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踏碎科举梦
楔 子
帷幕拉开,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应该是一幅温馨的画面。那时候,蒙古军的萧萧战马还没有起程,中原大地天蓝水碧,草绿花红。田野里点缀着农人躬耕的身影,或种瓜,或点豆,忙忙碌碌。幼年的关汉卿不必去农田忙碌,却也忙个不闲。坐在书案前捧读圣贤典籍,读得专心致志,那情景大有不知春去几多时的意味。
原以为顺着这个思路,就可以将关汉卿的传记一气连贯下去,可是,问题出现了,我们将关汉卿读书的案几往哪儿摆放呢?摆在他的家乡不就妥了。在其他人该是这样,然而,对关汉卿不行,他的家乡在何处,是一个历时很久的谜,而且至今仍然是个谜。
为破解这个谜,无数学人花费了无数心思,无数笔墨。在他们的墨色里驰目纵览,有三个地方进入我的视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元大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继而,祁州伍仁村跃现在我的眼前,即今河北省安国市伍仁村。一个人有两个故乡,就够人辨析了,可关汉卿的故乡又出现了第三处:解州,即今山西省运城市解州镇。这真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令人犹豫到底该往何处安放那张案几。
犹豫间只好捧读关汉卿的剧作,读着,读着,耳边萦绕起两个字:乡音。随着乡音入耳的还有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句:乡音未改鬓毛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人,在外闯荡了大半辈子,晚年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青春不再,壮硕不再,老迈之躯早在世事沧桑里淹没了风华正茂的书生意气。一切都已改变,唯一没能改变的童年印记就是乡音。此刻,乡音里的认同感化为一把钥匙,手持这把金光灿灿的钥匙,就能叩开关汉卿故里的大门,乡关何处的谜底也就昭昭在目。
我们且注目《王闰香夜月四春园》里面的两个用语。头折有这样的句子:“我无钱,将是么来娶你?”看得出“是么”的意思是什么。这样的句子在道白里面接连出现,第四折更为频繁。“兀那老的,为是么叫冤屈?”“我唤出女孩儿闰香,看她说是么。”“父亲唤我做是么?”一连串的什么,都用成“是么”。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乡音就是这样,随口而出,随手而写。
再看一个“与”字。《王闰香夜月四春园》第二折写道:“与我拿将过来”、“父亲,你与我救了者”。到了第四折更是连连出现:“着我与你依旧配合成婚”、“我与父亲说去”、“将桂英依旧与我为妻”、“将老夫奉钱与李员外做个庆喜的宴席”。无疑,“与”就是给的意思。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乡音就是这样,随口而出,随手而写。
这样的发音,不只是元代,即使今日的解州也人人如此。身体说成“身起”,疯癫说成“风欠”,冰凌说成“冬凌”,拉话说成“攀说”,等待说成“听候”,逗趣说成“迤逗”,讨吃说成“抄化”,玷污说成“展污”,如此多不胜举。
循着关汉卿剧本里的乡音追寻,我们会走进今日运城市解州镇,不妨就将他的书案摆放在这里,倾听他诵读经典的声音,探究他科举梦想的产生,再看那铁蹄承载的暴力又是如何踏碎他那科举梦的……
第一折
东原乐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浩浩天宇,茫茫大地,隐匿着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自然的奥秘就够人类破解的了,可是,虞舜的歌声又为人世留下新的秘密。
那一天,天气肯定格外的晴朗。虞舜的心情肯定和这天气一样,晴朗得万里无云,碧蓝如洗。而且,肯定有风,是微风,还是春天里的微风。微风从南面轻轻吹来,吹来了曾经染绿江南岸的温润,这温润拂在颜脸,轻柔可心。就在这可心的温润里,虞舜走来了,看见了忙碌在盐池里的身影。他们或背,或担,或抬,把白花花的池盐运走,运回各自的部族。看着这情景,他乐从心生,放开喉咙,一曲《南风歌》便回荡在四野。也许,他的歌声只是给劳作的人们助兴,也许歌唱着他已走进盐池,融入那些辛忙的身影。但是,他不会想到,数千年后这歌声仍然在荡漾,荡漾进《史记.乐书》,并由此继续往后荡漾。再过上千年,还会荡漾在一个人的面前,这个人就是关汉卿。
关汉卿就出生在虞舜吟唱《南风歌》的盐池边上,那地方自古至今或为州,或为县,或为镇,但都一个“解”字相称。这个“解”字,自古至今没人读解(皆),均以“害”相称。初识这“解”字时,关汉卿还忽闪着童真的大眼睛,而要读懂内在的蕴含,则需要沧桑阅历。关汉卿提出问题时,应是金代,这地方属于河东南路辖域,名称解州。为什么家乡这解不叫“皆”,而叫“害”?他这问题若是一般的邻舍长者还真难回答,好在他的父亲是位满腹学识的官吏,尚能圆满作答。关汉卿的父亲是什么官吏?可能是品级过低,史书上没有留下他的名字,甚而连一点点蛛丝马迹也难找到。能够捕捉到的信息是从民间传说里得来的,说他叫关恬。这个名字真实与否无法考证,能够知道的仅是还算文雅,与他书香门第的出身,与他衙门官吏的身份不无相称。
父亲的回答将关汉卿带到村庄的北面,带到浩渺的盐池。若是用今天的目光俯瞰,敢不敢用浩渺还需要打个问号。但那个时候,在幼小的关汉卿眼睛里,确实是一片浩渺的湖泊。湖泊阔大无际,碧蓝的湖水从村边延展开去,不见边沿,和远处的蓝天弥合在一起。湖边上银装素裹,白茫茫的雪花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高的如雪山,低的像雪丘,环绕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活画出一派千里冰封的寒冬景象。然而,不只寒冬如此,即使烈日炎炎的盛夏酷伏,这里也是银雪环湖的隆冬风光。那雪山,那雪丘,不是雪,而是盐,是湖水生成的盐。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这浩浩渺渺的湖水,就有了这能够垒起千堆雪的盐池。
也许这盐池早早就把美丽和奇妙的感受播种在关汉卿的心域。早晨红日东升,湖水飞霞流红,壮观得如同天色一般。日上头顶,湖水变清,将整个蓝天装进自己的胸怀,就连洁白的云絮也在水中漂游。多么美丽的画卷啊!这画卷不光美丽,还很奇妙。奇妙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南有条小河,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淙淙,昼夜不停。那水丝毫不咸,撩一掬入口淡中带甜。盐湖的水却不是这样,一沾嘴唇就咸,进入口中咸得发涩。同样是水,村南的河水与村北的湖水为何差别这么大?对于现代人来说,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这差别,在当时即使比关汉卿年长的父亲也无法说清其中的奥秘。因而,那风景也就牢牢美丽而奇妙在他的心里。
