入医学天地。也可能从那时起,叔叔便教给他一些常识;也可能就从《汤头歌诀》教起,叔叔教一句,关汉卿读一句:
麻黄汤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发热恶寒头项痛,伤寒服此汗淋漓。
桂枝汤
桂枝汤治太阳风,芍药甘草姜枣同。
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阳如疟此为功。
……
叔侄的脚步践行在村陌,声音却回荡在阔野。如同《诗经》《唐诗》那样,《汤头歌诀》也早早进入关汉卿的记忆。
甜水令
“你用银钱打水漂呀?”
“小心把金钱打了水漂。”
这是现在经常使用的熟语,我摘录于此,是因为里面浸染着关汉卿的故事。自然,这故事只流传在人们口舌间。
打水漂是孩童们最喜欢的游戏。但凡有水的地方,水漂上迸溅着孩童的欢笑,也迸溅着他们的好奇和智力。
解州的村前村后都有水,关汉卿不会没有享受过打水漂的乐趣。打水漂的乐趣,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一个人玩耍很难说有什么乐趣,更谈不上享受。打水漂的乐趣,不在于打,在于很多孩童凑在一起打。你打他看,或者你看他打。打要用智慧,看是造氛围。没有智慧打不出水漂,石片落水即沉没水底,只能打出一阵叹息,弄不好会响起一阵嘲讽。当然,打好了,打出两漂、三漂、四漂,不用说会溅起一连串的叫好声。若要没有围观的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抛扔石片,就是溅起的水漂再多,也会因为没人叫好,而冷清得索然无味。按照关汉卿后来在玉京书会当会首的性格,他肯定喜欢人多。那时一伙儿年龄差不多的猴崽吆五喝六地集聚在河边,闹嚷嚷,你方扔罢他登场,一直会比拼到暮鸦归巢才散去。
如此嬉闹只是关汉卿和打水漂联谊的伏笔。
说破内中的奥秘,还离不开一个“笔”字。话说自从关汉卿暗下决心要追逐先人关云长给家族带来的辉煌荣光,在书籍案几上颇用功力。读经,读得窗纸透明;诵诗,诵得鸦雀无声。读诵之余,少不得磨墨笔耕。后来《意中缘》的剧本里有几句戏词,“砚为田,墨为粟,笔耕春秋”,用来形容关汉卿其时的情景不无不妥。这没啥值得关注,古代的读书人哪一位没有笔耕过寒冬酷暑?所以引人注目,是关汉卿年纪不大,他的笔墨就名扬乡里。
关汉卿扬名的机遇来自于父亲关恬。不是父亲有意往出推举儿子,倒是父亲的坏心情给了关汉卿扬名的机遇。父亲心情不好是有来由的,他在河东南路当个文墨小吏,事情不管做得顺手与否,俸禄足够养家糊口。可是,近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会儿传言蒙古军攻入雁门关,一会儿又说,蒙古军包围了金中都。衙门里人心惶惶,无人守职,他也才回到百里开外的家乡。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关恬虽然没有范仲淹那么高的境界,也不乏忧国忧民的心思。至少,他也想安居乐业,与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父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给关恬讲过金国灭宋的惨景。马蹄过处,处处哭号哀鸣;哭号声里,处处流血漂橹;漂橹之地,处处尸体倒横;尸横之所,处处荒草萋萋。每回讲过,父亲都要叹息着说“平安是福”。到了晚年,一次次念叨的还是“平安是福”。若真是时局变易,蒙古军狂奔而来,那日子还会平安吗?
关恬回到家乡依然忧心忡忡,还不愿透露自己的心情,怕过早打乱家里的安宁。可就在此时,五龙峪有人来见关恬。村里要给龙王爷献演一台木偶戏,报答一年风调雨顺的恩德。给龙王爷唱戏是件大事,戏台上少不了要贴一副对联。贴对联是件大事,要请地方上有点名望的人操笔。关恬在晋宁南路供事,一手好字闻名远近,人们便前来求赐。关恬嘴里没说,心里却想这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胸中郁闷,也就没有编联动笔的心情。事情一放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再想起这事,是五龙峪的人再次登门。他正要上前道歉,没想到来人却张口赞赏他写的对联真好,看戏的人无不夸说,口口相传,轰动了附近乡村。这是怎么回事?
是儿子关汉卿给他平添了荣誉。
原来,五龙峪来人请父亲写对联,他们的谈话关汉卿在一旁听到了。看看日期临近,父亲无动于衷,他几次都想提醒。可是近前一看父亲愁眉不展,不敢多嘴多舌,悄悄退出屋来。退过几次,干脆斗胆写下一副对联。磨着墨,他已进入鼓乐喧闹的戏场。小小的幕布一拉开,一个个雕刻化装成各种人物的木偶就登场亮相。别看都是木头小人,该说则说,该唱则唱,还翻跟头,舞宝剑,看得人眼花缭乱,止不住一个劲叫好!沉浸在木偶表演的热烈气氛里,关汉卿磨墨的手一定越磨越快,说不定还会磨得墨花飞旋。说不定就在旋转的墨花里,他激情澎湃,思绪飘飞。待拿起笔,已胸有成竹,急切地写下:
虽然猴猴蛋蛋
倒也热热闹闹
对联写好了,戏台上的木偶还在关汉卿眼前旋舞,旋舞得他仍然激情澎湃。待到墨色一干,他便收卷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家门。一出家门,关汉卿不由得撒腿就跑,跑着跑着竟然忐忑不安。这对联能行吗?千万不要砸了锅,败坏了父亲的名声,千万,千万!只一刹,他的忐忑消失了,挥笔时的激情复又返回心胸。他快步向前,赶到五龙峪,说是家父让他来送对联。
就这么,年少的关汉卿让父亲风光了一把。不过,搞清原委后风光的不再是父亲关恬,而是关恬的儿子关汉卿。这事父亲的高兴胜过关汉卿,他也被这活泼风趣的联语打动,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儿子,竟然有了这样的学识。关恬一扫多日笼罩在眉眼间的愁颜,唤来弟弟关灿,开瓶启齿,谈笑对饮。酒一喝多,紧扣纽结的衣衫锁不住心中的激动,竟然从五龙峪送来的润笔费里拿出几个钱,赏给儿子零用。
故事发展到此处,该破解前面“用银钱打水漂”的谜语了。
这是关汉卿平生淘到的第一桶金,他会把这来之不易的赏钱干啥用?你可以有千百种答案,但是,绝对不会回答:打水漂。
偏偏关汉卿就是打了水漂。
打水漂当然不是关汉卿一个人,还有平日那些在一起玩耍的伙伴。他掏出钱币,往水里投撇一枚,激起伙伴们的一阵惊奇,一阵喝彩。伙伴惊奇关汉卿竟敢用金钱打水漂,更惊奇的是关汉卿不捞这钱币,让大伙去捞,还说谁捞到就是谁的。伙伴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哪能不惊奇,哪能不喝彩?关汉卿打完,他们接二连三跳进河里,捞上来,装进自个儿的口袋里。
这事不胫而走,传得很远,“用金钱打水漂”这话是不是从那会儿起始,不得而知。知道的是,遍地流传的却是富家子弟不知道珍惜金钱。然而,有几人能了解关汉卿内心的秘密?
了解的只有父亲。关恬听见传闻,问他为啥这么干?
关汉卿答,伙伴们都比自己穷,送给他们买衣衫。
问:为啥不直接送?
答:那不是让人家感恩吗?
