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全能”乐团的成长“片断”(2005)

一个“全能”乐团的成长“片断”(2005)

爱乐乐团近期的显著进步集中体现在对《谜语变奏曲》的演奏上。余隆对每个变奏都做了精心而独到的处理,灵感迭现,意境崇高,该快的快,该慢的慢,该沉迷的沉迷,该发作的发作,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都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的亲兵们仔细体悟精神领袖的意图。

四年前中国爱乐乐团创建伊始,便为自己确立在当时看来“不可能实现”的发展目标——“全能性”乐团。四年历史,对于一个交响乐团来说,短暂得不可思议的,但正是在此四年当中,年轻的中国爱乐乐团却在保持稳定的前提下,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连续四个音乐季的二百余场音乐会,共演奏二百多个中外曲目,其中“中国首演”三十余部,创造了中国交响乐团建设史上的奇迹。在中国爱乐乐团的职业化道路上,乐团演奏水平与合奏素质始终呈上升趋势,在每一次重要的大型曲目隆重推出时,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显著成绩。这种不断超越自己,不断追求新高度的职业精神,在当今中国艺术界有着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

在今年北京国际音乐节上,中国爱乐乐团第一次坐进乐池,为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伴奏两场,后来又在两位年轻人张弦和杨洋的指挥下,与“英雄”三重奏组和单簧管演奏家萨宾娜·梅耶合作,分别演奏了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和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这三次具有国际水准的演出意味着中国爱乐乐团作为国际影响力日益增长的“北京国际音乐节”的当家乐团已经完全胜任有余。与余隆有关的代表中国古典音乐新生力量的两大机构——国际音乐节与爱乐乐团终于实现职业性战略整合,从而开创了中国古典音乐事业发展的新时代。

国际音乐节闭幕后一周,爱乐乐团的音乐季演出重新开启,每周一场的常规演出一直持续到12月10日,而且演出地点始终安排在更像音乐厅的中山公园音乐堂。我出于对爱乐乐团的喜爱以及对它日新月异变化的关注,现场聆听了这不到一个月期间上演的全部六场音乐会。以下谈谈一些个人感受,或许能对广大爱乐者进一步认识这个我们身边的优秀乐团有所参考。

拉赫马尼诺夫的“东方标准”

11月12、13日,连续两个晚上的拉赫马尼诺夫盛宴!韩国钢琴家白建宇与中国爱乐乐团慷慨奉献“连环演出”——全部四首钢琴协奏曲。白建宇目前是国际乐坛当之无愧的实力派大师,其在演奏普罗科菲耶夫、拉赫马尼诺夫、巴赫改编曲和弗雷方面已经是公认的权威。与这样的大师合作,中国爱乐乐团在杨洋的率领下,表现出极强的音乐理解能力和精湛的诠释手法,与白建宇一起确立了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演奏的“东方标准”。这种标准对于钢琴表现来说,不是傅聪式的写意,也不是郎朗式的浮夸,它兼有摧枯拉朽的无敌技巧和渗透人心的精神感染力,既做到浓浓深情,感人肺腑,又散发出眩目的光芒,气象万千。在为这个级数的大师伴奏时,杨洋也好,乐团的乐手也好,都敢于塑造自己的声音,展示自己的解读方式,而非一味跟从,甘心做独奏者的附庸。看着眼前的中国年轻乐手的从容与大气,听着他们奏出的充满内涵和韵致的音乐,真是很难把他们与四年前为普雷特涅夫伴奏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时的表现联系在一起。四年的时间,竟会发生如此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这并非哪个声部进步了(或许还有个别乐手的退步),而是乐团整体素质产生一个飞跃,不仅乐手之间配合默契,心意相通,更重要的是在将近三百场“以演代练”的演奏历程中,乐手们不论是对乐谱的理解力还是对音乐的悟性都有大幅度提高,也就是说他们的音乐感觉越来越到位,对“乐队逻辑”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入。杨洋的进步尤其明显。记得第一次看他指挥的曲目是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七交响曲,他虽技艺娴熟,才华过人,但整个人绷得很紧,好像含了一口真气始终不敢吐出来。如今经过二百多首曲目的排练以及几十场音乐会的历练,特别是在指挥演奏了马勒第三交响曲和郭文景的两部歌剧之后,他的音乐品味不仅有很大提高,自信心和独立性也有很大发展,用足球场上的术语就是他不仅视野开阔,大局观念强,而且敢于拿球、带球、分球、突破和射门。在演奏脍炙人口的第二协奏曲时,杨洋胸有成竹,沉着冷静地与白建宇“对抻”、“对飙”,使音乐的热度不断升温,经常出现电光石火的场面。此时此刻,我真的很为杨洋及爱乐乐团的乐手自豪,在韩国的“国宝”面前,我们也有引以为傲的指挥与乐团。