关汉卿万万想不到这美丽奇妙的画卷,会蕴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惊心动魄的故事,潜在着历史文明进程中混沌迷茫的逻辑。那混沌迷茫的逻辑,需要他用生命的行迹去理解,而那惊心动魄的故事当时就鼓荡着他的心旌。那是一场战争,一场屡屡嵌进史书典籍的战争。
《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亦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以止雨,雨止,遂杀蚩尤。”
《战国策》苏秦劝导秦惠王,曾说:“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
黄帝和蚩尤这场大战,载入的典籍确实不少。要么是“蚩尤作乱”,要么是“蚩尤作兵”,好像挑起事端的就是蚩尤。因而,那结果无论是“禽蚩尤”,还是“遂禽杀蚩尤”,都通情达理,合乎道义。不过,父亲讲给关汉卿的故事不是如此,却是另一种情节。这个情节足以说明,“解”字为什么读“害”。
这个情节的起因就是那风光如画的盐池。
盐池本由蚩尤掌管,他的部族生活在浩渺的盐湖南边,至今那里还有一个名叫蚩尤的村庄。据说,蚩尤部族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居住这里。最早开始吃盐,让食物生发滋味的就是他们。后来,这滋味成为世人的喜好,他们就用这池盐换回许多吃食和穿戴。部族的人们不必耕种,不必打猎,衣食丰裕,过着比其他部族要好的日子。用后人的话说,盐池是他们的聚宝盆。守着聚宝盆的人们,过着悠闲而富足的光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聚宝盆既能带来好处,也能带来祸害。
有一日,悠闲的人们紧张起来,手持棍棒冲了上去,和外族人厮打在一起。那是因为外族人不愿再拿东西交换池盐,公然前来抢夺。抢夺盐池的人是黄帝部落的。蚩尤部族的人哪能拱手让出自家的聚宝盆?一场不可避免的流血厮杀就这样爆发了。蚩尤部族的人气疯了,疯狂的人们将长长的头发绾在头顶,绾成犄角,挥舞着石耜、木杈扑向侵犯的人群。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冲上去,血肉迸溅的惨叫成为激励他们的号角。一族人把血肉之躯筑成了盐池的围墙,不用说失败的是对手。
后世子孙神化了这场战事,《汉学堂丛书》说“蚩尤有兄弟七十二人,铜头铁额,食沙石,制五兵之器,变化云雾。”看来蚩尤的人不多,《龙鱼河图》扩大了人数,蚩尤也不过“有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不过,都说他们有兵器,食沙石。食沙石,可能是吃颗粒形状的盐,吃上盐就倍有精神。至于兵器,那有些想象的成分。人这样少,看来蚩尤部族获胜很不容易。古往今来,以少胜多都需要有奇招,出奇兵。果然,当黄帝部族的人们再铺天盖地涌来时,蚩尤将人们带进森林躲藏起来,让他们欲战无对手,欲退怕挨打。而且,大旗一挥竟然漫天迷雾,黄帝部族的人们深陷重围,三天三夜无法出去。要不是风后的出现,蚩尤就会大获全胜。风后造出指南车,辨明方位,指引黄帝部众突出重围。这一来黄帝不敢轻易冒犯,再来时带着熊罴貔貅诸多猛兽,这才取得胜利。蚩尤部族被打败了,头领蚩尤被残忍地肢解。书上将解州解释为肢解蚩尤的地方,而当地人们却认为这是蚩尤被残酷杀害的地方,一直叫作“害”州。迄今为止,“害”州仍然鲜活在人们的口舌里。
反观那段往事,史书总把蚩尤作为反面人物,说他“作乱”“作兵”,却很少探究他“作乱”“作兵”的原因。这就是历史,胜利者把自己打扮成正义的化身屡见不鲜。年幼的关汉卿不可能深刻理解这块土地的厚重文化含量,但是,这流荡在血脉里的基因迟早会成为他深思社会时局的热能。
尧民歌
同样,幼小的关汉卿听到乡邻随口吟唱虞舜的《南风歌》,他不会理解那歌声里蕴含的盛世景象。但是,那歌声携带的温馨欢悦却会不知不觉潜隐进他的血脉。
《南风歌》不仅乡邻们人人会唱,而且,几乎人人都能说出其中颂唱的美好时光。那段太平盛世被后人誉为“尧天舜日”。尧天舜日的胜景就出现在解州周边的土地。自黄帝之后,解州多数时日隶属于平阳。平阳是尧都,贤明的尧王在这里观天测时,探知上天的奥秘,传导给世人,这就是《尚书.尧典》记载的“敬授人时”。敬授人时,把炎帝神农氏开启的农耕推进到一个新的里程,结束了广种薄收、有种无收的日子,让人们过上衣食丰裕的光景。大旱之年,河枯水干,人们焦渴得要命,危急关头,帝尧开挖出水井,解救了苍生。就是这水井的广泛应用,开启出一个新的纪元。这个纪元的特点是城市面世了!没有水井前,人们只能沿河居住。沿河居住时刻要有逃避洪水淹没的准备,不可能搭建高大的屋舍,也就难有城市的诞生。这当然是后话,当时的真实状况是,水井将人们带上高地群居,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聚落。进而,演进出如今的乡村、城市。可以这么说,敬授人时和推广水井,给了众生安居乐业的环境。更何况尧王还努力推行垂拱而治,让仁爱礼让的民风熏染四海。因而,那首《击壤歌》才会唱响民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就是安居乐业的真实写照。这样写似乎离关汉卿太远,可是一旦读过他的剧本,那里喷散出的尧舜文化气息,不容你不顺着这样的思路写下去。
尧王让位于虞舜,舜的都城设在蒲坂。蒲坂与解州一箭之地,是不是为了便于盐池管理不得而知,只是他面对盐池纵情吟咏的《南风歌》,这里的老老少少都会诵唱。虞舜承续了尧王的位置,也承续了他的事业和德行。虞舜是以孝道闻名天下的,中国传统二十四孝的第一孝就是他的事迹。他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瞽叟眼睛看不见,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父亲续弦后日子才有所改善。可是,自从有了弟弟象,继母暴打他成为家常便饭。他却无怨无恨,一如往日那样善待父母。后来,父母竟然把他赶出家门,这自然是要弟弟独得家产。虞舜来到历山垦田耕种,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还带活了一方土地。他发明的田垄,解决了地邻间因为田土多少引发的纠纷争端。尧王访贤时看到这些,还看到他耕田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扬起的鞭子落下,打在牛身上。而他不打牛,却敲打犁上挂着的簸箕。问及因由,他说牛耕地十分辛苦舍不得打它们。还说一鞭子下去不可能打在两头牛身上,挨打的牛走得快,不挨打的走得慢,两头牛用力不均,土地就耕不平。虞舜如此仁爱、聪明,尧王高兴地将他带回王宫代为摄政,后来让位于他。虞舜不负尧王的厚望,光大他的勋业,也才会享有尧天舜日的美誉。他们也才双双被列为五帝之中,称为帝尧、帝舜。