关恬不再问儿子,竖起拇指说:好,有祖上的风范。
这事的真实程度确实值得怀疑,我所以还要重现在这里,是觉得哪怕是民间附会杜撰的故事,也符合关汉卿的才智和性情。何况,传说和野史一样,不一定就是假的。
点绛唇
用现在的视角瞭望,池神庙无疑是关汉卿进入戏剧世界的一个关节点。
池神庙是给解州盐池专门修建的庙宇,历史久远到了唐朝。公元七七七年,也就是唐大历十二年秋天,解州暴雨一场接一场,连续下了半个多月。暴雨引发洪水,洪水灌进盐池,灾情迫在眉睫。要是淹没盐池那可是天大的坏事,不要说官家少收了赋税,人们无盐可食日子还有啥滋味?时任河东租庸盐铁御史的崔陲不敢懈慢,一边组织民工疏通河道,排除洪水;一边堆土筑坛,祭祀盐神。传说,此年发生了一件奇异的怪事。原来洁白如雪的池盐,竟然变为绛红色。本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解州地处黄土高原,洪水肆虐必然冲来棕红色的泥水。这水灌进池中,池盐焉有不变红的道理?用如今的目光审视,池盐变红是遭受污染,是一件耻事,弄不好会被追查责任。
可是,这难不倒官吏。崔陲大笔一挥呈上一道奏章,宣称天帝显灵,“神赐瑞盐”。这显然是一块掩饰污点的遮羞布,岂料唐代宗居然深信不疑,居然降旨奖赏,居然诏命盐池为“宝应灵庆池”,居然诏命池神为“宝应灵庆神”。既然有了池神,当然应该供奉,崔陲便在池边大兴土木,建起池神庙。后来,池神庙香火日盛,年年附近村落的人们都要前来祭祀。祭祀礼仪是件大事,需要花钱。别的地方祭祀,多数由民众掏腰包凑集银两。盐池就是生钱的聚宝盆,不缺少虔诚,也不缺少银钱。所以,每年的盐池庙会在方圆百里最为红火热闹。红火热闹的最大兴奋点是唱戏,别处的唱戏,也就三两天,盐池的戏一唱就是七八十来天。别处的戏,唱起来搭个草台,戏完了,台子就被拆掉。盐池不搭草台,这里有固定的戏台。而且,还嫌一台戏不够热闹,建一座戏台,再建一座戏台,至今池神庙里还遗留下三座戏台。
关汉卿走进池神庙看戏的时候,不一定是三座相连的戏台,或者说,那时就是一座。仅此一座,也给了他一个兴奋得难以自拔的领地。金代的河东大地戏剧已很流行,虽然剧目不大,还不是后来元代的大戏,是从宋代传承而来的小戏,可这小戏也走出市井勾栏,走进乡村田园。与解州相距不远的侯马市董氏墓、稷山段氏墓,都出土过金代戏剧砖雕。如此看来,金代的池神庙逢会演戏绝不是空穴来风。是哪一出戏迷上关汉卿的?时过境迁已很难查出实据,不过,那流传下来的剧本会给我们一点启示。
循着关汉卿的戏剧情结回望,似乎可以听见台上唱的是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朔风飘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画图。浩然何处冻骑驴?多应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读书舍,冷浸文君沽酒垆。黄昏后,风清月澹,竹瘦梅疏。”台上一唱这熟悉的曲调,台下不少人随声附和。很多人不一定搞得清唱词是什么,但是,却情不自禁地随着节奏哼唱。满场人蓦然静悄下来,静得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那是大家听清戏词说到的就是身边事情。“贞元十七年二月中旬间,生至蒲州,乃今之河中府是也。”原先解州不就隶属河中府么?大家急切要知道河中府的蒲州发生了什么事,静静往下看。张生走进普救寺,把宏阔的庙院好一番夸赞,对这未必人人喜欢。可张生一见美人莺莺,众人都敛着气静听。“髻绾双鬟,钗簪金凤。眉弯远山不翠,眼横秋水无光。体若凝酥,腰如弱柳。指犹春笋纤长,脚似金莲稳小。”多好的容貌长相,才子遇佳人,真有好戏看了。
看见张生五魂销无主,胆狂心更醉,干脆住在寺里不走了,不由得瞪大眼睛;看见张生月下听莺莺弹琴,兴奋地口占一诗:“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侧耳聆听;看见孙飞虎围住寺院,要抢莺莺做妾,孤孀母女抱头哭泣,寺院众僧心焦,人们也替她们心焦;看见张生挺身而出致信故友来救,贼兵败走,大伙儿稍稍松心;看见张生操琴而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莺莺暗暗垂泪,台下静若无人;看到张生思念莺莺,身心憔悴,卧床难起,揪心的人不知有多少;看到两个有情人如烈火干柴,燃烧在一起,“抱来怀里惜多时,贪欢处鸣损脸窝”,台下又是叫好,又是笑。前头的人笑,后头的人笑,夹在人窝的关汉卿也不由得跟着发笑。
关汉卿笑着沉醉在戏剧的情境中,左看看,右瞧瞧,看着忘情欢笑的人们,肯定在想明明是假的,可咋都和看到真的一样?
戏剧,用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了众多的人,也吸引了关汉卿。
柳叶儿
曲也好,戏也好,都像是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树。而每一次歌唱、演出都像是一场秋风,总会携带起熟透的籽实,用飞翔的姿势撒进大地。遇到水分适宜的土地,那种子就会发芽、破土,恣肆成长,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关汉卿这棵戏剧的大树也这样成长。
池神庙看戏的不是关汉卿一人,人很多很多,用万头攒动虽然有些夸张,但千人熙攘总是事实。可如今有几人还能令人记起?令人记起的唯有关汉卿,因为那曲、那戏的种子一落地,就在关汉卿的心田里找到生长的温床。王汝海、吴继路二位先生合著的《戏剧泰斗关汉卿》一书里,还原过那种子的萌生发芽。他们让关汉卿在鳞波荡漾的河边放声唱曲: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
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这是流传在民间的小曲[正宫.塞鸿秋.山行警],关汉卿与村乡的老少爷们不无相似,许多戏词都能随口唱出。你唱他也唱,谁也没有引起注意,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关汉卿一唱那味道就大不相同,声音嘹亮而又不尖厉,深情而又不矫情。田陌劳作的人,直起腰呼喊,再来一曲。关汉卿也不推辞,放声又唱:
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酣,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三月三,和气盛东南。
垂门艾挂狰狰虎,竞水舟飞两两凫,浴兰汤斟绿醑泛香蒲。五月五,谁吊楚三闾?
天孙一夜停机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双星心事密话头长。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香橙肥蟹家家酒,红叶黄花处处秋,极追寻高眺望绝风流。九月九,莫负少年游。
关汉卿的余音未落,就有人呼应:好啊,把《四节》唱活了。这曲调是[中吕.喜来春],也是众人随口就唱的。可是,关汉卿一出口别人听见的不光是曲调和语词,还有那宏阔而辽远的韵味。似乎那歌声里有树绿,有花红,还有水声和鸟鸣。
二位先生的还原使愚生茅塞顿开,也试图步其后尘,来个东施效颦。池神庙散戏后不久,关王庙的高台上传来唱诵声,先是[耍孩儿]:
朔风飘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画图。浩然何处冻骑驴?多应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读书舍,冷浸文君沽酒垆。黄昏后,风清月澹,竹瘦梅疏……
声音刚落,就是一阵呼喊叫好,歌唱又起,那是紧接其后的[赏花时]:
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尽堪描唱。
曲声、叫好声,声声不断,[醉落魄]、[文如锦]、[墙头花]……一曲曲唱下去,直唱到[剔银灯]:
寂寞空斋,清秋院宇,潇洒闲庭幽户。槛内芳菲,黄花开遍,将近登高时序。无情绪,憔悴得身躯,有谁抬举?
不用说,叫好声比前面更高更响亮。这演唱者就是关汉卿,呼喊叫好的是他的那些伙伴。那时候,关汉卿不知不觉已成为众多伙伴的首领。尤其是那次用钱打水漂后,都明白他是变着法接济大伙儿,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不追随他。关汉卿身上的人格魅力越聚越浓,后来进大都当上玉京书会的会首自然水到渠成。
第三折
鬼三台
不少中国人都信奉命运。曾一度命运之说被视为封建糟粕,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破四旧”声浪里扫进垃圾堆。然而,时过将近半个世纪,命运说非但没有绝迹,反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究其原因,这其中根本没有什么玄机秘密,而是一种人生规律。命乃生命,是个体走向;运乃时运,是外在大势。外在大势必然决定个体走向,换言之,个体走向很难抗拒外在大势,谁也难以摆脱外在的无形轨迹。
关汉卿的命运同样无法摆脱这个无形的轨迹。
关汉卿却不知道时势为他设定的命运轨迹。
关汉卿一心想通过科举入仕把生命运送进辉煌的明日,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也是父母二老寄予他的厚望。为了尽早抵达这个目标,他“幼习儒业,颇看诗书”,只待“春榜动,选场开”,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是他笔下窦天章的心思,何为不是他心灵欲望的真实活画?然而,他不知道还在他没有出生的时候,世事就为他设定了生命轨迹。
为他勾画生命蓝图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金国派去前往蒙古地区视察的钦差大臣。公元一二一〇年,这位钦差大臣来到蒙古大帐,铁木真和众多部落酋长一起会见。按照惯例,皇帝诏书驾到,附属国的头领应该跪倒在地拜接。这位钦差大臣奉例行事,明令铁木真跪接。他绝不会想到,这会激怒铁木真,会加快国家灭亡的速度。当然,更不会想到他的刻板举止,会影响到关汉卿的命运。
铁木真怒火中烧,却没有火烧使臣,居然双手抱臂,玩笑着问:
“当今新君为谁?”
