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丽泰·嘉宝的个人世界
萧春雷
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淡玫瑰红或紫罗兰色调的窗帘,雷诺阿的画……这都是葛丽泰·嘉宝喜爱的东西。但她更喜欢的一件东西是孤独。七居室一套的住房太大了,她总是蜷缩在最里一间小屋,像蚌一样合起自己。要是早晨醒来太早,她就蹲在阳台上,把自己小心藏好,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来往的车辆,纽约永远是那样匆忙。孤独有时需要这种茫无目的却又生机勃勃的喧闹去强调。如果能像上帝一样隐藏自己的面容,去观察人类的生活,而自己却如同一个梦,只能被自己感到,一种纯个人的体验……
她说:“我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改变已经太晚了,我并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
她喜欢散步,一个人走长长的路,她说这是一种逃避方式。
她总是穿着男式衣服,压低的帽檐,围巾和墨镜,很少的几位朋友。
她说:“我一生的故事就是后门、边门、秘密电梯以及通往其他渠道进出的一些地方,这样人们就不会打扰我了。”
她有几个散步的伙伴。她出门就掐断电话线。雷蒙德·多姆常陪她散步,但在他们结识的18年中,她一直没告诉他电话号码,她说:别问我电影的事,别问我问题。格林和她散步多年后,没料到有一次竟被邀请进她家喝一杯,还借给他一双看上去已经补过数次的袜子穿。他注意到墙上挂的油画都裹着一层粗布,她解释说:“我不在时要把它们包起来,回来后只拿掉两幅画上的布,反正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来这里,而你也不用看这些画,你可以看外面裹着的这层布。”
葛丽泰·嘉宝在寂静中守候她的绝代风华,在世人面前短暂而灿烂地开放之后,她选择了凋零作为自己的生命。与惊艳不同,枯萎是一件纯个人的体验。把死亡分解得这么长,每天都与之相处,每天都无可挽回地剥落自己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多么凄美的境界。
她爱把自己说成男孩:我还是小男孩时就开始抽烟;我是一个游泳后饿得很厉害的男孩。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似乎是个没有性别的人。在好莱坞那些年,她就喜欢跟男性同性恋者来往,到后来,她几乎可以得到世界上任何男人,但她却再也没有找过情人。她十足的性冷淡。她只愿意跟那些对她没有性威胁的人在一起,诸如管家、亲戚、同性恋男人以及那些像她父亲和母亲的人。
她爱自己,她毫无怨言地坐着让一个摄影师给她连续拍了4000张照片。她着迷似的喜欢自己的照片。她痛恨新闻界,但喜欢读谈论她的文章和书。如同一个瘾君子,她无法拒绝她所仇恨的东西。
然而凋零之美完全是另外一种,不能被人分享。如果美丽必须属于全世界,那么美丽的毁灭总可以完全属于她自己。
王维是能被自然界的芳菲感动的人。
他说: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他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说: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葛丽泰·嘉宝的眼中已经有了苍苔色,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谢世时,她都只是喃喃说着同一句话:唉!又一章结束了。她把自己隐藏得越来越深。她把所有朋友拒之门外。她成功地把她的乳房切除手术变成一项个人秘密,如果死亡也能成为一项个人秘密……
不是涧户寂无人,不是深林人不知。摄影师特德·里森10年来每天都在暗暗跟踪。她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永远潜伏在那里。她总是一出来便见到他。她手里总有一条皱巴巴的手绢,随时举起来挡住镜头。现在,她的力气在慢慢减弱。1990年4月11日,她最后一天走出房间去纽约医院,在与里森对峙了11年后,她输了。她虚弱得没有力气举起手来抵抗,除了用眼睛。
世人终于见到了这些充满蔑视目光的照片,她没能捍卫她的死亡。
(选自《福建文学》,200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