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翃《章台柳》(书生)

韩翃《章台柳》(书生)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崔护的“人面桃花”还只是传奇界的小清新,而真正大开大合、跌宕起伏的青春故事,是同样记载在《本事诗·情感》中才子韩翃与佳人柳氏的故事。这故事里,隐含着两首诗,一首是《章台柳》,另一首是《杨柳枝》。

韩翃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写过著名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那是春风中起舞的御柳,而《章台柳》与《杨柳枝》,讲的却是柳条在秋风中的漂泊。

章台柳

韩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

柳氏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章台:汉朝长安一条繁华的街道名,在陕西长安故城西南,战国时期建,后来借称妓院所在。

这两首诗,第一首是韩翃给爱妾柳氏的问候,第二首则是柳氏给韩翃的回答。关于这诗这事,有两个出处,一个是唐朝许尧佐写的传奇小说《柳氏传》,另一个是唐朝孟棨的《本事诗》。唐传奇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本事诗》也是一本有趣的著作,它意在论诗,却又记载了那么多诗歌背后的奇人逸事,让人如读小说,津津有味。《题都城南庄》也罢,《章台柳》也罢,背后都有诗人的人生故事。要论诗,或许崔护的《题都城南庄》稍胜一筹,但要论传奇性,那韩翃的故事又不知道高过崔护的多少了。怎么回事呢?

韩翃本来是一介寒士,家徒四壁,但是素有才子之名,所以也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个朋友姓李,姑且就叫他李生吧,特别有钱,而且欣赏才子,他把韩翃请到家里住,每天高谈阔论。李生有一个宠姬姓柳,能歌善舞,艳冠一时。她对韩翃动了好奇之心,整日从墙缝里偷窥,越看越觉得韩翃非同寻常。有一天,柳氏对李生说,韩秀才虽然现在落魄,但是绝对不会久居人下。李生一听,顿觉柳氏对韩翃有意。

李生爱朋友胜过爱美人,决定成全这对才子佳人。于是,他置了一席酒宴,酒酣耳热之际,对韩翃说:“秀才当今名士,柳氏当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说罢飘然而去,还给两个人留下三十万资财,真是豪气逼人。所谓“一顺百顺”,韩翃得到柳氏的第二年就考上了进士,用实际行动证明,柳氏也罢,李生也罢,确实没有看走眼。故事讲到这里,可真完美。落魄的才子、慧眼识英雄的佳人、慷慨的富豪朋友,真是中国古代版的爱情传奇。

然而,故事并没有完。中国人自古讲究衣锦还乡。韩翃考中进士后还乡省亲,柳氏留在长安等候夫君归来。可是不承料到,就在这时候,安史之乱爆发了。兵荒马乱,这对乱世儿女也如雨打浮萍。柳氏怕遭人侮辱,落发为尼,韩翃则被淄青节度使侯希逸招为节度掌书记,到了山东。

这样过了三年。局势渐渐稳定下来,韩翃派人带了一口袋的散碎金子,到长安打听柳氏的下落。那人千辛万苦找到柳氏,奉上口袋。柳氏一看,白绢上题了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泪如雨下,当即回了一首:“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后来,“章台柳”“杨柳枝”都成了词牌,所以,说它是两阕词,也可以。这时候,通了音信,对了暗号,是不是韩翃和柳氏就要破镜重圆了呢?

并没有。韩翃接到了柳氏的消息,满心欢喜。正好他的上司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入朝,要带韩翃去。韩翃更是喜出望外。到了长安,第一时间到寺院寻找柳氏,没想到,就在他回京之前,柳氏已经被人抢走,音信全无了!韩翃顿足长叹,无可奈何。

可是谁也没想到,事情又有了转机。有一天,韩翃在长安城信马由缰,忽然,前面的豪车里传出了一个声音:后面骑马的,可是韩员外?谁的声音呢?柳氏。柳氏告诉韩翃,她被新近立了大功的番将沙吒利抢走,做了小妾!事出仓促,柳氏不能久留,就约韩翃第二天再见。韩翃一夜无眠。到了第二天约定的时候,柳氏又乘车来了,但是,她并没有下车,只是从车上递出一个玉盒,装着自己平时用的胭脂,哭着对韩翃说,我已不能脱身,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咱们从今永别了!说完绝尘而去。

柳氏为什么不留下来,韩翃为什么不追上去?因为安史之乱的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少数民族,特别是回鹘的力量,所以,当时的回鹘将士个个耀武扬威。这个沙吒利,很可能就是一个回鹘将军吧。韩翃一介儒生,柳氏一介弱女,怎么可能和人家抗衡呢?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至此,故事结束了吗?还没有。正好这一天淄青节度使属下的武将在酒楼聚会,拉韩翃一起喝酒。看到韩翃丧魂落魄,将领们就问他怎么回事。韩翃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座中站起了一位少年将领,叫许俊。许俊说,朗朗乾坤,岂容这等混账事!此事交给兄弟我,请韩兄给我写几个字就行。韩翃依言写了几个字,许俊换上一身胡装,骑上一匹马,又牵上一匹马,就出去了。到哪里去了呢?许俊到了沙吒利家门口。眼看沙吒利出了门,又过了一会儿,许俊忽然大声砸门,说将军坠马,要不行了,想见柳夫人最后一面。柳氏慌忙出来,这时候,许俊就将韩翃的字给她看,然后扶她上马,催马扬鞭,转眼带到了酒宴之上。柳氏和韩翃执手落泪,大伙儿欢声雷动。