可怜的钦差大臣居然听不出这话里的滋味,老实地回答:
“先前的卫王允济也。”
铁木真轻蔑地一笑,随即朝南大吐一口唾沫,冷冷地说:
“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此等庸儒亦为之耶?何以为拜!”
言毕,冲出大帐,策马而去,钦差大臣被晾在一边,弄得一脸没趣。倘若事后钦差大臣反思,还真不能怪罪铁木真狂放。此时,铁木真早已今非昔比,他东征西杀完成了蒙古民族的统一。这可是件非同寻常的大事,纵观往昔,在辽阔的草原上,每一个部落都有一杆图腾,都有一群钢骨铮铮的莽汉。争营帐、争水草、争牛羊、争女人,部落间的征战厮杀何曾停息过!鲜血灌溉着大地,灌溉着青草,也灌溉着无数从不畏死的壮士,一批批倒下去,一批批站起来,继续着先辈的征战厮杀。
就是这个铁木真用征战厮杀终止了往日的征战厮杀,高举着“苏力德”代替了各个部落的图腾。他也在山呼海啸般的呼声中,被尊为大海一样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
大海一样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哪能把金国皇帝放在眼里?
钦差大臣错误地小瞧了铁木真。更错误的不是他没有认识到铁木真已成为成吉思汗,而是没有认识到金国皇帝今非昔比,不是那个能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金太宗。当今皇帝是完颜允济,成吉思汗嘲弄唾弃他并不过分。
成吉思汗策马而去,并没有熄灭掉心中的怒火。他锋利的目光盯住了南面,将士们即策马奔向南面,即把戈矛刺向南面。第二年,大军铺天盖地逼近金国的西京(山西大同),守将胡沙虎丢弃城池,仓皇逃进中都。闻风而逃是为将的大忌,不处死也得治罪,罪轻了还不足以服众。那么,逃跑将军胡沙虎是什么下场?事实告诉我,“下场”这个词用得大错特错。胡沙虎不但没有受到丝毫的惩处,还官升一级,权重一等,摇身一变腰挂右副帅大印,成为守卫中都北面的将军。受到如此厚待,胡沙虎该如何办?公道说,完颜允济这么开恩,胡沙虎应该把他当作再生父母,即使赴汤蹈火,也应万死不辞。可惜,这样的词语我又用得大错特错。成吉思汗大军直抵中都,眼看恩赦他的皇帝危在旦夕,胡沙虎不仅不救,还用独一无二的行为创造出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他优哉游哉,选个偏僻的山野去打猎,发泄自己装在肚子里的火气。上次蒙古大军追赶得我如兔子般仓皇逃窜,这回我要追得兔子仓皇逃窜,出口闷气。没想到完颜允济这皇帝还会生气,生气地派出使臣前去催促督战;没想到胡沙虎比皇帝还生气,而且,皇帝生气没事,他一生气就出了大事。恼羞成怒的胡沙虎串通几个心腹,冲进中都,杀进东华门,占据了皇宫。转眼间,皇帝完颜允济成为阶下囚;再一转眼这世上已没了完颜允济,一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死就死吧,如此尸居皇位,还不如瞑目安生。哪知,死了也不能安生,好歹人家也当了三四年皇帝,咋也该给个谥号,顺着前面的流水推舟,世宗、章宗、宣宗,他得个宗字并不过分。遗憾的是人家只给了他个卫绍王。卫绍王就卫绍王吧,后人忍气吞声求个安宁。可惜,求个安宁并不容易,成吉思汗的战马戈矛已奔驰挥舞到中都城下。不讲和不行,讲和不给东西不行,光给东西也不行,还得给人家个黄花闺女供成吉思汗享用。给哪个黄花闺女?选来选去,选定的是岐国公主。你道这岐国公主是哪位?不是别个,就是卫绍王完颜允济的女儿。
悲剧啊,悲剧!
皇室的悲剧,必然导致国家的悲剧。
国家的悲剧必然导致人民的悲剧。作为小民的关汉卿不承受悲剧的苦难行吗?
川拨棹
金国把原皇帝完颜允济的女儿进贡给成吉思汗,这件鄙贱的事情看似与关汉卿毫无关系,可是,不仅关汉卿,而且每一个国中小民都搅和在其中。一个国家倘软弱到不得不向自己的敌人献媚讨好的地步,他卵翼下的国民无异于一伙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时候,不乏钢骨铮铮的将士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长矛剑戟。他们的行为留下可歌可泣的事迹,而后在皇帝的诏书与众生的口舌里树起一道精神丰碑,甚而成为千古颂扬的榜样。可是,无论后人再怎么刷新往事,也掩盖不掉其时遮天盖地的血雨腥风。
这血雨腥风的气味很快驱散了《南风歌》的温馨。
打开志书阅读,关汉卿的家乡解州不算是政治中心。金元交替之际,解州隶属于河东南路。河东南路的官府在平阳,也就是现今的山西省临汾市。平阳的战事非常频繁,用“拉锯”一词形容十分确切。走进《山西通志》,战争的腥风扑面而来,想躲也躲不过。贞祐四年,即公元一二一六年正月,蒙古军马六千余人滚滚南侵,第一次出现在平阳城下。“急攻十余日,宣抚使胥鼎屡却之”。蒙古军没有攻克平阳,并使胥鼎名声大振。敌军撤兵,他竟率兵“入援京师”。这年十二月,蒙古军再来攻城,仍然没能攻下。攻下平阳城是在兴定二年,即公元一二一八年。蒙古军夺取平阳城并不容易,先是提控郭用战死,又是守将李华、从坦战死。志书“下平阳”三个字里飘浮着催人泪下的腥风。
平阳不会轻易丢弃,没过多久御史中丞完颜伯嘉控制了整个河东大地,平阳也被收复。之后,我们还可以在志书里看见两次“下平阳”,一次是在兴定三年,即公元一二一九年;另一次是在正大四年,即公元一二二七年。这一次“下平阳”,是蒙古军最后一次攻克平阳。金朝也就永久失去了平阳。
平阳如此艰难的争夺,固然与其河东南路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有关,但是,与保卫盐池也关系至殷。元光二年,即公元一二二三年,金国“遣兵守卫解州盐池”。前一年,“京兆行省完颜合达奏言”皇帝:“河南、陕西仰给解盐,今正晒盐之时,而敌扰之,将失其利。乞速济师。”并陈言食盐的方略:“今方敌兵迫境,不厚以分人,孰肯冒险而取之。若输运者十与其八,则人争赴以济国用。”盐池的重要彰显着解州的重要,由此窥视守卫平阳无异于筑起一道保护盐池的屏障。
只是,皇家棋盘上的正确战略往往是儿戏民众的生命。蒙古军入境,即发布屠城令。屠城的原则是,凡是抵抗的城市,攻破之日,不问因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贫贫富富,一律格杀勿论。平阳城几次攻破,几次收复,这等于金兵和蒙古军将战争的大锯架在百姓的脖子上,拼命地拽拉。拉锯之外还有灾祸,不是来自对手,竟是出自守护。距解州一箭之地的绛州城破后,元帅都监内族阿禄带逃至河中府,一看孤城难守,就上奏朝廷放弃。皇帝降旨曰:“果不可守则弃之,无至资敌。”如何“无至资敌”?阿禄带有办法,《山西通志》载:“火烧民户官府,一二日而尽。”面对熊熊燃烧的烈焰,百姓痛哭也无济于事,要想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同样,平阳城里的那些百姓如不赶紧地逃跑,只有成为刀下鬼,用热血浇灌荒草。
腥风吹,山河碎,遍地鬼魂多过人。
公元一二〇七年,蒙古人进入中原前,金朝人丁兴旺,全国人口七百六十八万户。而到了蒙古大汗窝阔台统治的时期,锐减为一百多万户。可怜的那六百余万户人口,不是城市废墟的冤魂,就是荒山秃岭的野鬼。
兵荒马乱,遍地席卷;战火狼烟,燃烧脸前。关汉卿还能一心只读圣贤书吗?
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了!和众多的乡邻一样,他们家也面临着流离失所。从关汉卿后来的行迹判断,先离家的是父亲关恬,他不走不行。他是金朝衙门的小吏,若是落入蒙古军手里,必死无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往哪里走?所幸,狼狈逃窜的金宣帝完颜珣蹚出一条路,仓皇逃到南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到那里去说不定会在宫廷弄份差事干,至少也胜过在家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然,关恬还有个心思,就是想先走一步,为儿子的前程探探路子。
关恬要走,又没有能力带走家人,可以断定这是一次伤心断肠的离别。若不是每日都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若不是每日都有流民拥来,怎么也割不断关恬对妻子、儿子的那份牵连。关恬咬咬牙走了,走之前将妻子和弟弟的妻子安顿在山窝里的亲戚家里,躲避灾祸。关汉卿和叔叔呢?
