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为为你而活而活
无法挺直脊梁的人生
1.
2000年,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张学松。我开始一件件完成了自己的梦想,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可是,我仍然放心不下自己的弟弟于英杰。十年过去了,他的病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的整个青春。
我就要跟学松办婚礼了,而我的弟弟……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体会常人的幸福了。
这一年,我跟学松来到了天津。学松跟我说:“月仙,咱们得准备准备买房了。”于是,我们开始一点点地攒下了首付。刚拿到房产证,准备装修时,忽然有一天,学松拿着一张报纸叫住我说:“月仙,快看这儿!我小舅子有救了!”
我从学松手中接过报纸,那上面有一条火柴盒般大小的新闻,报道的是南京鼓楼医院有一位留学归来的脊椎外科专家,名叫邱勇。他在法国留学八年,在国内从事脊椎矫形手术三年多,攻克不少难题,手术成功率极高,引起了国内外同行的高度关注。
“这能行吗?靠谱吗?是真的吗?”我一连问出三个问题,颤抖地看着学松。
对于弟弟的病情,十年饮冰早已凉透了我的热血。
“真假我也不知道,人家报纸都写了,应该不会太离谱吧。”学松建议说,“我们先去看看,打听打听!没准这次真的能治好了呢?”
是啊,打听打听!不去看看,怎么会知道真假呢?我们拍戏还得提前踩点呢。
反正这十年里,官方的、民间的,靠谱的、不靠谱的,迷信的、科学的……什么法子我们都试了,不在乎多试这一次了。
于是,我拿着报纸,决定马上就准备出发。
2.
学松工作繁忙,我便没有告诉他,某天早上孤身一个人就去了南京。我揣着那张报纸,出了南京火车站,又乘公交,终于找到了鼓楼医院的骨科病房。
在这里,我见到了不少脊椎弯曲的病人。
原来,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和我弟弟一样的人啊!我震惊之余,也就有了期盼:既然他们都找到了这里,那至少说明这儿治疗这种病确实是很有经验吧。
我围着这座医院来回走了好几圈,只要看到有类似病情的患者及亲属,都会主动地上前询问:您患病多久啦?以前用过什么方法治疗?在这里有没有好转,治疗费贵不贵?
被询问时,有人沉默摇头,也有人冷眼以对,甚至偶尔还会遭到一些人的白眼。那时我就连忙跟人家解释:“我没有歧视您的意思,我有个弟弟,也跟您一样患了这个病,我就想帮他打听打听。”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调研,我终于了解到,南京鼓楼医院骨科手术的成功率确实很高,尤其是这个叫邱勇的主治医生,医术特别高超,人又很和善,听说他在法国留学了多年,很有经验。
我找到了邱勇医生,把我弟弟的病情说给他听,他看完我弟弟的照片资料后,犹豫了很久——脊椎侧弯得这么厉害?
他虽然治疗过很多类似的病人,但这么高难度的病情,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医生,现在只有您能够救他了。我弟弟今年才十八岁啊,正是大好的年华。”我边说,边要给医生下跪,“我求求您了,无论多少钱,哪怕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他赶紧把我扶起来,想了很久很久,才勉强地说:“行吧,那你把你弟弟带来,我先看一下吧。”
出了医院,我立刻给学松打了电话:“老公,我太感谢你了!太让我感动了!你从报纸上发现的这个南京鼓楼医院,他们的脊椎矫形这块儿确实很有经验!我觉得我们家英杰有救了!”
“那还犹豫啥?”学松在电话的那一头也很兴奋,他催促我道:“赶紧回赤峰去接他们到南京治疗,越快越好!”
“可是……”我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我们的婚礼咋办?”家人的事,我自然是无可推卸,但是学松他……
“推迟呗!”没想到他竟然毫不在意,还宽慰我说,“咱这婚啥时候都能结,但眼下啊,给我小舅子治病这事最要紧!”
