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芳华时代

第一章 芳华时代

我是大姐于月仙

1.

打我懂事起,记得我妈经常对我说的话,就是“对不起”。

我问她:“你为啥要给我道歉?”

“因为你进不了你们老于家的家谱。”她说,“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才是老于家的‘户口本’。”

但那时我毕竟还小,不知道家谱是个什么谱,更不知道户口本是个什么本。我只知道,我在这个家族里处处受限,进不了堂房,出不了大院,甚至逢年过节一家人吃饭,我都不能和他们坐一个桌。

而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儿。

2.

我叫于月仙,1970年出生。我出生时,我的爷爷奶奶极为痛心疾首,纷纷抱怨我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生一个带把儿的男孩儿。于是,他们二老在家没事儿就用指头戳我的脑门儿,边戳还边念叨着:“没用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早晚都是人家的。”

童年的时光重复又漫长,奶奶每天对着我叨叨,跟念经似的,时间一长,我甚至都形成了条件反射——每当她准备戳我时,我就顺势倒在炕上,让老太太戳个空。

有一年,家里突发地震。奶奶当时还在戳我脑门儿,而我身边的东西突然都开始晃动起来,大家一时间都蒙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时房顶挂着的一个菜篮子,擦着我的脸就掉了下来。血从我破掉的鼻子上流了出来,我没顾得上擦,忙找了堵墙贴着站好,直到地震结束。

我靠着墙看着外面的人四散而逃,直到地震结束也没见有人来找过我,似乎我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个人。

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不配拥有家人的关心?

3.

在这个家里,爷爷奶奶永远不允许我出去玩,也不让我见其他小朋友,一直把我锁在院子里。所幸我家还算大,有几间能让我蹦跶的灰砖大瓦房,院门口还有俩石狮子——但因为很少出门的原因,那俩狮子我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我家祖辈多出秀才、举人,爷爷沿袭了书香家风,有喝茶的习惯。从早上九点开始,家里就要清场。爷爷与奶奶端坐在堂房,泡茶,吃点心——那点心特意锁在三帘柜里,从不给我吃,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可那依然是我最自由惬意的时光。每当远远听到爷爷开柜锁的声音,我就知道:没人管我了。我兴奋地冲到院子里,开始飞檐走壁地玩。

我家四周是老四合院般的高院墙,墙边栽了一排大树。我爬树很快,上了树后,借着树枝一悠,就上了墙,在墙上助跑,抓住房檐,再一悠,就攀上了房顶。刚开始那几年,我偶尔还会不小心磕破点皮,后来爬得溜了,越来越熟练,一套动作下来,毫发无伤。

上了房的我,喜欢跷着二郎腿睡觉、晒太阳。但更多时候,我就在房顶走来走去,像侦察兵一样看着远方。我看到炊烟袅袅,从各个我没有去过的陌生的院子里飘到天空。我看到了街道、行人……

我可以看到很远很远,我想知道那远方的一切,那里的人们都过着什么样子的生活。

4.

在房顶的时候,我曾突发过很多奇思妙想,可我不能告诉爷爷奶奶,更不能告诉我爸。我也不想告诉我妈——我出生两年后,妈妈又生孩子了。可这次,仍然是个女孩儿,我的妹妹于月宏。

又过了两年,彻头彻尾的打击到来了:三妹于月智出生了。

因为接二连三地生了女儿,她在家里有些抬不起头,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操一点儿心了。

失望与埋怨的声音包裹着我们,就连我爸也对这些女孩儿失去了耐心,平时就把两个妹妹丢给我这个大姐照顾。可她们俩还小,经常起冲突,但无论是她俩谁的错,只要这冲突被他发现,那遭受责罚的人,一定是我。

我爸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照看好妹妹,是我没有树立好作为一个姐姐的榜样,反正无论怎样,都是我的错。

每当我父亲因此而迁怒于我,让我认错时,我都一声不吭地听着、忍着。

偶尔我也会觉得委屈无助。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我爸又因为两个妹妹而批评起了我,那次我也倔了起来。他让我认错,我噘着嘴偏不认,于是他让我滚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思过,说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屋睡觉。

那是一个下着暴雪的夜晚,赤峰的雪夜又冷又静,我独自站在落满积雪的院子里,周围一片漆黑。我就这样站在黑夜里,除了冷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渐渐地,约莫过了半小时后,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这雪在发光,那些落在身边的雪,都亮了起来,像是显现了某种魔力一般。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滞了,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仿佛那些光,可以透过我的身体,一直照亮我的整个童年。

5.

生了三口人,全是女孩子,这已经上升为全家人的耻辱了。妈妈在家越来越不受待见了,我经常发现她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

平时,我们三姐妹被锁在家院里,像是一个不能被提及的秘密。但是过年怎么办呢,总得走亲戚啊,后来,我爸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不许我们出去给人拜年。

“过年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咱家孩子多,又都是女孩子,去拜年人家还得给三份压岁钱。人家知道了不得说闲话啊?”他还说,“这哪里是去拜年,分明就是去讨钱!”

