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斯福的威廉·福克纳

奥克斯福的威廉·福克纳

余华

1999年的时候,我有一个月的美国行程,其中三天是在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我师傅威廉·福克纳的老家。

影响过我的作家其实很多,比如川端康成和卡夫卡,比如……又比如……有的作家我意识到了,还有更多的作家我可能以后会逐渐意识到,或者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可是成为我师傅的,我想只有威廉·福克纳。我的理由是做师傅的不能只是纸上谈兵,应该手把手传徒弟一招。威廉·福克纳就传给我了一招绝活,让我知道了如何去对付心理描写。

在此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心理描写。我觉得当一个人物的内心风平浪静时,是可以进行心理描写的,可是当他的内心兵荒马乱时,心理描写难啊,难于上青天。问题是内心平静时总是不需要去描写,需要描写的总是那些动荡不安的心理,狂喜、狂怒、狂悲、狂暴、狂热、狂呼、狂妄,狂惊、狂吓、狂怕,还有其他所有的狂某某,不管写上多少字都没用,即便有本事将所有的细微情感都罗列出来,也没本事表达它们间的瞬息万变。这时候我读到了师傅的一个短篇小说《沃许》,当一个穷白人将一个富白人杀了以后,杀人者百感交集于一刻之时,我发现了师傅是如何对付心理描写的,他的叙述很简单,就是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让他的眼睛睁开。一系列麻木的视觉描写,将一个杀人者在杀人后的复杂心理烘托得淋漓尽致。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写了,我知道真正的心理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这样的手艺我后来又在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时看到,这两位我印象中的心理描写大师,其实没做任何心理描写方面的工作。我不知道谁是我师傅的师傅,用文学的说法谁是这方面的先驱者?可能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人物,也可能是个无名小卒,这已经不重要了。况且我师傅天资过人,完全有可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所以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一定要去拜访一下师傅威廉·福克纳。我和一位名叫吴正康的朋友先飞到孟菲斯,再租车去奥克斯福。在孟菲斯机场等候行李的时候,吴正康告诉我,这里出过一个大歌星,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歌星叫这个名字。当我们开车进入孟菲斯时,我一眼看见了猫王的雕像,我脱口叫了起来。吴正康说这个人就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我曾经在文章里读到威廉·福克纳经常在傍晚的时候,从奥克斯福开车到孟菲斯,在孟菲斯的酒吧里纵情喝酒到天亮。他有过一句名言,他说作家的家最好安在妓院里,白天寂静无声可以写作,晚上欢声笑语可以生活。为了寻找威廉·福克纳经常光顾的酒吧,我们去孟菲斯的警察局打听,一位胖警察告诉我们:这是猫王的地盘,找威廉·福克纳应该去奥克斯福。

我师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他最谦虚的一句话就是说他一生都在写一个邮票大的地方。等我到了奥克斯福,我看到了一座典型的南方小镇,中间是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位南方将领的雕像,四周一圈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了。我觉得他在最谦虚的时候仍然在吹牛,这个奥克斯福比邮票还小。

如果不是旁边有密西西比大学,奥克斯福会更加人烟稀少。威廉·福克纳曾经在密西西比大学邮局找到过一份工作,就是分发信件。我师傅怎么可能去认真做这种事,他唯一的兴趣就是偷拆信件,阅读别人的隐私,而且读完后就将信扔进了废纸堆。他受到了很多投诉,结果当然是被开除了。

我还在密苏里大学的时候,一位研究威廉·福克纳的教授就告诉我很多关于他的轶闻趣事。威廉·福克纳一直想出人头地,他曾经想入伍从军混个将军干干,因为他身材矮小,体检时被刷掉了。他就去了加拿大,学会了一口英国英语,回来时声称加入了皇家空军,而且在一次空战中自己的飞机被击落,从天上摔了下来,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这简直是个奇迹。他也不管奥克斯福的人是否相信,就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跛子,开始拄着拐杖上街。几年以后他觉得拄着拐杖充当战斗英雄实在是件无聊的事,就把拐杖扔了,开始在奥克斯福健步如飞起来,让小镇上的人瞠目结舌。

那时候他在奥克斯福是个坏榜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写小说,只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当他的《圣殿》出版以后广受欢迎,奥克斯福的人还不知道。一位从纽约远道赶来采访的记者,在见到他崇敬的人物前,先去小镇的理发馆整理一下头发,恰好那个理发师也姓福克纳,他就问理发师和威廉·福克纳是什么关系,结果理发师觉得自己很丢脸,他说:那个二流子,是我的侄儿。