3.
2000年4月底,英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带着弟弟英杰,还有爸爸妈妈一起,来到了南京。
我怕破灭掉的希望会带来更大的打击,于是佯装轻松地告诉他们,南京鼓楼医院有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们可以去试试运气,就算最终依然治不好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在南京逛逛,权当旅游了。毕竟自从弟弟患病这十年以来,咱们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了。
于是,我们来到南京,暂时住在一个远方亲戚家。等一切打理好后,我就带着他们直奔南京鼓楼医院的骨科诊室寻找邱勇医生。
没想到,医生初步检查了弟弟英杰的身体后,却给出了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
“这病我治不了。”邱勇医生犹豫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治不了?我们一家人千辛万苦地来到这儿,竟然又说治不了啦?“为什么治不了呢?”我不甘心,反复追问。
原来邱勇医生虽然是从法国留学归来,在国内脊椎矫形手术这块儿极有权威,但是他所经手的脊椎弯曲手术最大角度也只有128度。
而我的弟弟,于英杰,全家的“户口本”,他脊椎弯曲的角度已经达到了历史罕见的174度。
128度与174度,这不仅仅是数字上的差别,更是技术难度的巨大差距。邱勇医生说他从未接手过如此高难度的脊椎弯曲手术。
“要是做不好,我的事业就毁了。”最终,他才说出了他的担忧。
我明白他心里的负担。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想办法解决,但要是医生坚决不愿收治,这可就难办了。我爸妈在身后说不出任何话,发表不出任何意见,英杰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家在场四个人,只有我能撑一撑了。
于是那段时间,每天早上起来后,我就径直来到医院,跟在邱勇医生身后,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旦他有闲暇,我就开始求情,希望他可以收治我的弟弟。
“医生您不愿意,我就天天来,天天求。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弟弟已经受了十年的苦,我相信您医者仁心,再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反复强调了我们全家对邱勇医生的信任,强调全家对弟弟病情的认知,强调无论最后出现什么结果,我们也绝对不会拖医生下水。
“不管您把我弟弟治成什么样子,我都认!”
就这样,我反复磨了好几天,到了邱勇医生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我的程度。最后他终于妥协了。
“行吧。”他说,“你先准备钱,这也不是个小事,估计治疗费也是笔不小的费用。你弟弟的病,我会认真对待的。”
我几乎要在医院里欢呼起来,马上冲回亲戚家告诉了家人这个好消息。前路也许会有更多的挫折阻拦,但至少这第一步,我们顺利踏出了。
4.
我之前大致跟医生沟通过,得知手术费前期大约需要五万多块钱。
五万块,这在当时的那个年代,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离开鼓楼医院前,我一边盘算着如何筹齐这笔钱,一边缓慢地踱步。走过花坛时,我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坐在花坛边上,大声地掩面哭泣。
他哭得实在太过悲恸,我于心不忍,便走上前询问,可他仍只是哭,没有理睬我。
我也不多言语,就静静地坐在了他身边,想陪他一会儿。因为我知道,来这个医院的人多少都背负着和我的家庭一样的苦楚。
“我想治我儿子,可是我没有钱……”他忽然向我述说了起来。原来,他的儿子也患了脊柱侧弯这个病,已经严重到脊柱挤压肺部、开始咯血的程度,但是他没办法筹到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苦。
我看着他一声一声地哭,想到我弟弟和他儿子一样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想着想着,我也抹起了眼泪。陪他哭了一会儿之后,我站起来:不行,这个家里谁都可以哭,唯独我于月仙不能!我不能哭,不能流泪,不能放弃。
为了我深爱的弟弟,我必须将这一切担起来。
5.