这是更靠后的说法,当下虞舜继续垂拱而治,教化万民,还任命夔担当乐官,教育后生孩童,使他们正直温和,宽厚恭谨,刚强而不暴虐,简约而不傲慢。如何达到这样高的层面?虞舜指出的办法是音乐感化。夔领悟了,高兴地回答:好吧!我轻重有致地击打石磬,使各种动物随着音乐翩翩舞蹈。夔的回答虽然简练,却把中国遥远的歌舞推上一个台阶。
无数研究那个时期的专家学者,望穿双眼也无法看到那会儿有驯兽跳舞的迹象。伴随夔敲击的节奏跳舞的,不是野兽,而是一群化装成野兽的孩童。这古老的化装为漫长而悠闲的戏剧注入了新的生长基因。
这一切年幼的关汉卿仍然无法理解,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一定能清醒认识。不过,这不妨碍他的成长,也不妨碍这基因成为他生命的底色。他能清醒认识的是虞舜克己行孝的品格,那些品格繁衍出许多故事,左邻右舍,有口皆碑。他们说,尧王访贤遇到虞舜,没有立即把他带回宫中,为进一步考查他的道德行为,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嫁给了他。虞舜带着两个夫人回到家里,继母和弟弟企图谋害他,尤其是弟弟象,不光想独得家产,还想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嫂嫂也据为己有。于是,中国的词典上就出现了两个成语:上屋抽梯和落井下石。上屋抽梯说的是父亲要虞舜修理谷仓的屋顶,他刚上去覆盖茅草,就发现仓顶着火了。连忙下屋,哪里下得去?梯子已被象抽掉。好在他有所准备,把背上的斗笠当作降落伞跳下屋顶。落井下石更为惊险,父亲嫌井水不好喝,让虞舜下去疏浚。他刚下去就见井口发暗,大块的石头掉落下来。这一回虞舜看来必死无疑,没有想到他依然活着出来了。原来,有过上屋抽梯的教训,他更是多了个心眼。一夜没睡,和娥皇、女英在井壁上凿开一个直通屋里的小洞。见势不妙,就赶紧躲进去,钻出来。遭受这样的陷害,虞舜一点儿也没怨言,一点儿也没有记恨,仍然一如既往地善待父母,善待弟弟。虞舜的仁爱孝道,在关汉卿足下的土地上世世代代传为佳话。
《南风歌》里飘荡着这样的佳话,这佳话陶冶着关汉卿的心灵,渐渐化为他生命的主旋律。
感皇恩
坐落在村中的关帝庙,从古至今都是解州最宏伟的建筑。建筑是当今的书面用语,在村人眼里那是一座大庙,而关汉卿第一次看到肯定会惊讶地叫出:“好大的院子!”
在童年的关汉卿眼里,那就是一座院子,是比自家、比别家都要大得多的一座院子。
最早进入关汉卿视野的这座大院子不叫关帝庙,叫关帝庙要等到明代将关云长封为协天护国忠义帝。那时候叫作关王庙,因为在关汉卿出生前一百多年的大观二年(1108),宋徽宗把关云长封为武安王。而在隋文帝开皇年间初始落成的这庙,只是座关侯庙。其实叫什么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庙的院子很大,大得装进村中的任何一座院子都绰绰有余。那么,关汉卿如何看待这座大院?史料图书无从留下痕迹。但是,从关汉卿两次写到关云长的剧本看,这座大院已成为他的精神田园。这里有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能源。能够稍稍触摸关汉卿儿时心灵的只有民间传说,将那些散佚的零星碎片拼合成型,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个大致过程。
小时候,关帝庙的庄严神圣笼罩在关汉卿的头顶。他走到门前不由得望而却步,打坐在两侧的石头狮子圆瞪着双眼,张开大嘴,似乎随时都可能从高高的石座上跳下来将他扑倒。有猛兽护卫在门口,他没有胆量走进大院。一旦走进大院,便标志着他长大了一截,从此那狮子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大院里森严的气氛也已化解,化解成他和伙伴们的无限童趣。他们在高大的柏树下追逐,在长长的祭桌下隐藏,以至爬上石狮子,骑在它的背上大吼快跑!玩累了,树荫下的石凳子是他们最好的卧榻,躺在上面会进入甜美的梦境。
关王庙带给他的童趣转瞬即逝,从他提出问题的那一刻起,这大院将成为注入他血液的无穷活力。他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这院子比谁家的都大?
这个问题还是由他的父亲关恬回答最为合适。这里不仅有历史沧桑,还有他们家族的无上荣光。在父亲的谈吐间,那个微闭双目的塑像带着一腔忠义走下神龛,挥舞着青龙偃月刀横扫人间邪恶。他知道了自个家族的祖先是关云长,他明白了忠义的故事起始在一座桃园。一树爆开的桃花见证了关云长和刘备、张飞的结义,磕过头,便开启了他们流血征战、生死相依的一生。祖先关云长追随的刘备是三国中实力很弱的一支,但是,自从结义后他就风吹浪打毫不动摇。跟着刘备南征北战,攻袁绍,救陶谦,拒袁术,斩杨奉,斗吕布,擒吕布,最终多人携手将吕布送上断头台。赤壁大战之后,他守定荆州,如砥柱,如磐石,横挡住东吴西行的兵马,刘备才有了西进取蜀的可能。蜀汉能立国,三国能鼎足,关云长功不可没。尽管他成也荆州,败也荆州,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三国的历史画卷里有关云长血染的风采。
历朝历代推崇关家这位祖先,不光因为他是个英雄豪杰,还因为他有着世人罕见的侠肝义胆。下邳战争失利,关云长投降曹操。投降的重要原因,是要保护刘备的两个夫人、他的两个嫂嫂。曹操得到这样一员虎将,千方百计地厚待他,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封他为汉寿亭侯。千方百计地厚待他,无外是要千方百计留住他。然而,得知兄长刘备的去处,他封金挂印,毅然离去,去寻兄长,哪怕再颠沛、再流离也心甘情愿。他那一腔忠义之情何止是感动世人?也感动着天,感动着地。
感动有时如同一眼喷泉,若是打不开,那激流就长久潜隐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旦揭开封口,那激流就不歇不止地喷射出来。祖先关云长的勋绩大义,无须去史书典籍追溯,家乡的父老每人都装满一肚子。嘴一张像是喷泉启封,滔滔汩汩着千年往事。往事里的关云长青春气盛,没有扑腾历史风云前就在家乡大打出手。他打死的那人名叫吕熊,人人都说该打,人人都没出手,没有出手是惧怕人家。据说,吕熊是一位远近出名的恶霸。恶霸恶在巧取豪夺,把别人的金钱据为己有,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夺就夺了,取就取了,别人也都忍气吞声。不忍气吞声又能如何?人家敢于巧取豪夺是缘于背后有权贵撑腰。自古都是这样,本该庇佑众生的权势衙门,常常庇佑的却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坏人。有了衙门庇佑,吕熊有恃无恐,竟然无恐到巧取豪夺金钱财物已不过瘾,还想在别人的女人身上过一把瘾。这个恶棍不光想过瘾,还有供他过瘾的法子。一个早晨人们醒来,发现全村的水井一眼也不见了,都被吕熊派人用土填埋。唯有他家院里还有眼水井,可是不准男人打水,只让女人前去。女人也不是哪个都能去打,还要是青春年少的姑娘。为啥只有年轻的姑娘才能前去打水?奥秘不说而破,不就是想在人家身上过一把瘾嘛!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偏偏村里人都在咬着牙强忍!