威廉·福克纳嗜酒如命,最后死在了酒精上。他是在骑马时摔了下来,这次他真把腿摔断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为了止痛,他大口喝着威士忌,到医院时要抢救的不是他的伤腿了,而是他的酒精中毒,他死在了医院里。

他在生前已经和妻子分手,他曾经登报声明,他妻子的账单与他无关。可以肯定他死后也不愿意和妻子躺在一起,倒霉的是他死在了前面,这就由不得他了。他妻子负责起了他的所有后事,当他妻子去世以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躺在了他的身边。我师傅活着的时候还可以和这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分开,死后就只能被她永久占有了。

现在威廉·福克纳是奥克斯福最值得炫耀的骄傲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谈到美国文学,人们都认为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可是在奥克斯福,后面就不会跟着“之一”,奥克斯福人干净利索地将那个他们不喜欢的“之一”删除了。

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威廉·福克纳这个曾经被认为是二流子的人,一直是美国南方某种精神的体现。比尔·克林顿还在当美国总统的时候,曾经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威廉·斯泰伦一起吃饭,席间提到威廉·福克纳的时候,同样是南方人的克林顿突然激动起来,他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经常搭乘卡车从阿肯色州去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参观威廉·福克纳的故居,好让自己相信,美国的南方除了种族歧视、三K党、私刑处死和焚烧教堂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威廉·福克纳的故居是一座三层的白色楼房,隐藏在高大浓密的树林里,这样的房子我们经常在美国的电影里看到。我们去参观的时候,刚好有一伙美国的福克纳迷也在参观,我们可以去客厅,可以去厨房,可以去其他房间,就是不能走进福克纳的卧室和书房,门口有绳子拦着。威廉·福克纳在这幢白房子里写下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现在是威廉·福克纳纪念馆了。馆长是一位美国女作家,她知道我是来自遥远中国的作家,她说认识北岛,她说她已经出版四部小说了,而且还强调了一下,是由蓝登书屋出版的,她和威廉·福克纳属于同一家出版社。然后悄悄告诉我,等别的参观者走后,她可以让我走进福克纳的卧室和书房。我们就站在楼道里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等到没有别人了,她取下了拦在门口的绳子,让我和吴正康走了进去。其实走进福克纳的卧室和书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和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差不多。

在奥克斯福最有意思的经历就是去寻找福克纳的墓地。美国南方的五月已经很炎热了,我们开车来到小镇的墓园,这里躺着奥克斯福世世代代的男女。我们停车在一棵浓密的大树下面,然后走进了耸立着大片墓碑的墓地。走进墓地就像走进了迷宫一样,我们看到一半以上的墓碑都刻着福克纳的姓氏,就像走进中国的王家庄和刘家村似的,我们在烈日下到处寻找那个名字是威廉的墓碑,挥汗如雨地寻找,一直找到四肢无力,也没找到我的威廉师傅。最后觉得差不多所有的墓碑都看过了,还是没有威廉,我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还有别的墓园。

中午的时候,我们和密西西比大学的一位研究福克纳的教授一起吃饭,他说我们没有找错地方,只是没有找到而已。吃完午饭后,他开车带我们去。结果我们发现福克纳的墓地就在我们前一次停车的大树旁,我们把所有的远处都找遍了,恰恰没有在近处看看。

我在威廉·福克纳的墓碑前坐了下来,他的墓碑与别人的墓碑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旁边紧挨着的是他妻子的墓碑,稍稍小一些。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眼我师傅的墓地,可是当我看到的时候,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美国南方的烈日真称得上是炎炎烈日,晒得我浑身发软。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完成前曾经那么强烈,完成后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研究福克纳的教授在吃午饭的时候告诉我们,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来到奥克斯福,来看一眼威廉·福克纳的墓地。接着这位教授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差不多是十年前,一个和福克纳一样身材粗短的外国男人来到了奥克斯福,他是坐着美国人叫“灰狗”的长途客车来的,他在那个比邮票还要小的小镇上转了一圈,然后就去了福克纳的墓地。

有人看见他在福克纳的墓碑前坐了很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不知道他说话了没有,也不知道福克纳听到了没有。后来他站起来离开墓地,走回小镇。当时“灰狗”还没有到站,他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就走进了小镇的书店。

美国小镇的书店就像中国小镇的茶馆一样,总是聚集着一些聊天的人。这个外国老头走进了书店,他找了一本书,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安静地读了起来。小镇上的人在书店里高谈阔论,书店老板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观察角落里的外国老头,他总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书店老板继续和小镇上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这个外国老头是谁了,他冲着角落激动地喊叫:

“加西亚·马尔克斯!”

2004年10月10日

(选自《上海文学》,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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