为了给弟弟筹钱治病,学松拿出了我们装修房子的钱,可那还不太够。正巧当时有个《西游记后传》的剧组一直在联系我,让我在戏里出演勾引唐僧的妖女陈五真。这是一个略显龙套的反面角色,还带着浓厚的风情味道。如果是往常,这种戏我一定会三思后再做抉择。可眼前弟弟的病迫在眉睫,这个剧我戏份不多,来钱又快,反而是一件好事。于是我果断接下了这个角色。
那会儿,薪酬都是以现金形式发放的,很少走银行卡转账。我的角色杀青后,我便迅速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现金包裹,一路踉踉跄跄地冲向火车站。我心想,这些钱可千万不能丢啊,它不仅仅是钱,更是我弟弟的命啊!
我带着钱,带着弟弟,与家人同行,来到了南京的鼓楼医院。我把钱放在医生的桌子上,对他说,“我弟弟的病您尽管治,我有钱了!”
被病抹杀的少年时代
于英杰
1.
我的病一开始还没有太大迹象,只是偶尔会隐约感觉身体不舒服,直到后来,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站不直了。再到后来,我身边所有的人——家人、亲人,甚至陌生人,都能轻易地看出我病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没有医院能给出答案。
也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愿意全心全意爱着我的,只有家人。而外面那些人,非但不同情我,还对我充满了深深的厌恶感。
2.
1990年年底的时候,我们一家搬到了楼房。没有了爷爷家门口的大青石,也没有了那些友善的街坊,新邻居们显得不太友好。
跟同龄人一起玩耍时,他们总是喜欢捉弄我,平时也不怎么跟我玩。偶尔我能听到他们对我的议论:你看那个人,长得好奇怪啊!
有一次,我在楼下,几个小孩儿忽然跑来说:“我们要去六楼打游戏机,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对我发出邀请,我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浩浩荡荡地往六楼冲,我也努力跟了上去。可是仅仅跑了三层楼梯,我就累得开始大喘气,我背上的罗锅压得我脚步迟缓。等我好不容易爬上去时,六楼的门已经关上了。我似乎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被邻居们拒绝了。
我知道,往后,我还会被更多的人拒绝。
3.
上学也仿佛变成一场灾难。
在学校里,大家都有点疏远我,不像小时候那么热情了。
我的朋友本就不多,基本上我都是孤身一人。每天早上上学时,我都会买早点带到教室里吃。一天,我把早点放在桌子上,然后出门上厕所,回来后发现,我的早点被同桌扔了。他平常就总是欺负我,比如大家流行在桌子上画“三八线”,他就总是故意越线多占桌子。可是他比我高,比我壮,我太矮小了,敢怒不敢言。
那会儿二姐谈恋爱了,二姐夫的妹妹跟我同班,我被欺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她悄悄地把一切告诉了二姐夫。那天,我留校值日打扫卫生。二姐夫来接我放学,正好看到同桌故意把垃圾倒在我刚刚扫好的地方。
二姐夫怒了,揪着我同桌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总是欺负我们家于英杰?”
我很感激家人特意来帮我解围,可同时,我也知道,他们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辈子。只要我还是扭曲着背的奇怪样子,就一定还会受到欺负。
就算不是我的同桌,也会是其他人。
4.
当然,我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孤独,经过努力后,我终于跟一个邻居小伙伴成了好朋友。
一天,我正跟他聊天,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于英杰,你是不是活不过十八岁啦?”
我蒙了。
我颤抖地问:“你怎么突然之间说这样的一句话?”
他支支吾吾地说:“是别人传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了。于英杰,你就快死了。”
年少的我,尚不能彻底理解死亡究竟是怎样一件事,但仍然被死亡这个词的读音震得浑身发冷。那时我才十几岁,还没去过很多地方,还没经历过很多事。这个世界那么大,还有数不清的冒险在等待着我。等我长大,我也会像姐姐们那样,努力工作,努力赚钱,然后结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我一定要好好教教我的孩子怎么去交朋友。朋友真的太重要了,因为孤独真的是太令人难受了。
可是,我等不到这一天了吧。我就快死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