这时候站出来的就是关汉卿的先祖关云长。不,关云长不是站出来的,而是抡拳打出来的。他的拳头直捣吕熊,三两下就结果掉这厮的性命。关云长不憨不傻,明知这是闯祸,可是不闯祸就解救不了乡亲们的苦难,只能冲着祸端挺身而出。闯下祸的关云长没有吓傻,明知官府会替吕熊报仇,自己难保性命,却要保住这为民除害的性命。他越墙而走,带着一身豪杰气概逃出是非之地,在遥远的天地里去展示他的豪杰气概。
这样的豪杰气概关汉卿不知道还罢,一旦听见就深深嵌进自己的胸襟,再也难以释怀。他没有想过要外化这令人荡气回肠的情节,却在《包待制三勘蝴蝶梦》里让王老汉的儿子,为父报仇,抡起先祖关云长的那般拳头,痛痛快快打死了行凶的葛彪。打死不说,他还没有让王老汉的儿子东躲西跑,由大权在握的包待制伸张正义赦免了他们。童年郁结的那腔豪气,关汉卿在戏台上长长喷吐出来。
自然,这话说得有些过早。此时,关汉卿还在成长,离那淋漓尽致喷吐豪气的年月还有一段不近的时光。他在那萦绕着正气道义的氛围里,感受着家族中往日的辉煌,他对创造这辉煌的先祖关云长好不尊崇。从此,他不再在关王庙的柏树下追逐同伴,追逐的对象渐渐变为明日的辉煌。
青哥儿
明日的辉煌在何处?
父亲关恬一定会将儿子的目光引向华光璀璨的史书典籍中。明确告诉他,那里有黄金屋,那里有颜如玉,那里有经国之大业,那里有不朽之盛事。有了深厚的文化准备,他才能出人头地,像先祖一样到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干,建功立业。从关汉卿剧作里随处可见的经典诗意看,他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肯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陶醉于经书古籍里面。因为那些诗文不是漂浮于他那戏文的表面,而是水乳一般交融得如漆似胶。这从读书的体会可以感受,二十岁前读书,滋养的是血液;三十岁前读书,强壮的是骨骼;四十岁前读书,丰满的是肌肉;五十岁前读书,美化的是皮肤;六十岁前读书,兴旺的是毛发;七十岁前读书,贴身的是衣服。再往后读书,顶大只能是人生的拐杖和轮椅。关汉卿诗意随口而出,不要说那些用心勾画的元曲,即便是铺展情节的剧本也无处不在。
敲到此处,我顺手翻出这么一段:
俺待麝兰腮、粉香臂、鸳鸯颈,由你水银渍、朱砂斑、翡翠青。到春来小重楼、策杖登,曲阑边、把臂行,闲寻芳、闷选胜。到夏来追凉院、近水庭,碧纱厨、绿窗净,针穿珠、扇扑萤。到秋来霜天凉,露气清,入兰堂、开画屏,看银河、牛女星,伴添香、拜月亭。到冬来摘疏梅、浸古瓶,欢寻常、乐余剩。那时节、趁心性,由他娇痴、尽他怒憎,善也偏宜、恶也相称。朝至暮不转我这眼睛,孜孜觑定,端的寒忘热、饥忘饱、冻忘冷。
这是《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里的一段唱词。这里的“水银渍”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把臂”出自《后汉书.吕布传》,“寻芳”出自《全唐诗》姚合诗作《游阳河岸》,“选胜”出自《全唐诗》张籍诗句“探幽皆一绝,选胜又双全”,“碧纱厨”出自《全唐诗》王建诗作《赠王处士》,“霜天凉,露气清”出自杜甫诗作《端午日赐衣》,“兰堂”出自张衡《南都赋》……众多的诗文看得人眼花缭乱,若不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准备,到用时哪会手到擒来,调遣典故诚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而且还各用其长,恰到好处?这样的修炼,若不是孩提时将诗文装进明镜一般的记忆宝库,哪会家珍如此富足?
不过,若是由此回望关汉卿的读书年华,我们不会看到惯常的头悬梁、锥刺股场景。从关汉卿对典籍诗文灵动活泼的妙用,他绝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的学习不无专注,专注到夜点明灯,专注到熟读唐诗三百首,但是,书屋和案几绝不会是他的囹圄。倘若是这样,也许元代会多了一位满腹经纶的孔乙己,很难有戏剧宗师关汉卿。他在专注地学习,却没让学习囚禁了他活跃的思维,扼杀了他丰富的想象。
也许,朝霞升腾的晨色里,他不在书屋,而是奔跑在盐池边的畦埂上,迅捷的脚步追赶着一群麻雀向朝霞飞去;也许,夕照染红屋脊的晚景中,他没有伏在案几,而是戏游在村南的小河畔,伸出双手去捕捉浅水里滑翔的群鱼。每逢此时,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追随着一大帮。就在这奔跑里,关汉卿茁壮着身肢;就在这戏游里,关汉卿灵动着头脑。当然,关汉卿的童趣不全是村前村后宽阔的田野,还有图书典籍,那里有他更为广袤的天地。他在那里可以眺望前朝,可以感悟古代,可以把那些早已沉睡在黄土之下的先贤唤醒,聆听他们的心声。回味关汉卿的剧作,感受关汉卿的童年,总觉得那句常用的格言无法丈量他的行踪。那格言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有路勤为径还过得去,勤能补拙,勤能生巧。但是,为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呢?难道不能趣作舟?兴趣才有无限的动力。
关汉卿的学习兴趣、学习动力,来自家族的辉煌先祖。关云长炫目的光泽照耀着他的心胸,吸引着他奋力前行,让他衣带渐宽终不悔,大步攀升灯火阑珊处。
第二折
水仙子
关汉卿在乐趣里成长,太阳升起是乐趣,夜幕降落是乐趣。村前村后的游转是乐趣,书里书外的诵读是乐趣。这还不足以概括他的乐趣,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乐趣,那就是行医。少了这一个乐趣,钟嗣成在《录鬼簿》中记载的关汉卿“太医院尹”就成了无根之苗。有人曾质疑关汉卿“太医院尹”的身份,因为太医院无“尹”一职。这个怀疑不无道理,但是,《录鬼簿》的成书时间紧随关汉卿的去世,即使钟嗣成没有与关汉卿耳鬓厮磨,对他的情状也比后人了解得要多。因而,我们不妨循着他的笔迹回望关汉卿成长的步履。这一回望,学医就成为关汉卿孩提时代必不可少的乐趣。