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借助田汉先生的想象。在田汉先生想象的世界里,关汉卿堂而皇之走进了权倾朝野的阿合马别邸,堂而皇之坐进了客厅,堂而皇之与阿合马母亲攀谈,此刻关汉卿的角色不是令人小瞧的编剧,而是一位治病救命的大夫,还是一位医术高超到堪称精湛的大夫。他张嘴问:“老太太,今天怎么样?”
阿合马的母亲说:“好多了。大夫你真高明。我这病也不是三年五年的了,经过了多少有名的大夫,现在才算一天天见好了,真不容易啊。”
还嫌这夸赞不够分量,田汉先生又让身边的贵妇接着赞美:“你真是高明。老太太这几天不只是心痛止了,胃口也好了很多,昨儿个吃了好些东西,也不觉得撑得慌了。住在西山从不知道西山是什么个样儿,今天才第一次上外头走了一下,老太太可高兴哩!”
这么高明的医术怎么来的?肯定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学来的。关汉卿学习的天地很广,那兵荒马乱的岁月,更是他长进医术的时光。他不是为长进医术而学医的,是为了救死扶伤而行医的。
母亲和婶娘安身的山窝,虽然不大,也足以容得下他们叔侄。父亲走时就是如此安置,还再三叮咛他要继续埋头读书。别看眼下混乱,一旦世道平稳,皇帝就会开考选官。现在不读书,到科考时就会后悔。叔叔关灿或许还在一旁帮腔:
“是呀,这世上卖什么药的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然而,自从父亲走后,关汉卿却忙得连书籍也顾不上摸。他和叔叔整日忙碌在大路边,忙着救治那些受伤的兵,忙着诊疗那些染病的人。叔叔刮骨,他帮着剔肉;叔叔疗臂,他帮着敷药;叔叔切脉,他帮着开方……
大凡与战争如影随形的就是瘟疫。死尸的腐烂发臭,苍蝇蚊子的跋扈飞扬,给了瘟疫快速生长的环境。人们走着走着会感染,走着走着会倒下,倒下了就再难起来。看着那些面黄肌瘦、枯草般摇晃的人们,叔叔心疼,关汉卿也心疼。关汉卿心疼只能眼巴巴心疼,叔叔心疼却要摆脱心疼。他呼唤乡邻砍些树枝搭起个草棚,支起一口锅,将采来的黄连、黄芩、连翘、蒲公英,熬成汤,招呼过路的人们喝,给他们清热解毒。
忙到深夜,叔侄俩累得躺倒不愿再起来。婶娘心疼地说:“那么多可怜人,你们救得完?”
叔叔叹口气,说:“唉,救不完,救一个算一个。”
这话很普通,可从关汉卿后来的作为看,他是牢记了一辈子。
夜行船
萧条,萧条,萧条。
荒疏,荒疏,荒疏。
血雨已停,腥风已息。金国的旗号换成蒙古。要以大元国号相称,还需几十年的等待。国号可以等待,国事不能等待。当下最重要的国事是让萧条萌生新绿,让荒疏复为繁盛。
这不是关汉卿能左右的事情,也不是关汉卿想左右的事情。那血雨腥风的战事,那哀声遍野的流民,那路边草丛的枯骨,在他的心扉划下深深的刻痕。这刻痕是不是化为面目狰狞的厉鬼,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惊悚得他猛然而醒,心脏急剧跳动,久久不止,我们无法探知。可以感受的是,那悲惨的往事已成为他生命的底色,将不断在他的剧作中映现,贯穿他今后的人生。
活泼开朗的关汉卿可能会时常发呆,坐在案前手不抚卷,双目直直瞅定窗外;站在田边头不回转,双目直直瞅着远天。无奈地茫然、困惑,此时应该是他身心的主宰。
知子莫过母。母亲最了解关汉卿的心思,赶紧开导他。这里我们该走近这位母亲了,如果从关汉卿的成就看,她无疑是一位成功的母亲。她教子的经验,一定会对当代急于望子成龙的母亲有所启示。令人遗憾的是,这样一位不凡的母亲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名字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不是一位普通的母亲,是一位有见地、有眼光的母亲。这从她儿子关汉卿的剧本《状元堂陈母教子》里可以感知。那里的陈母未必不是他恋母情结的外化。不过若要贴近事实,我们不必妄论,称她关母最为可靠。
关母见儿子心事太重,宽慰他:“别急,乱世过去,科举是迟早的事。”
打开这个心结很是必要,科举及第是关汉卿终生难以释怀的情结。上面列举的陈母教子,关汉卿将之放在状元堂,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不过,却将他内心世界的影像反射出来。他是想科举入仕,主理世事,改变世道。可是,这暴力肆虐的天下,梦想成真何等遥远啊!
叔叔也看到了关汉卿的心结,像母亲一样劝说他。母亲的宽慰言犹在耳,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是怕再惹母亲担心。和叔叔待惯了,他愿意和他交心。他坦诚地说:
“像这样的乱世,给我官,我也不做。”
叔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那你不想改变这混乱世道?”
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不会甘于平庸,不会甘于混迹人群,碌碌无为地度日子。关汉卿当然是这样的人,脱口即答:“当然想!”
“想,就要把它变为行动。”叔叔顺水推舟。
关汉卿立即问:“如何行动?”
“入仕当官。”叔叔答得毫不迟疑。
“?”关汉卿一时怔住,想了想再问:“难道除了当官再没有别的办法?”
叔叔告给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当官来得快。”
是不是叔叔还告给他,当官能够领导人。领导一个人,就容易改变一个人;领导十个人,就容易改变十个人;领导一百个人,就容易改变一百个人……时过境迁,谁也无法洞察当时的场面,只是从关汉卿对科举的向往之情,我们能够感受到肯定不乏叔叔这样的高人点化。关汉卿继续着科举梦,这梦想他还要借裴度之口唱出。先抒发自己的远大理想,“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云外。叹穷途年少客,一时间命运乖!有一日显威风出浅埃,起云雷变气色。”再倾诉生不逢时,“我如今匣剑尘埋,壁琴土盖”。更向往时来运转,“几时得否极生泰?……我不能勾丹凤楼前春中选,伴着这蒺藜沙上野花开。则我这运不至,我也则索宁心儿耐。久淹在桑枢瓮牖,几时能勾画阁楼台?”内心向往科举,而且是急切向往,向往一朝中举,则“稳情取禹门三级登鳌背,振天关平地声雷。看堂堂图相麒麟内,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锦而回。那其间青霄独步上天梯,看姓名亚等呼先辈;攀龙鳞,附凤翼,显五陵豪气,吐万丈虹霓。”
关汉卿努力平息郁结的气恨,恢复战争之前的心态,把时间和功夫下在学习经书诗文上。官吏则努力稳定局势,疗治战争的创伤。此时,解州不再隶属于河东南路,而受平阳郡的统辖。《山西通志》记载:“平阳诸郡被兵后,民物空竭。”主管官刘世英“言于国王曰:‘自古建国,民以为本,今若是,孰给转输?收存恤亡。此其时也。’王善之。”足见,平阳民物空竭的状况,已引起官府注意。迅速改善这种状况,得益于李守贤。当上知平阳府事、兼本路兵马都总管的李守贤,很会向上头要政策。“庚寅,太宗南伐,道平阳,见田野不治,以问守贤。对曰:‘民贫窘,乏耕具致然。’”太宗知道百姓贫穷得连耕地的农具也买不起,立即高度重视。“诏给牛万头,乃徙关中牲口垦地河东。”有了耕牛,平阳的生产就恢复了活力。之后不久,朝廷让平阳准备万石粮食支援云中,还是这位李守贤马上奏曰:“百姓疲敝,不任挽载。”皇上欣然纳之,不再要粮。如此休养生息,残喘的农人逐渐有了活色。
在这个世界上遭受打击的,往往总是有欲望的人。欲望越是强烈的人,往往遭受的打击越严重,越厉害。关汉卿埋头读书,装满了一肚子经典文章,诗词歌赋,等待科举入仕。可是,那科举遥遥无期。苦啊,等待的那份焦渴,那份寂寥,只有关汉卿知道。我们能知道的仅是从《元史.选举志》里下载的毫无感情的平面文字:“太宗始得中原,辄用耶律楚材言,以科举选士。”可是此时并未实行,“至仁宗延祐间,始斟酌旧制而行之。”查考延祐年,时间已是公元一三一四年以后,出生在一二一〇前后的关汉卿即使长寿到百岁老人,也只能苟延残生,无缘进入考场。可悲,可悲,一个人满腹经纶,胸怀韬略,却又无处施展,那该是何等心境?