可是欢呼过后,武将们立刻意识到,自己给主帅找麻烦了。弄不好,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要被连累。大家一商量,赶紧找到侯希逸认罪。侯希逸听罢,大喝一声道,这么急公好义的事,应该我来做呀,怎么让许俊这小子占了先!立即给唐代宗上表说:沙吒利夺人所爱,不义在先,我的下属许俊擅自把人抢了回来,我愿意承担管教不严之罪,请皇帝裁决。唐代宗是怎么处理的?唐代宗听了这个故事,深深感动,特别赐钱给沙吒利,柳氏判归韩翃。就这样,柳氏和韩翃历经曲折,终成眷属。真是一个好故事。

有了这样一个好故事,再看诗吧:“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所谓“章台”,本来是秦国的宫殿,当年蔺相如给秦王献和氏璧,就在这座殿里。汉朝长安城有章台街,这里说的“章台”,其实就是代指长安。“柳”呢?既可以指柳树本身,又暗指柳氏的“柳”。“章台柳,章台柳”,诗人连用叠句,可见呼唤的急切和感情的焦灼。诗人呼唤什么,又焦灼什么呢?

下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当年你青枝绿叶,如今还是那样吗?要知道,《世说新语》里有一句话叫作:“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志,经霜弥茂。”柳树柔弱,不禁摧残,所以,诗人才会问:“昔日青青今在否?”这是在借柳喻人呀。所以,这句诗又可以理解为:当年我离开时,你正艳冠群芳,如今经历风雨,你是否还是那般模样?可能有人会想,这个韩翃太直男癌了,只关心容貌。难道容颜不再,他就不喜欢了吗?话不能这样理解。柳氏在诗人心中,就是青春和美丽的化身。蒲柳弱质,本来不该摧残,也不容摧残。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其实就是两个问题:你还在吗?你还好吗?这两个问题背后,是诗人的担忧和痛惜呀。这句诗还有另一个写法:“往日依依今在否?”直接化用了《诗经·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意思也非常好。

在不在、好不好是一重担心,诗人其实还有另一重担心:“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长条似旧垂”,这是在呼应“昔日青青”。中国古代不是有折柳送别的风俗吗?柳条只要返青,就难免被攀折的命运。女子也一样,兵荒马乱之中,女子的美丽大概就像柳条的青翠一样,会带来灾祸吧?就算你美丽依旧,应该也被他人带走了吧?乱世男子的牵挂与忧伤,就这样借着柳树委婉地表达了出来:“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这首诗清新委婉,而又比拟巧妙,青青杨柳和依依柳氏仿佛融为一体,耐人寻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韩翃写得好,柳氏答得也好。“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在花团锦簇的春天,杨柳也舒展身姿,随风起舞。可恨的是,这样柔软的柳枝,却要年年被攀折,赠予离别之人!杨柳天生与离别相伴,这已经够可怜了。更可怜的是“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淮南子》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这就是后人说的“一叶落知天下秋”啊。转眼之间,春去秋来,纵使你此时再来,柳条已经无法再折了!什么意思呢?杨柳命中注定被人攀折,已经很可怜。更可怜的是,就算攀折,它也希望被你攀折,可是你来得太晚,它已经凋零,你攀折不到了!很明显,既然你韩翃拿柳树来比我,那我也拿柳来自比吧。在人生的春天,我也曾吐露芳华。可恨的是,我美好的青春却被离别所误,不能在你身边尽情绽放!光阴似箭,人生易老,我如今已经容貌凋残,就算再见,你应该也不喜欢我了吧?柳氏多聪明啊,你说攀折,我也说攀折,但是,你说的是“也应攀折他人手”,而我回的却是“纵使君来岂堪折”。这其实就是在告诉韩翃,我并没有被攀折他人手啊,我还在等你。但是,因为长久的别离,我已美颜不再,恐怕连你也不想攀折了吧!一个乱世女子的委屈与担心跃然纸上。

两首诗,一问一答,谁也没说自己,只是讲了柳树的故事。但是,就借着折柳赠人这么一个风俗,乱世男子的牵挂和乱世女子的委屈已经表露无遗,这就叫风流婉转,语浅情深,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赠诗的韩翃,是个真才子;答诗的柳氏,也是个真佳人。他们的诗,配得上他们的故事。

最后再感慨一下,唐朝真是诗人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代,豪门会为诗人献出美女,武将会为诗人舍生忘死,连皇帝都会为诗人网开一面。有这样的唐朝,才有这样的唐诗。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