关汉卿学医的乐趣在古籍里找不到,能捕捉的信息还是在民间。教给关汉卿医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叔叔关灿。正由于他的叔叔是他的师傅,他才没有将学医视为负累,而成为另一个乐趣。或许,原本说关汉卿学医并不准确。若是严格分析,他既没有拜师,也没有正式入学,只能算是在叔叔身边耳濡目染。恰恰如此,学医才会给他带来另一种快乐。
在乡村,治病救命的医生被尊为先生。叔叔关灿行医诊病走遍方圆百里,无处不受尊重。每每医好病人,少不了受人恩谢。逢年过节,登门拜谢送点礼品自是寻常事情。这缘于叔叔高超的医术,也在于高尚的医德。医德高尚的事情不胜枚举,只说一件小事。谁家有病人,一请即去,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去了诊病施药,待病人有些起色才返回家里。若是黑夜回返,怕他孤单主家少不了相送。叔叔怕人家麻烦,百般推辞,仍然推辞不掉。就是这推辞,给了关汉卿出场的机会。若是再有人黑夜诊病,他就带上关汉卿一起前往,这便少了主家多跑一个来回。
关汉卿伴随着叔叔走村串户,常常他手里的灯笼照亮了叔叔的脚步,而叔叔的话语却照亮了他的心胸。一路走来,叔侄二人忙碌的不光是脚,还有嘴。刚上路,或许叔叔的话语和路旁虫吟鸟叫的声音没有两样。他的心绪仍旧沉浸在子曰诗文的天地,他要从那里再现祖上创造的辉煌。不过,返回的路上叔叔的话语就压倒了四野的声响,每一句话都响彻耳际,叩击心扉。是病人的情形点亮了关汉卿的眼睛,他才看到叔叔有好大的本领。往常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们会把叔叔当成神一样来敬。那个夜晚,还没有进门,病人痛苦的喊声就揪紧了关汉卿的心。进到屋里一看,比关汉卿心揪得更紧的是孩子的父母。孩子比关汉卿稍微大些,肚子疼得在炕上来回打滚,边滚边喊,声音惊得人头疼。父母见叔叔进来,倒身磕头,连连说救救我的儿子。待他们抬起头,关汉卿看见满是汗水的脸上射出无奈而又希冀的目光。叔叔似乎无情,没有搭理他们,拉住孩子的手静心切脉,随口询问孩子白天的情形。问毕,叔叔说声不要紧,快化一碗浓盐水。然后抽回切脉的手,跪在炕沿揉搓孩子的肚子。揉着,盐水端来了。扶孩子喝下,躺好,叔叔继续揉搓。揉着,搓着,就听见孩子连连放屁。随着一声声屁响,疼痛的呻吟声却消失了。不一时,孩子竟安稳地坐好。此时,父母禁不住磕头拜谢,连夸神医,神医!再看他们的目光,云翳消散,就像初升的阳光那么亮堂。
走出病人的院子,走进暗夜,关汉卿的脸前还亮豁着孩子父母眼中的光芒。他禁不住问叔叔使唤的是啥神仙办法?叔叔平静地笑笑,告诉他哪是什么神仙办法,孩子寒火郁结肠胃,打通就不痛了。叔叔越平静,关汉卿越觉得叔叔不一般,他激动地问这问那,恨不能也像叔叔那样变得神奇起来。可能,就从那会儿起叔叔的话成为他耳边的黄钟大吕。他乐于发问,叔叔乐于回答,问答间,关汉卿悄然进入医学天地。也可能从那时起,叔叔便教给他一些常识;也可能就从《汤头歌诀》教起,叔叔教一句,关汉卿读一句:
麻黄汤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发热恶寒头项痛,伤寒服此汗淋漓。
桂枝汤
桂枝汤治太阳风,芍药甘草姜枣同。
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阳如疟此为功。
……
叔侄的脚步践行在村陌,声音却回荡在阔野。如同《诗经》《唐诗》那样,《汤头歌诀》也早早进入关汉卿的记忆。
甜水令
“你用银钱打水漂呀?”
“小心把金钱打了水漂。”
这是现在经常使用的熟语,我摘录于此,是因为里面浸染着关汉卿的故事。自然,这故事只流传在人们口舌间。
打水漂是孩童们最喜欢的游戏。但凡有水的地方,水漂上迸溅着孩童的欢笑,也迸溅着他们的好奇和智力。
解州的村前村后都有水,关汉卿不会没有享受过打水漂的乐趣。打水漂的乐趣,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一个人玩耍很难说有什么乐趣,更谈不上享受。打水漂的乐趣,不在于打,在于很多孩童凑在一起打。你打他看,或者你看他打。打要用智慧,看是造氛围。没有智慧打不出水漂,石片落水即沉没水底,只能打出一阵叹息,弄不好会响起一阵嘲讽。当然,打好了,打出两漂、三漂、四漂,不用说会溅起一连串的叫好声。若要没有围观的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抛扔石片,就是溅起的水漂再多,也会因为没人叫好,而冷清得索然无味。按照关汉卿后来在玉京书会当会首的性格,他肯定喜欢人多。那时一伙儿年龄差不多的猴崽吆五喝六地集聚在河边,闹嚷嚷,你方扔罢他登场,一直会比拼到暮鸦归巢才散去。
如此嬉闹只是关汉卿和打水漂联谊的伏笔。
说破内中的奥秘,还离不开一个“笔”字。话说自从关汉卿暗下决心要追逐先人关云长给家族带来的辉煌荣光,在书籍案几上颇用功力。读经,读得窗纸透明;诵诗,诵得鸦雀无声。读诵之余,少不得磨墨笔耕。后来《意中缘》的剧本里有几句戏词,“砚为田,墨为粟,笔耕春秋”,用来形容关汉卿其时的情景不无不妥。这没啥值得关注,古代的读书人哪一位没有笔耕过寒冬酷暑?所以引人注目,是关汉卿年纪不大,他的笔墨就名扬乡里。
关汉卿扬名的机遇来自于父亲关恬。不是父亲有意往出推举儿子,倒是父亲的坏心情给了关汉卿扬名的机遇。父亲心情不好是有来由的,他在河东南路当个文墨小吏,事情不管做得顺手与否,俸禄足够养家糊口。可是,近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会儿传言蒙古军攻入雁门关,一会儿又说,蒙古军包围了金中都。衙门里人心惶惶,无人守职,他也才回到百里开外的家乡。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关恬虽然没有范仲淹那么高的境界,也不乏忧国忧民的心思。至少,他也想安居乐业,与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父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给关恬讲过金国灭宋的惨景。马蹄过处,处处哭号哀鸣;哭号声里,处处流血漂橹;漂橹之地,处处尸体倒横;尸横之所,处处荒草萋萋。每回讲过,父亲都要叹息着说“平安是福”。到了晚年,一次次念叨的还是“平安是福”。若真是时局变易,蒙古军狂奔而来,那日子还会平安吗?