窦天章赴考前的悲伤,未必不是关汉卿的心境:“腹中晓尽世间事,命里不如天下人”,“文章学仲尼”,“弹剑自伤悲。”
若是想来点形象直观的,就请看裴度在风雪天的悲唱:
看路径行人绝迹,我可便听园林冻鸟时啼。这期间袁安高卧将门闭。这期间寻梅的意懒,访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伤悲。冰雪堂冻苏秦懒谒张仪,蓝关下孝韩湘喜遇昌黎。我、我、我,飘的这眼炫耀,认不的个来往回归;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个东西南北;呀、呀、呀,屯的这路弥漫,分不的个远近高低……
豆叶黄
这是一方神奇的水土。
神奇在有些事情用正常的逻辑你怎么也捉摸不透。
中国戏剧迟到的成熟,余秋雨先生曾经归结于礼仪祭祀的误导。是规范的礼仪,将民间歌舞,将戏剧的源头清流导引进自身深沉的湖泊,于是,几千年都迷醉在粼粼的波光之中。礼仪祭祀最为兴盛的就是河东大地,终生以克己复礼为大任的孔夫子周游列国,也是为这个使命奔波。可是,他的车轮没有转进晋国的道路,他的脚步没有踏上晋国的田土。据说,那年他带着弟子来到晋国的边沿,远远望去,黄牛悠悠耕地,炊烟袅袅升起,一曲悠扬的《击壤歌》飘荡而来,多么温馨和谐的生活图景啊!就在这时,田垄上的一只禾鼠蹬直后腿,拱起前爪,正向他们礼拜。孔夫子和他的弟子看呆了,这地方礼仪如此深厚,难道还需要他们再去饶舌吗?无须,无须。
于是,他们掉转车头,往回走去。
至今解州北面百余里还有个村庄,名字就是“车回头”。据说,那里就是孔子回车的地方。
就是这个用礼仪祭祀迷失歌舞表演进程的地方,可能要还一笔历史的陈债,要在这里成熟戏剧。要不,为什么当宋代的杂剧在勾栏瓦舍里唱红时,这里偏远的山村会有了舞台?要不,为什么当金代院本戏剧在宫廷里盛行时,这里的村庄也在上演?要不,为什么当铁蹄踩踏出的血雨腥风刚刚散去,这里的戏剧就又死灰复燃?探究背后的原因,还是礼仪祭祀复苏了戏剧。那些遗存的戏台,多数都在庙宇。这等于说,每一次唱戏演艺,都是人们祭祀神灵的礼仪。虽然,这演艺娱乐了人们,但是,最初的动机却是讨好神灵,让他们庇佑众生,再不要刀戈纷争,再不要生灵涂炭。最好是风调雨顺,最好是五谷丰登,让我们享受太平,丰衣足食。缘于此,越是时局混乱,人们越是认为这是自个儿对神灵祭祀不诚,才导致天下不宁,万户萧疏。
因而,战争的尘埃刚刚落定,解州的戏剧就唱起来了。关汉卿和众多的人们簇拥在池神庙的戏台下观看演出。同往常一样,台上的锣鼓弦乐一响,关汉卿浑身就没有一个部位还能安宁。伶人在台上歌舞演唱,他的血液在脉络里歌舞演唱。伶人的歌舞演唱结束了,他的歌舞演唱却迟迟难以结束,血液还在奔腾激昂。有时走在回家的路上,禁不住放开喉咙亮开嗓门;有时回到家里意犹未尽,还要趁着月光在院子里铿锵走场。可这日的演出,关汉卿鼓荡的血脉没多会儿就停息下去,他觉得有些怪味,有些失望。
不怪关汉卿失望,往日演出台下的人都在静悄悄地观看,这日竟有人骚闹。骚闹的人不多,却一个劲叫喊:
“关老爷,别多管闲事!下去吧,回你庙里去吧!”
喊叫的人是蚩尤村的。他们喊叫是嫌演出《关大王战蚩尤》。蚩尤是上古时代的人,关大王是汉末三国的人,两人打哪门子仗啊!可是,台上还真打起来了,打得不可开交。这两人打斗不怪伶人,是当地就有关大王战蚩尤的民间传说。传说怕人不当真,把宋代的皇帝也搬出来。有人说是宋真宗,有人说是宋徽宗。是哪个皇帝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露面时焦头烂额,因为解州盐池的课税迟迟交不上来。唤来当地官吏问责,才知道解池水流锐减,难以生盐。而池水锐减的原因却令皇帝大吃一惊,竟然是蚩尤作乱。蚩尤神通广大,武艺高强,何人才能降伏他呢?唤来降魔的张天师,也没有办法。不过,他推荐了个人,这人不是别个,就是关云长关大王。关大王领命,奏告皇帝,解池方圆三百里内的百姓,七日不要外出走动。随即展开大战,关大王像生前一样英俊威武,提着他的青龙偃月刀,骑着他的赤兔马,和蚩尤厮杀在一起。“忽一日,大风阴暗,白昼如夜,阴云四起,雷奔电走,似有金戈之声,闻空中叫噪。如此五日,方且云收雾散。”交战的结果,不用说关大王大获全胜,蚩尤又被打败,又被肢解一次。
这样的演出,这样的结局,是为关家先祖涂脂抹粉,关汉卿应该高兴才是。偏偏关汉卿非但不见笑容,还愁眉紧锁。骚闹的村人一散戏都走了,关汉卿迟迟未走,而且找到后场。站在局外观看,关汉卿这次走进后场至关重要,这是他进入伶人戏子当中的第一步。他可能找见班主,对他说以后最好不要再演这戏。
班主肯定惊疑地问:“为什么?”
关汉卿答:“你不见台下有人闹腾么?”
班主追问:“是啊,我也有些奇怪,那些人喊闹啥?”
关汉卿把他的困惑和盘托出。这盐池原本就是蚩尤的地盘,是黄帝抢地夺盐,还杀死人家。这么做就无理可讲,反过来我们还数叨蚩尤的不是,这世道能不混乱吗?咱再让关大王和蚩尤厮杀一场,那不是让自己人窝里斗吗?你道是谁在台下嚷叫,那都是蚩尤村的人啊!
班主肯定恍然大悟,惊喜地拉着关汉卿的手感谢:“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是这回事。”
转脸又瞅着身边那位个头不高,却眉目清秀的后生,说:“君宝,你快给咱写新戏,不要让大伙儿老吃一锅饭。”
那个后生就是将和关汉卿一起载入元代戏剧史的石君宝。在古都平阳研究戏剧多年的墨遗萍先生,认为石君宝和关汉卿曾在平阳城中的伶人集聚的燕尔巷里,携手耕耘戏剧,为之注入活力。我们姑且将这次邂逅作为他们相识的开头。关汉卿与班主交谈时,石君宝没有插话,可是已盯住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后生。只见他身材高大,脸阔眉浓,眉下的眼睛闪着亮光。谈吐文雅,流露着满腹的文章。此刻,他应着班主的话,眼睛仍然瞅着关汉卿。
接下来,他们侃侃而谈,一定说了不少的话。说些什么,不必细究,用“一见如故”就可以概括这次初识。不可忽略的是,石君宝提出要关汉卿参与写戏。他说:“兄弟,班主急着要排练新戏,我一人应付不过来,你学识这么好,咱一块写吧!”
此前关汉卿还真没有想过写剧本,他一门心思都想着皇家开考,好前去应试。说出心事,石君宝告给关汉卿,他也要前去应举,只是现在科考无期,何不先编写剧本赚点银两度日子?看来石君宝家境不好,与他相比,关汉卿不必要写剧本赚钱养生,尽管蒙古军一来,他家的田产早已被人抢占,不能再收租粮。可是,他和叔叔都能行医,日子不算拮据。偏偏石君宝这么一说,竟然一语点醒梦中人。关汉卿喜欢唱,喜欢跳,看伶人演出有无穷的乐趣,要是能给他们写剧本,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凡世人做事,无不各有动机。当动机出于稻粱谋时,很可能是被动的。出于自身的兴趣爱好,那才是发自本身的欲望,才有难以估量的生机活力。
石君宝从关汉卿眼睛里看见的应该是欣喜,只见他略一停顿即说:
“写,写什么呢?”