向肖斯塔科维奇致敬的父与子

11月19日的音乐会与一周前的两场白建宇同样值得期待,因为是张国勇的肖斯塔科维奇,而且演奏的是代表肖氏交响曲创作最高水平的“第十五”。另外还有一个看点是上半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独奏者是张国勇十八岁的儿子张橹。

这场音乐会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并不完美,暴露出来的问题也比较多,特别是被委以重任的小号、长号及小提琴三位首席状态较差,甚至到了破坏乐曲完整性的程度。小号从《节日序曲》的第一声出来就很不对头,安德烈·亨利也许在为接下来的第一协奏曲的华彩炫技有所保留,可惜他在那首作品中更是表现得异常勉强,缩头缩脑,缚手缚脚,声音经常弱得听不见。本来最后乐章结尾时小号与钢琴的较劲快乐得让人爽毙,但听这个演奏却有如骨鲠在喉,要多郁闷有多郁闷。爱乐乐团的长号声部本来一直比较稳健,鲜有出错,但在第十五交响曲中的几处独奏实在过于紧张,不仅控制不好音色,还屡犯低级错误。与这两位声部首席的低迷相比,小小年纪的张橹倒是一副儒雅的大人模样。他一点不滥用激情,也不求深层表现,只是中规中矩地呈现音乐本身的纯粹。他的基本功能够胜任这部作品,却丝毫看不出炫耀的成分。可以感觉到张橹的谨小慎微,但他良好的心理素质使本次演奏达到他的最佳状态。儿子在父亲面前就是应该底气十足!

第十五交响曲对于初听者来说并不容易接受,更何况张国勇在此下透功夫,注意每一处细节表现,精心构造属于他自己的表现方式。在我看来,张国勇确实在诠释肖斯塔科维奇作品方面有独到心得,而爱乐乐团基本能够满足他的要求,演奏出符合他心意的音乐。但是,也许是因为排练时间太短的缘故,双方磨合不够,或者说张国勇的解读内容太过深奥,乐手们还一时参详不透,总之这部交响曲的演奏虽然多有令人赞叹叫绝的精彩段落和微妙细节,但总体感觉不够前后一致,张力不能一直保持下去,甚至在结构上有点散漫拖沓,所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是也。作为“全能乐团”来说,爱乐乐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演奏马勒、理查·施特劳斯、拉威尔、西贝柳斯以及柴科夫斯基等多种风格的音乐作品经验,但是在演奏肖斯塔科维奇方面,还没有找到自己能够驾轻就熟的呈现方式。即便他们在非常优秀的肖氏作品指挥权威科密绍纳和张国勇的指挥下,也有差强人意的地方,简单一句话,就是未能将肖斯塔科维奇的气概特质在演奏过程中一以贯之,做不到既刻画了细节又不失结构的流畅完整。同时,也不能因此而忽略了意识形态方面的立场,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这方面总是绕不过去的,只不过需要思想更解放一些罢。

从《威森东克歌曲》到“生命之舞”

在11月26日到12月2日不到一周时间里,克劳斯·维瑟连续指挥两场音乐会,曲目都很有诱惑力。第一场几乎是理查·施特劳斯的专场,《梯尔的恶作剧》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再加上瓦格纳的《威森东克歌曲》。三部作品都很考较乐队水平,爱乐乐团总体表现可算良好,特别是弦乐的层次感和力度控制极为优秀,它们之间的传递已经非常成熟自然,尤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所呈现出来的堪称唯美的对位及精妙的赋格十分令人迷醉。

