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护《题都城南庄》(书生)

崔护《题都城南庄》(书生)

北京的春天最是突如其来。地面的草色还没有铺匀,枝头已然是桃花红杏花白了。周末去郊外踏青的车塞满了马路,每个人心中都绽放着十里桃花。一千多年前,唐朝的都城长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个时候,绽放在春风里的,不仅有娇艳的桃花,还有动人的爱情。

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都:国都,指唐朝京城长安。

人面:指姑娘的脸。“人面不知何处去”句中“人面”指代姑娘。

去:一作“在”。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背后,有一个美丽的故事。

出身于高门大族博陵崔氏的英俊小生崔护进京赶考,结果榜上无名。崔护号称才俊,面对这样的结果当然难以接受。未曾衣锦,岂敢还乡?崔护干脆在长安城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准备明年再考。这也是当时考生的常态。可是,一个人旅居异乡难免寂寞,正好外面春光如醉,崔护就到都城南门之外去踏青,排遣乡愁。走着走着不觉口渴,想找户人家讨水喝。这时候他看见一所庄园,园内花木葱茏,但是非常安静,如若无人。崔护走过去敲门,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年轻姑娘隔着门问他做什么。崔护赶紧把自己春游口渴的事情说了一遍。姑娘打开门,给他倒了一杯水。崔护就站在桃树之下望着她,觉得她是那样的妩媚娇艳,堪比一树桃花。崔护才子风流,怦然心动,赶紧找话搭讪,但姑娘只是娇羞默默,并不回答。崔护的水总有喝完的时候,最后无奈起身告辞,姑娘将其送到门口,若不胜情。崔护更是不住顾盼,怅然而归。

然后生活又回到了常态。崔护天天努力读书,逐渐也就忘掉了这件事。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桃花又开了。崔护忽然想起了那位姑娘,思念之情如春草疯长,于是直奔城南,再去寻访佳人。又到了那户庄园,依然是花木葱茏,春光如醉。但是,大门却上了锁,佳人也不见芳踪。崔护久等无人,只能转身离去。但他毕竟是才子嘛,在离去之前,崔护提起笔来,在门扇上题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就是我们如今读到的《题都城南庄》。

这故事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即便这件事写在唐朝孟棨《本事诗·情感》里,我们依然不能全信。很可能,这个故事正是根据这首诗演化而来的,后人将果做因,倒把诗变成了故事的附属品。但无论这个故事有还是没有,诗真的是好诗。好在哪里?

这首诗就四句话,基本词更是只有四个字—“人面桃花”。可是,仅仅靠“人面桃花”这四个字、两个词的组合拆分,就把两个春天、两个少年人,从天缘巧遇到物是人非的故事都讲了出来。而且讲得明媚鲜艳,风流蕴藉,余音袅袅,回味无穷。

先看第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去年今天,就在这个大门里。一上来先写时间、地点,好像是一个记叙文或者是叙事诗的开头,看似平淡无华,却又留了无限余地给后面,这就是会写诗的做法。

果然,第二句就发力了。“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诗写得真美。中国人自古拿桃花比美人。比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是拿盛开的桃花来比新嫁娘。春秋时期著名的美女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传说息夫人美如桃花。但是,这都是拿花来比人,花和人是分开的。这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不一样,它是真的把花和人放在一起了,这就好比李白《清平调》第三首第一句,“名花倾国两相欢”,是花、人同框。但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强调的是什么?是高贵。“名花”是花中最高贵的,“倾国”是美女中最高贵的,这不是不好,但是太有宫廷气象了,缺少了一点俗世的温度。“人面桃花相映红”不一样。人面就是一张少女的脸,倾国倾城吗?不一定,但是青春逼人,生机勃勃。桃花就是一种普通的花,艳冠群芳吗?不一定。但它属于春天,也生机勃勃。人生的春天和自然的春天相互碰撞,交相辉映,这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一个“红”字,把春天的美好、青春的美好,都表达出来了。而这种美好,是每个人都拥有过的美好,也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美好,这才是最令人感动的呀。事实上,当时让诗人怦然心动的,不也正是这种平凡的小美好吗?

然而接下来,不是像《桃夭》中顺理成章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而是出人意料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本来,“人面”和“桃花”是合在一起的,人生的节拍和自然的节拍一起律动,这才是天人合一。但是现在呢,“桃花”和“人面”分离了,“桃花依旧笑春风”,自然界春光不改,可是那个和桃花一样娇艳的姑娘呢?却杳无芳踪了。两相对照,物是人非。许多让人感动的诗词,主题不正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吗!比如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再比如林黛玉的“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作为对照物的过去越美好,现在失去之后的心情越悲哀。但是注意,崔护这首诗的情调,与李煜,与林黛玉,又有极大的不同。李煜叹息的,是国破家亡,金粉成灰;林黛玉感慨的,是生命将逝,爱情无望。这两种情调都是那么哀婉悲凉,让人闻之泪下。但崔护不一样。他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只是一种属于青春的惆怅,像烟一样笼罩在春日的上空,有一点儿伤感,但仍然跳动着生命的力量。哀而不伤,这也正是我们衷心喜欢的所谓“大唐之音”。

其实,这首诗除了青春逼人、曲折回环之外,还有一个妙处,那就是余音袅袅。它虽然短小,但是留下的想象空间特别大。所有读这首诗的人,都自然而然地会想,后来呢?后来诗人和姑娘到底怎样了?一切皆有可能。这里,提供两个想象的结局吧。

结局一,来自《本事诗·情感》的原文。据说,崔护题诗之后,仍不死心,过了几天,他又到城南寻访佳人。走到门边,竟然听到一阵哭声。崔护叩门询问,这时候出来一位老人,问他:“你可是崔护?”崔护说:“是呀。”老人哭骂道:“你杀了我女儿!”崔护赶紧问怎么回事。老人告诉他:“我女儿知书达理,尚未嫁人。自从去年春天就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我前几天陪她出去散心,回来见到门上的诗,她读完之后就病倒了,这才几天,已经香消玉殒!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之所以迟迟不嫁,就是想找一个可靠君子,托付终身。不料她却因你而死!”崔护听了,十分不忍,要求进去哭灵。没想到,姑娘听到他的哭声,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最后的结局呢?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个喜剧的版本。

结局二,张爱玲的小说《爱》,全文才三百多个字。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同样是春天,同样是人面桃花,之后的故事,有几多欢喜,又有几多悲凉!这就是崔护《题都城南庄》的妙处。它有可能来自一个十分传奇的故事,但它不是叙事诗,而是抒情诗。它不提供任何固定的结局,它只提供一个每个人都可能拥有过的人生体验:在不经意时遇到的某种美好,当你再去刻意追求时,却已不可复得。那么,这是桃花,是姑娘,是青春,还是桃花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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