石君宝随口就说:“关大王战蚩尤不行,他那么英武,写别的事情啊!”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非常怪异,局内人百思不得其解,局外人随口一句不假思索的话却能照亮前程。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关汉卿一拍大腿,跳近来拉住石君宝的手说:“好,我来试试。”
如果不是这样,何来的《关大王单刀会》?
第四折
迎仙客
威武盖世,荡气回肠。
一个彪炳青史的大英雄,在关汉卿的笔下屹立于天宇。
《关大王单刀会》,也称《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就是关汉卿首次依据历史故事,将关云长推向戏剧舞台的。在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里,曾提到金代的三国戏《大刘备》《赤壁鏖兵》《骂吕布》《襄阳会》,剧中都有关云长出场。不过,他都是陪衬,不是主角。《关大王战蚩尤》倒是头一回让他当上主角,可那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让一个大英雄干了一件虚无而荒唐的事情。在关汉卿眼中,那不是对他的先祖的歌颂,反而是对关云长忠义正直的亵渎。因而,要为先祖关云长写戏,写他的什么事迹,关汉卿不得不再三深思。
关汉卿读过《三国志》,陈寿书写的关云长历历在目。
“亡命奔涿州”。——这不就是关云长在家乡挺身而出,斩杀恶棍吕霸的大义之举嘛!大丈夫气概过人,英武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没有写。
“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这不就是关云长的忠义写照嘛!自刘备、关羽和张飞饮酒盟誓,三人情若兄弟,同床而眠。时常刘备落座,关、张二人不辞辛劳地随身守护。真情无价,义气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没有写。
“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这不就是关云长威武无比的真实活画嘛!建安五年,即公元二〇〇年,曹操进攻刘备,关云长战败被擒,不得已而投降。曹操待以厚礼,任命为偏将军。袁绍派大将颜良、淳于琼、郭图围攻白马。曹操率军救援,就是关云长拨马前去,转眼拿下颜良头颅,解除了白马危机。威武无比,英勇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没有写。
“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这不就是关云长罕见的耿耿忠心嘛!关云长得知兄长刘备的消息,把曹操的赏赐物品悉数封存,留下书信告辞,千里奔波回到刘备身边。忠心不贰,诚挚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还是没有写。
……
关汉卿没有被乱花迷眼,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站在三国历史的一个至高点,一眼盯住了荆州。
荆州有关汉卿先祖创造的历史辉煌。关云长镇守荆州,守出了三国鼎立的可能,守住了蜀汉立国的保证。像张飞喝断当阳桥一般,关云长独立荆州,北拒曹军,东震孙权,才使刘备放心西征,入蜀取川,建国称帝。真真是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先祖云长。
荆州暗含着关汉卿的血泪。他不止一次在父亲嘴里听到,曾经的大宋,万里疆域,国泰民安,可是怎么就在金兵的刀戈之下,顷刻崩溃,溃逃到遥远的南方?他亲眼目睹,金国上下,标榜固若金汤,矢志要抵挡北军的侵扰。可是怎么群马的铁蹄竟如风扫残云,转瞬就改换了朝代呢?金兵的暴虐他没能看见,蒙古军马的嘶叫犹在耳畔,百姓的离乱仍在眼前,想起那血肉迸溅的场面,他的心在颤,泪在流,流,流,流个无尽头。
荆州潜藏着关汉卿的渴望。多少回他在梦里呼喊,呼喊先祖关云长!倘若他能再世重生,倘若他能挥戈上阵,金兵岂敢暴虐?蒙古军岂敢肆横?大汉子民岂能生灵涂炭?
关汉卿变成一只啼血的精卫鸟,他要呼唤,他要呼喊,再呼出一个关云长,用他的胸膛筑起天下万民的防风挡火墙。
夜深人静,窗外风声搅着雨声,关汉卿蘸着泪书写:
咱本是汉国臣僚,欺负他汉君软弱,兴心闹……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风停雨歇,关汉卿瞅着晨曦染红的窗户纸,抬起头仰望。然后,把心中的向往留在纸页:
河清海晏,雨顺风调;兵器改为农器用,征旗不动酒旗摇;军罢战,马添膘;杀气散,阵云消;役将校,做臣僚;脱金甲,着罗袍,帐前旗卷虎潜竿,腰间剑插龙归鞘,抚治得民安国泰……
要把这向往变为现实,没有先祖关云长这样的大英雄主宰尘世哪能如愿以偿?在朗照的艳阳下,他让关云长突兀挺立:
上阵处三绺美髯飘,将五尺虎躯摇,五百个爪关西簇捧定个活神道。敌军见了,唬得七魄散、五魂消。你每多披取几副甲,剩穿取几层袍。便有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
关汉卿让乔国老赞罢关云长仍不尽兴,干脆请出隐士司马徽,让他也放声赞颂:“他圆睁开丹凤眸,轻舒出捉将手;那神道横将卧蚕眉紧皱,登时敢五蕴山烈火难收。若是他玉山低趄你则频斟酒;若是他宝剑离匣你则准备着头!枉送了你那八十一座军州!”
……
写一写,停一停。
停一停,写一写。
一连数日,关汉卿闭门不出,伏案耕耘。关云长独驾一叶小舟前去赴会,他提心吊胆;关云长愤怒数叨鲁肃,他好不痛快,呼出闷在心里好久的窝囊气;关云长冲出暗伏的兵卒,走出宴会,他好不得意,得意他让先祖演绎出自己的志向。
关汉卿兴奋地放下了笔。
走出屋舍,踱出村庄,田园顿见开阔,清风扑面抚来,关汉卿浑身轻松,好不舒爽。可就在此时,他的得意突然飘散了,有了言犹未尽的感觉。他没再往前走,转身回返。走没几步,他肯定飞跑起来。回到屋里,拿起笔又写,又写。轻柔的毛笔在绵薄的纸面画着,极像是盐湖偶尔泛起的鳞波。只是,盐湖那鳞波倏忽即起,而关汉卿毛笔画过的纸面,却永远搅沸着情感世界的鳞波。
关汉卿让关云长嘱咐了鲁肃几句,关键是在他的话里嵌进了一句比石还硬、比铁还坚的话:
“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
叨叨令
该用什么词语还原关汉卿写完《关大王单刀会》的情形呢?
一个春潮勃发的青年,饱受着时局混乱的压抑和前途无望的折磨,积蕴在心胸深处的岩浆,在墨色里奔突而出,形成一股冲天意气。气冲霄汉的凌云大志,凝聚为力挽狂澜的关云长。与其说那是关云长,还不如说那就是关汉卿风华正茂的精神热望。说他喜形于色,说他手舞足蹈,都不过分。可以猜想,他且把书房当舞台,挥臂扬眉唱过江。他一捋须,一甩袖,高声唱: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偶尔,可能会有一丝不安隐隐迫击他的心扉。他率性走笔,一发不可收拾,居然把关大王的戏写满整个场子。按照当时流行的剧场规矩,一次演出不能只是一个故事。至少也要两个,再夹杂一些插诨打科的逗笑段子,便算撑圆场面。要不怎么从宋代起就叫杂剧,叫过金代,还是这么个模式。模式沿袭久了,就是约定俗成的框套。关汉卿看到的演出,没有一次不是这个框套。他的不安就在这里,这么写出的剧本不合乎过去的框套,能得到班主的同意吗?班主不同意就不能上演,那岂不白费力气?
关汉卿心里没底,写到一半就含糊了,先祖关云长还没有登场亮相,就占用了两折,这到底妥不妥?含糊的关汉卿没有再往下写,撂下笔就往盐池庙跑。他去找班主,想听听他的意思。班主不在,盐池的演出安顿顺当,又赶往别处去搭台。搭台,可也不是搭盖戏台,而是提前探路联系,不能让戏班断场。断场是没有地方演出,那就会没有饭吃啊!班主不在,石君宝却在。可是,他也愁眉苦脸。见到关汉卿,他比关汉卿见到他还欣喜。他赶紧拉关汉卿坐下,脸上的愁色飘散好多,惊喜地问:“你怎么来啦?”
关汉卿刚说遇到个难题,石君宝就打断他的话,我也是,我也是,愁死啦!说着,便把他肚子里的苦水倒了个痛快。石君宝正写的《秋胡戏妻》,是个悲凉有趣的故事。新婚是人生最大的喜事,可是秋胡的喜事却是人间最大的悲事。刚刚拜过花堂,要入洞房,却被官吏抓去从军。这一去杳无音信,妻子梅英和婆婆苦苦度日。李大户看上美貌的梅英,要娶她为妻,梅英死活不从,让他讨了个没趣。十年后,秋胡混了个小官回到村里。路过桑园,看见一个美貌的娇娘,心起歹意,上前调戏。那姑娘不仅没让他如愿,还骂了他个狗血喷头。没想到回到家里,他调戏的那个娇娘竟是他的妻子。
石君宝话音刚落,关汉卿便连声叫好,催他:“快写,快写!”