我们默认了这条规定——不去拜年,也是这个家族里女孩子们活下去的一种尊严。

但人毕竟是要成长的,等我渐渐再大一点后,某一年春节,我爸忽然对我说:“月仙,你也不小了,不能总关在家里,你去代表咱们家给亲戚们拜个年吧——也算是分担家务了。”

可是,他还给我补充了一条规定:我不能向他们讨红包,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回家,不能留在人家家里吃饭。

这是一条死命令,做不到,我就又得挨打。

我家在赤峰是大户,亲戚众多,所以大年初一的上午八点,我用十六开的纸,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规划好了拜年路线,兜里插支笔,挨家挨户地去拜年,拜完一家,就在那家名字后打个钩。

我骑着巨大的二八式自行车,在赤峰寒冷的冬天里拼命地蹬,脸冻得通红。

6.

每次拜年,我最期待的就是去表姐家。

她是一名舞蹈演员,还有个姐姐在沈阳是评剧演员,一个表哥在北京学京剧。大年初二,他们都在表姐家聚会,身边还有从四面八方到来的陌生同学们。那是怎样一片热闹的景象呢?我安静地站在一边,听他们交流着既遥远又新鲜的第一手消息,看着他们施展着各自的才艺、表演着精彩的节目。我看得目瞪口呆,舍不得离开。

我默默地观察着他们切磋的动作,一边崇拜,一边向往。

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房顶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所描述的世界,应该就是我怎么望也望不到的远方吧。我想快快长大,像他们一样,自由地跳舞、歌唱。

于是,每年正月初一,我都早早醒来,穿着鹅黄色的夹克衫,戴着紫色的贝雷帽,在去表姐家的路上,自行车都骑得轻快起来。

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好了,我在骑车的时候忽然想。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可以成为家里的“户口本”了,就可以得到爷爷奶奶妈妈爸爸的宠爱了,我就可以自由地去我想去的地方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家里真正的“户口本”,就要来了。

女侠的童年

于英杰

1.

我们于家现在的家谱,由九十三岁的爷爷于洪源整理、传承。

据家谱记载,赤峰于家祖籍山东武定府(现滨州市惠民县)小于家庄,是清嘉庆七年(1802)经商到赤峰(当时名叫赤峰县)定居的。来到赤峰后,我们家的生意一度做得很大,成为当地颇有声望的一族,到我父亲于文广这一辈,已是第七代了。

有了家谱,我才能知晓自己祖祖辈辈一路走来的历史。但是家谱只记男不记女。

所以,生儿子是家族里的头等大事。

2.

1967年,我爸爸二十岁了。那年的冬天,我爷爷、奶奶去我姥姥家说亲,四个老人盘腿上炕,很快就敲定了这门亲事。

第二年冬天,我爸、我妈双双从呼和浩特市请假回到赤峰,在老家办完了婚事。婚礼办得不算隆重,但很热闹,亲友们都来祝贺,我爷爷当晚高兴得都喝醉了。

1970年,我大姐于月仙在呼和浩特市出生了。

姐姐自然是进不了家谱了。爷爷、奶奶非常重男轻女,认为女孩子是“泼出去的水”,男孩子才是“户口本”,才能传宗接代。所以,大家非常期待我妈能生一个男孩儿。

两年后,我二姐于月宏在众亲友的期待中出生——又是一个女孩儿。我爷爷、奶奶很失望,经常唉声叹气,我妈因此压力很大。

等到1974年,我三姐于月智出生了,又是一个“泼出去的水”。

我妈几近崩溃,知道自己在家族中再也抬不起头了。

3.

我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我的三个姐姐,我奶奶经常用手戳我大姐的脑门子,生气地说:“没用的东西,泼出去的水!”

因为没生出儿子,我妈哭了不知多少次,我大姐从小就看在眼里。内蒙古大草原有一首民歌叫《出嫁歌》,大姐从小就爱唱:“马儿送我到远方,阿爸阿妈保安康。来世托生男子汉,终身陪伴在父老身旁。”

小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她唱歌非常好听,嗓音洪亮,调门儿高亢。现在想想,大姐在那个时候,一定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男孩儿吧。

她手脚灵巧,身轻如燕,爬树如走平路,又可以从树干上轻轻一悠跳到墙上,在墙上一个助跑翻上房顶,经常坐在房顶上看蓝天白云,看炊烟袅袅,边看边唱歌,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那时候的她最向往的,是成为一名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行走,最重要的是没人会嫌弃她是个女儿身。她愤愤不平,因为自己明明可以像男子汉一样有责任、有担当,凭什么仅仅因为性别就遭受冷落?

她一直希望能证明给家人看,证明她于月仙是不输给任何男人的。

而现在,我看着姐姐一步步成长为全国知名的演员,甚至在我的生死关头,因为她的坚定努力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的大姐于月仙,她是个女孩儿,进不了家谱。

但是,她真的撑起了我们的家。

她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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