关恬回到家乡依然忧心忡忡,还不愿透露自己的心情,怕过早打乱家里的安宁。可就在此时,五龙峪有人来见关恬。村里要给龙王爷献演一台木偶戏,报答一年风调雨顺的恩德。给龙王爷唱戏是件大事,戏台上少不了要贴一副对联。贴对联是件大事,要请地方上有点名望的人操笔。关恬在晋宁南路供事,一手好字闻名远近,人们便前来求赐。关恬嘴里没说,心里却想这简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胸中郁闷,也就没有编联动笔的心情。事情一放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再想起这事,是五龙峪的人再次登门。他正要上前道歉,没想到来人却张口赞赏他写的对联真好,看戏的人无不夸说,口口相传,轰动了附近乡村。这是怎么回事?
是儿子关汉卿给他平添了荣誉。
原来,五龙峪来人请父亲写对联,他们的谈话关汉卿在一旁听到了。看看日期临近,父亲无动于衷,他几次都想提醒。可是近前一看父亲愁眉不展,不敢多嘴多舌,悄悄退出屋来。退过几次,干脆斗胆写下一副对联。磨着墨,他已进入鼓乐喧闹的戏场。小小的幕布一拉开,一个个雕刻化装成各种人物的木偶就登场亮相。别看都是木头小人,该说则说,该唱则唱,还翻跟头,舞宝剑,看得人眼花缭乱,止不住一个劲叫好!沉浸在木偶表演的热烈气氛里,关汉卿磨墨的手一定越磨越快,说不定还会磨得墨花飞旋。说不定就在旋转的墨花里,他激情澎湃,思绪飘飞。待拿起笔,已胸有成竹,急切地写下:
虽然猴猴蛋蛋
倒也热热闹闹
对联写好了,戏台上的木偶还在关汉卿眼前旋舞,旋舞得他仍然激情澎湃。待到墨色一干,他便收卷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家门。一出家门,关汉卿不由得撒腿就跑,跑着跑着竟然忐忑不安。这对联能行吗?千万不要砸了锅,败坏了父亲的名声,千万,千万!只一刹,他的忐忑消失了,挥笔时的激情复又返回心胸。他快步向前,赶到五龙峪,说是家父让他来送对联。
就这么,年少的关汉卿让父亲风光了一把。不过,搞清原委后风光的不再是父亲关恬,而是关恬的儿子关汉卿。这事父亲的高兴胜过关汉卿,他也被这活泼风趣的联语打动,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儿子,竟然有了这样的学识。关恬一扫多日笼罩在眉眼间的愁颜,唤来弟弟关灿,开瓶启齿,谈笑对饮。酒一喝多,紧扣纽结的衣衫锁不住心中的激动,竟然从五龙峪送来的润笔费里拿出几个钱,赏给儿子零用。
故事发展到此处,该破解前面“用银钱打水漂”的谜语了。
这是关汉卿平生淘到的第一桶金,他会把这来之不易的赏钱干啥用?你可以有千百种答案,但是,绝对不会回答:打水漂。
偏偏关汉卿就是打了水漂。
打水漂当然不是关汉卿一个人,还有平日那些在一起玩耍的伙伴。他掏出钱币,往水里投撇一枚,激起伙伴们的一阵惊奇,一阵喝彩。伙伴惊奇关汉卿竟敢用金钱打水漂,更惊奇的是关汉卿不捞这钱币,让大伙去捞,还说谁捞到就是谁的。伙伴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哪能不惊奇,哪能不喝彩?关汉卿打完,他们接二连三跳进河里,捞上来,装进自个儿的口袋里。
这事不胫而走,传得很远,“用金钱打水漂”这话是不是从那会儿起始,不得而知。知道的是,遍地流传的却是富家子弟不知道珍惜金钱。然而,有几人能了解关汉卿内心的秘密?
了解的只有父亲。关恬听见传闻,问他为啥这么干?
关汉卿答,伙伴们都比自己穷,送给他们买衣衫。
问:为啥不直接送?
答:那不是让人家感恩吗?
关恬不再问儿子,竖起拇指说:好,有祖上的风范。
这事的真实程度确实值得怀疑,我所以还要重现在这里,是觉得哪怕是民间附会杜撰的故事,也符合关汉卿的才智和性情。何况,传说和野史一样,不一定就是假的。
点绛唇
用现在的视角瞭望,池神庙无疑是关汉卿进入戏剧世界的一个关节点。
池神庙是给解州盐池专门修建的庙宇,历史久远到了唐朝。公元七七七年,也就是唐大历十二年秋天,解州暴雨一场接一场,连续下了半个多月。暴雨引发洪水,洪水灌进盐池,灾情迫在眉睫。要是淹没盐池那可是天大的坏事,不要说官家少收了赋税,人们无盐可食日子还有啥滋味?时任河东租庸盐铁御史的崔陲不敢懈慢,一边组织民工疏通河道,排除洪水;一边堆土筑坛,祭祀盐神。传说,此年发生了一件奇异的怪事。原来洁白如雪的池盐,竟然变为绛红色。本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解州地处黄土高原,洪水肆虐必然冲来棕红色的泥水。这水灌进池中,池盐焉有不变红的道理?用如今的目光审视,池盐变红是遭受污染,是一件耻事,弄不好会被追查责任。
可是,这难不倒官吏。崔陲大笔一挥呈上一道奏章,宣称天帝显灵,“神赐瑞盐”。这显然是一块掩饰污点的遮羞布,岂料唐代宗居然深信不疑,居然降旨奖赏,居然诏命盐池为“宝应灵庆池”,居然诏命池神为“宝应灵庆神”。既然有了池神,当然应该供奉,崔陲便在池边大兴土木,建起池神庙。后来,池神庙香火日盛,年年附近村落的人们都要前来祭祀。祭祀礼仪是件大事,需要花钱。别的地方祭祀,多数由民众掏腰包凑集银两。盐池就是生钱的聚宝盆,不缺少虔诚,也不缺少银钱。所以,每年的盐池庙会在方圆百里最为红火热闹。红火热闹的最大兴奋点是唱戏,别处的唱戏,也就三两天,盐池的戏一唱就是七八十来天。别处的戏,唱起来搭个草台,戏完了,台子就被拆掉。盐池不搭草台,这里有固定的戏台。而且,还嫌一台戏不够热闹,建一座戏台,再建一座戏台,至今池神庙里还遗留下三座戏台。
关汉卿走进池神庙看戏的时候,不一定是三座相连的戏台,或者说,那时就是一座。仅此一座,也给了他一个兴奋得难以自拔的领地。金代的河东大地戏剧已很流行,虽然剧目不大,还不是后来元代的大戏,是从宋代传承而来的小戏,可这小戏也走出市井勾栏,走进乡村田园。与解州相距不远的侯马市董氏墓、稷山段氏墓,都出土过金代戏剧砖雕。如此看来,金代的池神庙逢会演戏绝不是空穴来风。是哪一出戏迷上关汉卿的?时过境迁已很难查出实据,不过,那流传下来的剧本会给我们一点启示。
循着关汉卿的戏剧情结回望,似乎可以听见台上唱的是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朔风飘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画图。浩然何处冻骑驴?多应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读书舍,冷浸文君沽酒垆。黄昏后,风清月澹,竹瘦梅疏。”台上一唱这熟悉的曲调,台下不少人随声附和。很多人不一定搞得清唱词是什么,但是,却情不自禁地随着节奏哼唱。满场人蓦然静悄下来,静得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那是大家听清戏词说到的就是身边事情。“贞元十七年二月中旬间,生至蒲州,乃今之河中府是也。”原先解州不就隶属河中府么?大家急切要知道河中府的蒲州发生了什么事,静静往下看。张生走进普救寺,把宏阔的庙院好一番夸赞,对这未必人人喜欢。可张生一见美人莺莺,众人都敛着气静听。“髻绾双鬟,钗簪金凤。眉弯远山不翠,眼横秋水无光。体若凝酥,腰如弱柳。指犹春笋纤长,脚似金莲稳小。”多好的容貌长相,才子遇佳人,真有好戏看了。
看见张生五魂销无主,胆狂心更醉,干脆住在寺里不走了,不由得瞪大眼睛;看见张生月下听莺莺弹琴,兴奋地口占一诗:“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侧耳聆听;看见孙飞虎围住寺院,要抢莺莺做妾,孤孀母女抱头哭泣,寺院众僧心焦,人们也替她们心焦;看见张生挺身而出致信故友来救,贼兵败走,大伙儿稍稍松心;看见张生操琴而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莺莺暗暗垂泪,台下静若无人;看到张生思念莺莺,身心憔悴,卧床难起,揪心的人不知有多少;看到两个有情人如烈火干柴,燃烧在一起,“抱来怀里惜多时,贪欢处鸣损脸窝”,台下又是叫好,又是笑。前头的人笑,后头的人笑,夹在人窝的关汉卿也不由得跟着发笑。
关汉卿笑着沉醉在戏剧的情境中,左看看,右瞧瞧,看着忘情欢笑的人们,肯定在想明明是假的,可咋都和看到真的一样?