关汉卿听到的却是石君宝的一声长叹:“可是,还没写到秋胡回来,就已三折了。再写,就把一个整场占满了。”
哦,同病相怜。关汉卿赶紧说:“那就找班主说说啊!”
“说过了,班主还是让按照老规矩写。”
石君宝被卡在这里愁眉不展。他一说,关汉卿也呆住了,也愁眉不展。两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肯定枯坐了好一阵。毕竟枯坐不是办法,坐会儿接着商量。面前摆着两条道,一条是退路,退回到老规矩;一条是新路,往前走还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去。走老路保险,可是两人都说不能走,那是削足适履,写出的戏别说难有味道,连故事也演不完整。那该怎么办?
走新路!
二人打定主意,是沟是崖闯一闯,是荆是棘钻一钻。
关汉卿闯了过来,钻了过来,他总算如愿以偿,把关云长赴会的戏写了个完完整整,写了个尽致尽兴。如此心情,他高兴地舞蹈两圈,诵唱两声,合情合理。然而,就是这合情合理,马上给他带来痛苦不安。
给他带来痛苦不安的是他母亲。接下来的这情节自然出于假设,写作传记无论怎么说,假设都是无奈之举。可是,沉思再三,不作如此假设就难有后来的剧本《状元堂陈母教子》,也就只好顺水推舟。
关汉卿近日的举止已经引起母亲的注意。说是练字,时不时却有诵读声;说是诵读,时不时却又中断。时读时停,时写时读,这可不是儿子平日习经的模样。正怀疑这异常的举止不像是读书习经,就听见关汉卿那得意忘形的高唱声。儿子唱得真好,母亲听了觉得与伶人戏子的演出不分上下。要是别人演唱,她会静着心听下去,享受那熟悉的音韵。可儿子一唱,她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自古以来,演艺唱戏都是下人们干的事,儿子要求取功名,怎能为这分心?不用说,关汉卿被叫到母亲面前。
母亲问:“你唱什么?”
关汉卿如实答:“儿子写了个戏文。”
虽然早有预感,母亲还是不无吃惊:“孩儿,你咋干这下人的活计?”
这一来该轮到关汉卿吃惊,一冲动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求取功名那是要做人上人,而写戏文的都是人下人呀!他一时哑口。
见他不语,母亲知道他是因为理亏,便温和地劝导:“理会错了就好,再不要为这分心啦!你就埋头读书,等着科考。”
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关汉卿却说:“是这样,母亲。孩儿早把那些经书诗文读得悉熟烂透,肯定不会耽误科考。可是,科考要到何年何月啊?”
说出这话,关汉卿肯定吃惊,啥时自己悖逆过母亲啊!这发自本心的话语,说明关汉卿已迷恋上了写戏,一旦拿起,就再难放下。矛盾啊,矛盾,他不愿意放弃写戏,可更不愿违拗母亲。此时的关汉卿一定在两难境地遭受着精神折磨。
母亲的回答很是明确,那也不行。还苦口婆心地告诫关汉卿,咱关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父亲临走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你求取功名,咱可不能干那下人的事情。
再说母亲就会生气,关汉卿只能点点头退出来。
退是从母亲屋里退出来了,可是,关汉卿并没有退出写戏的心思。写戏给他带来了乐趣,那乐趣像是有魔力,胶合得他不愿撒手。不撒手如何面对母亲?关汉卿坐不稳,睡不宁。
梨花儿
“状元堂”里的那位陈母,是一位不懂妥协的成功教子先例。她一味坚守,督促聪明伶俐却失之浮浅的三儿子,弃旧图新,埋头攻读,终至金榜题名。若让我评价关汉卿的母亲,我以为她是一位善于妥协,获得成功的典型。妥协和不妥协,有一个尺度需要把握。把握得当,人才就脱颖而出。倘要失当,即使先天带有人才基因的人,也会蜕沦为庸才,或者蠢材。
这么说叨关汉卿的母亲,不是我有意高抬她,而是事实如此。假如她像陈母一样坚守自己的主见,元杂剧就会缺少领军人物,文学的苍穹就会少了一颗璀璨的明星。只是,妥协需要条件,或说需要有人协调。我觉得充当这个角色的应是关汉卿的叔叔关灿,而且非他莫属。在关汉卿的身上,叔叔倾注的心血不比他的父母少。父亲多数时候不在家里,母亲懂的诗书有限,关汉卿习经读文遇有疑难多是他传道解惑。对关汉卿的了解,他胜过别人。在别人家,知子莫过父,知子莫过母,在这里却是知侄莫过叔。当然,关汉卿也就把叔叔当成自己的知心人。往常在行医的路上,叔侄二人说说笑笑,无话不谈。这次遇到难题,关汉卿首先想到的应该还是叔叔。
我们可以假设这样一个情节,关汉卿来找叔叔并没有亮明自己要写剧本。那样直说,恐怕叔叔也会当即拒绝。他委婉地说:“叔叔,我这儿有个剧本,你抽空读一读。”
叔叔或许并不在意,是几天以后的闲暇间才拿起来去读。这几日肯定关汉卿度日如年,他悄悄打探过几次,放在案几上的剧本根本没有打开过。可是,他不能催促,那样就会露馅。他只能等待,就像把手伸进屋檐下的洞里,不知掏出的是麻雀,还是毒蛇。叔叔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剧本的,读得心潮澎湃,兴奋不已。要知道这么好,哪能让它在案几上沉睡几日?放下剧本,连忙唤侄儿过来。
关汉卿一坐在叔叔面前,他就滔滔不绝地说,好戏文,这是给咱关家树碑立传啊!先祖关云长的戏不少,还真没有这么好的。顶天立地,英武伟岸,少见的大丈夫气概。撇开咱关家不说,这戏也应该演,时下缺少的就是这威武,这骨气。要是世上多有几个关云长这样的英雄,咱们怎么还能老受马队的踩踏,马夫的欺负!这里的“马队”、“马夫”无疑是指骑马而来的金国和蒙古军队。停一停,叔叔把手指在结尾的那一句“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连声夸:画龙点睛,恰到好处。然后,喜喜地告给关汉卿:“这戏演出来肯定好看,肯定众人喜欢。”
真没有想到叔叔会这样喜欢自己的戏文,关汉卿忘情地瞅着叔叔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听叔叔问:
“这是孰写的?”
关汉卿正不知如何回答,又听叔叔说:“真是个才子,该多写几个啊!”
他连忙接口:“可惜,他不再写了。”
“为啥?”