本届音乐季的开幕演出我没能出席,不知乐团在为《最后的四首歌》伴奏时是一种什么状态。但是这次它们伴奏的《威森东克歌曲》非常了不起!沉静,真诚,含蓄,宽松,激情充沛却能做到自然流露。年轻乐手对瓦格纳那发自内心的虔诚与敬意令我非常感动,倒是维瑟经常的虚张声势有点让我讨厌。说到维瑟,他与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关系便是他伴随中国爱乐乐团一起成长的关系,他很清楚这个乐团四年来的进步意味着什么,此时他正指挥的乐团肯定是他曾经指挥过的最好乐团之一,所以他的兴高采烈和忘乎所以就不足奇怪了。

“生命之舞”由一组舞曲构成。其中六首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淋漓尽致地发挥了爱乐乐团在演释小品方面的举轻若重能力,此时的爱乐乐团毫无瑕疵,几近完美,乐句进行流畅松弛,极富歌唱性。同时他们音响豪放但绝不粗糙,动态对比强烈却无刻意夸张。衡量一个乐团是否真正成熟,听它连续演奏小品是能够检验出来的。

科达伊的《加兰塔舞曲》结构庞大,旋律与层次都很华丽丰富,是一支很难演奏的“大型舞曲”。爱乐乐团的演奏娴熟而有新意,又没有陌生感,每个声部出来的声音都似经过精心锤炼,雅致而不拘谨,细腻而不造作,能量逐步聚集,感情不断升温,木管乐器于此基础上呈现的美不胜收的乐句自由自在地飞翔,令人心旷神怡。

整场音乐会其实最让我动容的还是德·法雅的舞剧《三角帽》的三首选曲,维瑟以他在塞维利亚歌剧院的经历,为我们呈现最地道最富色彩变化的西班牙风情音乐,热情奔放,生机勃勃。抑扬顿挫充满活力的节奏,弦乐如水银泻地般呼啸,打击乐手奔放畅快的敲奏,不论是听还是看,都是如沐春风,如承甘霖,人间喜悦,莫此为甚。听过这次“生命之舞”,连续几天我都开心不已,有音乐的生活如此幸福。

英格兰音乐的人文景色与帝国气概

12月10日,2004——2005年音乐季在本年度的最后一场音乐会由余隆执棒,曲目为英国作曲家最有代表性的音乐会作品:布里顿《四首海的间奏曲》、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和《谜语变奏曲》。我对《四首海的间奏曲》和《谜语变奏曲》充满期待,却不看好大提琴协奏曲,主要是对美女大提琴演奏者妮娜·柯特娃信心不足,也因为这部作品早已属于杜普蕾,只有她才能演绎出生命的意象。

余隆以传统手法解读《四首海的间奏曲》,结构宏伟,造句大气,既注重音色的微妙变化,又在明暗对比上极尽夸张之能事。乐手们总是加倍领会来自余隆的指令,形成气氛渲染的超级共谋。年初曾在保利剧院欣赏过丹尼尔·哈丁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奏这个作品,一时惊为绝唱。余隆的处理在听觉上不如哈丁细致透明,但其音乐线条的清晰和织体的厚重却另成一番天地,哈丁表现的是在形式上推崇唯美的纯音乐,而余隆的音乐更加鲜活,更有生命力,也最接近于剧情需要。

爱乐乐团近期的显著进步集中体现在对《谜语变奏曲》的演奏上,这是我听过的该乐团最精彩的演奏,在这个时候风格往往被忽略,取而代之的是形式上的完美无缺。余隆对每个变奏都做了精心而独到的处理,灵感迭现,意境崇高,该快的快,该慢的慢,该沉迷的沉迷,该发作的发作,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都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的亲兵们仔细体悟精神领袖的意图,同时具备随机应变的消化能力,在对埃尔加式的自由速度把握上尤其得心应手,如有神助。如果说他们在演奏《四首海的变奏曲》时真实地表现出英国北部海岸的人文景色,那么在《谜语变奏曲》中所呈现的则是一个辉煌帝国的背影,它随着夕阳西下逐渐模糊,但那深沉庄严的气概,那悠远绵长的气息,那踏入心田的矫健步伐,莫不令人心驰神荡,追怀往昔,生出浩瀚的感慨与隐忍的激情。

2004年,中国爱乐乐团以一场精彩绝伦的英国作品专场画上完美句号,我们期待2005年它给我们继续带来幸福与喜悦,但愿中国爱乐全球巡演归来时,能够以更大的成就为建团五周年献上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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