戏剧,用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了众多的人,也吸引了关汉卿。
柳叶儿
曲也好,戏也好,都像是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树。而每一次歌唱、演出都像是一场秋风,总会携带起熟透的籽实,用飞翔的姿势撒进大地。遇到水分适宜的土地,那种子就会发芽、破土,恣肆成长,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关汉卿这棵戏剧的大树也这样成长。
池神庙看戏的不是关汉卿一人,人很多很多,用万头攒动虽然有些夸张,但千人熙攘总是事实。可如今有几人还能令人记起?令人记起的唯有关汉卿,因为那曲、那戏的种子一落地,就在关汉卿的心田里找到生长的温床。王汝海、吴继路二位先生合著的《戏剧泰斗关汉卿》一书里,还原过那种子的萌生发芽。他们让关汉卿在鳞波荡漾的河边放声唱曲: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
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这是流传在民间的小曲[正宫.塞鸿秋.山行警],关汉卿与村乡的老少爷们不无相似,许多戏词都能随口唱出。你唱他也唱,谁也没有引起注意,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关汉卿一唱那味道就大不相同,声音嘹亮而又不尖厉,深情而又不矫情。田陌劳作的人,直起腰呼喊,再来一曲。关汉卿也不推辞,放声又唱:
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酣,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三月三,和气盛东南。
垂门艾挂狰狰虎,竞水舟飞两两凫,浴兰汤斟绿醑泛香蒲。五月五,谁吊楚三闾?
天孙一夜停机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双星心事密话头长。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香橙肥蟹家家酒,红叶黄花处处秋,极追寻高眺望绝风流。九月九,莫负少年游。
关汉卿的余音未落,就有人呼应:好啊,把《四节》唱活了。这曲调是[中吕.喜来春],也是众人随口就唱的。可是,关汉卿一出口别人听见的不光是曲调和语词,还有那宏阔而辽远的韵味。似乎那歌声里有树绿,有花红,还有水声和鸟鸣。
二位先生的还原使愚生茅塞顿开,也试图步其后尘,来个东施效颦。池神庙散戏后不久,关王庙的高台上传来唱诵声,先是[耍孩儿]:
朔风飘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画图。浩然何处冻骑驴?多应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读书舍,冷浸文君沽酒垆。黄昏后,风清月澹,竹瘦梅疏……
声音刚落,就是一阵呼喊叫好,歌唱又起,那是紧接其后的[赏花时]:
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尽堪描唱。
曲声、叫好声,声声不断,[醉落魄]、[文如锦]、[墙头花]……一曲曲唱下去,直唱到[剔银灯]:
寂寞空斋,清秋院宇,潇洒闲庭幽户。槛内芳菲,黄花开遍,将近登高时序。无情绪,憔悴得身躯,有谁抬举?
不用说,叫好声比前面更高更响亮。这演唱者就是关汉卿,呼喊叫好的是他的那些伙伴。那时候,关汉卿不知不觉已成为众多伙伴的首领。尤其是那次用钱打水漂后,都明白他是变着法接济大伙儿,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不追随他。关汉卿身上的人格魅力越聚越浓,后来进大都当上玉京书会的会首自然水到渠成。
第三折
鬼三台
不少中国人都信奉命运。曾一度命运之说被视为封建糟粕,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破四旧”声浪里扫进垃圾堆。然而,时过将近半个世纪,命运说非但没有绝迹,反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究其原因,这其中根本没有什么玄机秘密,而是一种人生规律。命乃生命,是个体走向;运乃时运,是外在大势。外在大势必然决定个体走向,换言之,个体走向很难抗拒外在大势,谁也难以摆脱外在的无形轨迹。
关汉卿的命运同样无法摆脱这个无形的轨迹。
关汉卿却不知道时势为他设定的命运轨迹。
关汉卿一心想通过科举入仕把生命运送进辉煌的明日,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也是父母二老寄予他的厚望。为了尽早抵达这个目标,他“幼习儒业,颇看诗书”,只待“春榜动,选场开”,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是他笔下窦天章的心思,何为不是他心灵欲望的真实活画?然而,他不知道还在他没有出生的时候,世事就为他设定了生命轨迹。
为他勾画生命蓝图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金国派去前往蒙古地区视察的钦差大臣。公元一二一〇年,这位钦差大臣来到蒙古大帐,铁木真和众多部落酋长一起会见。按照惯例,皇帝诏书驾到,附属国的头领应该跪倒在地拜接。这位钦差大臣奉例行事,明令铁木真跪接。他绝不会想到,这会激怒铁木真,会加快国家灭亡的速度。当然,更不会想到他的刻板举止,会影响到关汉卿的命运。
铁木真怒火中烧,却没有火烧使臣,居然双手抱臂,玩笑着问:
“当今新君为谁?”
可怜的钦差大臣居然听不出这话里的滋味,老实地回答:
“先前的卫王允济也。”
铁木真轻蔑地一笑,随即朝南大吐一口唾沫,冷冷地说:
“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此等庸儒亦为之耶?何以为拜!”