“父母要他科考。”
叔叔缓口气,说:“科考个屁,还不知天王爷到哪一年才开恩。”
关汉卿叹息着说:“就这,父母也不让他写戏,怕耽误诵读经书。”
叔叔惋惜地说:“这是哪家父母?真该给他们开开脑筋。”
话说到这里,关汉卿马上倒出肚子里的苦水。叔叔听说是侄儿写的戏文,眼睛瞪得好大,像是要演绎刮目相看是什么样子。他真没想到侄儿有这么好的胸臆,这么好的文采。可要是侄儿走演艺的路子,他也有些不乐意。不过,他毕竟见多识广,只要侄儿不荒废学业,不撂弃医病,抽空写写也无大碍。因而,关汉卿提出要他去母亲那里说情,他便应承了。
我们不必再还原叔叔和母亲讲情的真实场景,但是,从后来的结局看,叔叔既愿意办事,也会办事。他说服嫂子,可能先说明时局混乱,当今蒙古人主宰天下,他们根本看不起读书人,科举考试遥遥无期。只要不误读书,关汉卿写点戏文还是门手艺。俗话说,艺不亏人。多个手艺,多条活路。如果,嫂子还怕耽误儿子的学业,那他可能举出关汉卿笔下的戏文劝说嫂子:“想君侯文武全才,通练兵书,习《春秋》《左传》,济拔颠危,匡扶社稷,可不谓之仁乎?待玄德如骨肉,觑曹操若仇雦,可不谓之义乎?辞曹归汉,弃印封金,可不谓之礼乎?坐服于禁,水淹七军,可不谓之智乎?且将军仁义礼智俱足,惜乎止少个‘信’字,欠缺未完。再若得全个‘信’字,无出君侯之右也。”
读过这段戏文,叔叔还会说:“你看这写戏也是温习典籍,要不把经书读熟吃透,哪里会把仁、义、礼、智、信化入三国的历史?依我看,他写戏未必就是坏事。”
父亲常年不在,叔叔把家里柴米油盐大小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战事纷乱不少人家缺米少饭,关家日子虽不宽裕,可也算得上方圆数里的好日子。叔叔在家里颇有声望,这么一劝导,母亲不再死守一条道。只是在母亲眼里,演艺的戏子都是人们轻贱的下人,她不让儿子登台露面。话说到这儿,叔叔唤来关汉卿,让嫂子亲口训教。母亲对儿子说:
“我不是不明理的人,你叔叔说写戏不是坏事,就按他说的办。只是你要依我两条:一条是不要因为写戏怠慢温习,耽误功名前途。再一条是,关家自古都是名门望族,咱不能光门耀祖,可绝不能给关门抹黑。你写是写,千万不能上台演唱。”
关汉卿下跪给母亲磕头,答说:“孩儿牢记母亲的训教,不误科考,不上台演戏。”
母亲这训教无疑影响了关汉卿的一生。他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里自称“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通五音,熟六律,这么好的天资,若是上台演出,怎么也是唱红的名角。可是,翻遍我获得的资料还真没看到他出场演出,违拗母训。
红芍药
熟知关汉卿的人无不称赞他是天才的戏剧大家。将天才冠之于关汉卿的确实至名归,可是如果说关汉卿写戏没有挫折,直赴成功的峰巅,那未必符合实情。从文学艺术的峰巅俯瞰那些天才,可以看出一个规律,天才的挫折有多大,成就便有多大。关汉卿自然也逃不出这个规律。
关汉卿得到母亲的允准欣喜异常,应该说,他怀揣剧本去见班主心里是兴奋的。他先见到的是石君宝,再兴奋也不会忘掉这位伙伴。何况在他写戏之前,石君宝就写过些小戏,算是个内行。所以,他不径直去见班主,先要听听石君宝的意见。石君宝看到那厚厚一沓子纸稿,就很惊讶:“写完啦?这么快!”
关汉卿谦和地说:“不一定行,你把把脉。”
刚翻过两页,石君宝不翻了,停住手说:“先让班主看吧,趁他在。免得他走了,咱还得跑腿去找。”
前些日子关汉卿去见班主,班主只觉得他是个有心人。石君宝鼓动关汉卿一块儿写戏,他根本没有当回事。他知道写戏的难处,读过多少年书的老夫子,提起笔又撂下,搔揉着头把放下的笔复又拿起,不知折腾多少回,才能写下一个短戏。岂料没多日,关汉卿就写出这么厚的一沓子剧本,他和石君宝一样也有点惊讶,答应马上看。石君宝拉关汉卿退出来,说起自己写的戏。《秋胡戏妻》已写到第三折,秋胡回乡在桑园拿出金币调戏他已不认识的妻子。妻子不从,气得破口大骂:
“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
“好!骂得痛快,痛快!”关汉卿听着石君宝的唱词禁不住高声叫好。
关汉卿一夸,石君宝更来了劲,后两句干脆唱开了。嘴里仿着乐器:“依哐,依哐,锵!哎,吃万剐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痛快,就要这般骂,骂那些戴个帽翅就变坏的狗东西!”关汉卿显然不光是骂戏里的秋胡,是骂猛兽般横冲直闯的马队,是骂那些坐进衙门就要辖制黎民的头领。骂过兴奋地说:“快写,早点写完!”
二人正谈得热火,班主着人来叫。这么快就读完了?他俩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班主会是什么看法。都害怕写这么长的故事不行,要是通不过就无法演出,那就白费力气。他们忐忑不安地走进班主屋里,没想到看见的是温煦的笑脸。刚站稳,班主就说:“书生,写得不赖。”
关汉卿听了,松口气才说:“写长了,要占一整场的时间。”
“是有些长,不过,戏里有故事人就能看住,咱试着破个例,演他一晚上。”
班主这么一说,二人如释重负,他们最担心的问题不再是问题,还有啥可怕的?关汉卿真没想到,还就是有他可怕的。接下来班主告给他,这个戏本还不能演出,不是故事不好,而是太文雅,老百姓听不懂,笑不了。你想平常日子过得麻烦,过得艰难,看戏不就图个快乐么?可要是听不懂,笑不了,看啥意思?然后说,你回去改改,改好咱就演。
说是改好就演,可改好并不简单。关汉卿费了好大的劲,甚至觉得写时都没有这么艰难。改完了,拿去给班主看,满以为能够通过,岂料班主竟说了句:“还是原来的味道。”真如浇了一盆凉水,关汉卿浑身发凉。让石君宝看,他也觉得像没改一样。这可把关汉卿难住了,他不是不想改,可到底咋样才能改好,他心里没底。回返时穿过盐池的岸沿,天色已暗,关汉卿走得磕磕绊绊,眼前一片茫然。
化解关汉卿的茫然,离不开高人指点。我看这位高人,还是关汉卿的叔叔最为合适。他有学识,又长年来往于乡村广众当中,熟悉他们的脾胃。关汉卿把他的茫然一说,叔叔即告给他:“班主真是内行,那天我读时也有同感,吃不准,不敢说。是这样,众人看戏就是图高兴,戏要没有趣,那看啥?更别说文雅得看不懂。”
关汉卿困惑地问:“那咋算有趣?咋才能懂?”
叔叔不会讲道理,却给他唱出几句《张连卖布》。这是一出短戏,现在还流行于山西、陕西一带。这一带常演短戏,多是折子戏。唯有这《张连卖布》不是折子戏,是独立的短戏。因而就有研究者说,可能是宋金时期已有的杂剧。这是一出劝说戒赌的戏,丈夫赌博输得家业狼败,妻子苦口劝谏。按说,应该很为严肃,戏剧却滑稽逗人。叔叔随口唱出:
妻子:你把咱打捞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
妻子:你把咱白杨树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长得高不能结啥。
妻子:你把咱芦花鸡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叫鸣是个哑巴。
妻子:你把咱牛笼嘴卖钱做啥?
张连:又没牛又没马给你戴呀。
妻子:你把咱五花马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性情瞎爱踢娃娃。
妻子: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妻子:你把咱狮子狗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咬贼光咬娃娃。
……
叔叔还没唱完,关汉卿就打断他说:“这不是下里巴人吗?我是想写阳春白雪啊!”
这一来叔叔摸准了关汉卿的症结,问他:“啥是下里巴人?是乡亲们说的话?”
关汉卿点点头。
叔叔接着问他:“啥是阳春白雪?是典籍里的话语?”
关汉卿又点点头。
叔叔没有反驳他,拿起笔继续发问:“书上写这是啥?”
“毛笔。”关汉卿如实答。
“你平日说啥?”
关汉卿要过毛笔写下:“生活。”
“不对,”叔叔接过笔写出的是:“圣活。”
“圣活?”关汉卿略有所悟,“是圣人干的活?”
叔叔说:“对呀!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毛笔是读书人的工具,是圣人干的活。你说哪个高雅?是毛笔,还是圣活?”
“当然是圣活。”
“这就对了,往往众人嘴里的话才是最古老、最文雅的。”
如果说上一次改稿,关汉卿是隔靴搔痒,那么,这一次应是脱靴搔痒,搔得好不痛快。无疑,帮他脱掉靴子的就是叔叔。无疑,这一改,班主拍案叫绝,剧本定稿排演。
回读剧本,“道童,门首觑者,看有甚么人来。(道童云)理会的。”原文的“觑者”似是“观看”,“甚么人”似是“何人”,“理会的”似是“遵命”。可以看出,大量民众的语言代替了书面语言,活泼了好多。关汉卿还加进了谐音逗乐,严肃的间隙,也能开心一笑。请看:
(鲁肃上,云)可早来到也,接了马者。(见道童科,鲁云)道童,先生有么?(童云)俺师父有。(鲁云)你去说:鲁子敬特来相访。(童云)你是紫荆?你和那松木在一搭里。我报师父去。(见末,云)师父弟子孩儿……(末云)这厮怎么骂我!(童云)不是骂;师父是师父,弟子是徒弟,就是孩儿一般。
道童把堂堂“鲁子敬”误作和松木在一搭里的“紫荆”,真是又气又恼,还无法和孩童一般见识,轻轻巧巧玩了一把幽默。每回戏剧演到此处,台下都会发出一阵哄笑。
《关大王单刀会》上演了,看戏的人场场爆满,场场叫好。
关汉卿成功了,脱颖了,跃上了元杂剧的舞台。严格说,此时还不能称元,金国仍在不远处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