言毕,冲出大帐,策马而去,钦差大臣被晾在一边,弄得一脸没趣。倘若事后钦差大臣反思,还真不能怪罪铁木真狂放。此时,铁木真早已今非昔比,他东征西杀完成了蒙古民族的统一。这可是件非同寻常的大事,纵观往昔,在辽阔的草原上,每一个部落都有一杆图腾,都有一群钢骨铮铮的莽汉。争营帐、争水草、争牛羊、争女人,部落间的征战厮杀何曾停息过!鲜血灌溉着大地,灌溉着青草,也灌溉着无数从不畏死的壮士,一批批倒下去,一批批站起来,继续着先辈的征战厮杀。
就是这个铁木真用征战厮杀终止了往日的征战厮杀,高举着“苏力德”代替了各个部落的图腾。他也在山呼海啸般的呼声中,被尊为大海一样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
大海一样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哪能把金国皇帝放在眼里?
钦差大臣错误地小瞧了铁木真。更错误的不是他没有认识到铁木真已成为成吉思汗,而是没有认识到金国皇帝今非昔比,不是那个能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金太宗。当今皇帝是完颜允济,成吉思汗嘲弄唾弃他并不过分。
成吉思汗策马而去,并没有熄灭掉心中的怒火。他锋利的目光盯住了南面,将士们即策马奔向南面,即把戈矛刺向南面。第二年,大军铺天盖地逼近金国的西京(山西大同),守将胡沙虎丢弃城池,仓皇逃进中都。闻风而逃是为将的大忌,不处死也得治罪,罪轻了还不足以服众。那么,逃跑将军胡沙虎是什么下场?事实告诉我,“下场”这个词用得大错特错。胡沙虎不但没有受到丝毫的惩处,还官升一级,权重一等,摇身一变腰挂右副帅大印,成为守卫中都北面的将军。受到如此厚待,胡沙虎该如何办?公道说,完颜允济这么开恩,胡沙虎应该把他当作再生父母,即使赴汤蹈火,也应万死不辞。可惜,这样的词语我又用得大错特错。成吉思汗大军直抵中都,眼看恩赦他的皇帝危在旦夕,胡沙虎不仅不救,还用独一无二的行为创造出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他优哉游哉,选个偏僻的山野去打猎,发泄自己装在肚子里的火气。上次蒙古大军追赶得我如兔子般仓皇逃窜,这回我要追得兔子仓皇逃窜,出口闷气。没想到完颜允济这皇帝还会生气,生气地派出使臣前去催促督战;没想到胡沙虎比皇帝还生气,而且,皇帝生气没事,他一生气就出了大事。恼羞成怒的胡沙虎串通几个心腹,冲进中都,杀进东华门,占据了皇宫。转眼间,皇帝完颜允济成为阶下囚;再一转眼这世上已没了完颜允济,一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死就死吧,如此尸居皇位,还不如瞑目安生。哪知,死了也不能安生,好歹人家也当了三四年皇帝,咋也该给个谥号,顺着前面的流水推舟,世宗、章宗、宣宗,他得个宗字并不过分。遗憾的是人家只给了他个卫绍王。卫绍王就卫绍王吧,后人忍气吞声求个安宁。可惜,求个安宁并不容易,成吉思汗的战马戈矛已奔驰挥舞到中都城下。不讲和不行,讲和不给东西不行,光给东西也不行,还得给人家个黄花闺女供成吉思汗享用。给哪个黄花闺女?选来选去,选定的是岐国公主。你道这岐国公主是哪位?不是别个,就是卫绍王完颜允济的女儿。
悲剧啊,悲剧!
皇室的悲剧,必然导致国家的悲剧。
国家的悲剧必然导致人民的悲剧。作为小民的关汉卿不承受悲剧的苦难行吗?
川拨棹
金国把原皇帝完颜允济的女儿进贡给成吉思汗,这件鄙贱的事情看似与关汉卿毫无关系,可是,不仅关汉卿,而且每一个国中小民都搅和在其中。一个国家倘软弱到不得不向自己的敌人献媚讨好的地步,他卵翼下的国民无异于一伙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时候,不乏钢骨铮铮的将士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长矛剑戟。他们的行为留下可歌可泣的事迹,而后在皇帝的诏书与众生的口舌里树起一道精神丰碑,甚而成为千古颂扬的榜样。可是,无论后人再怎么刷新往事,也掩盖不掉其时遮天盖地的血雨腥风。
这血雨腥风的气味很快驱散了《南风歌》的温馨。
打开志书阅读,关汉卿的家乡解州不算是政治中心。金元交替之际,解州隶属于河东南路。河东南路的官府在平阳,也就是现今的山西省临汾市。平阳的战事非常频繁,用“拉锯”一词形容十分确切。走进《山西通志》,战争的腥风扑面而来,想躲也躲不过。贞祐四年,即公元一二一六年正月,蒙古军马六千余人滚滚南侵,第一次出现在平阳城下。“急攻十余日,宣抚使胥鼎屡却之”。蒙古军没有攻克平阳,并使胥鼎名声大振。敌军撤兵,他竟率兵“入援京师”。这年十二月,蒙古军再来攻城,仍然没能攻下。攻下平阳城是在兴定二年,即公元一二一八年。蒙古军夺取平阳城并不容易,先是提控郭用战死,又是守将李华、从坦战死。志书“下平阳”三个字里飘浮着催人泪下的腥风。
平阳不会轻易丢弃,没过多久御史中丞完颜伯嘉控制了整个河东大地,平阳也被收复。之后,我们还可以在志书里看见两次“下平阳”,一次是在兴定三年,即公元一二一九年;另一次是在正大四年,即公元一二二七年。这一次“下平阳”,是蒙古军最后一次攻克平阳。金朝也就永久失去了平阳。
平阳如此艰难的争夺,固然与其河东南路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有关,但是,与保卫盐池也关系至殷。元光二年,即公元一二二三年,金国“遣兵守卫解州盐池”。前一年,“京兆行省完颜合达奏言”皇帝:“河南、陕西仰给解盐,今正晒盐之时,而敌扰之,将失其利。乞速济师。”并陈言食盐的方略:“今方敌兵迫境,不厚以分人,孰肯冒险而取之。若输运者十与其八,则人争赴以济国用。”盐池的重要彰显着解州的重要,由此窥视守卫平阳无异于筑起一道保护盐池的屏障。
只是,皇家棋盘上的正确战略往往是儿戏民众的生命。蒙古军入境,即发布屠城令。屠城的原则是,凡是抵抗的城市,攻破之日,不问因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贫贫富富,一律格杀勿论。平阳城几次攻破,几次收复,这等于金兵和蒙古军将战争的大锯架在百姓的脖子上,拼命地拽拉。拉锯之外还有灾祸,不是来自对手,竟是出自守护。距解州一箭之地的绛州城破后,元帅都监内族阿禄带逃至河中府,一看孤城难守,就上奏朝廷放弃。皇帝降旨曰:“果不可守则弃之,无至资敌。”如何“无至资敌”?阿禄带有办法,《山西通志》载:“火烧民户官府,一二日而尽。”面对熊熊燃烧的烈焰,百姓痛哭也无济于事,要想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同样,平阳城里的那些百姓如不赶紧地逃跑,只有成为刀下鬼,用热血浇灌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