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日记

东莞日记

九月十七

1

9月17号,我看到一个孩子。他在绿箱子后面,黑短袖,漂白的牛仔裤。他的个头刚高过车床,嘴唇是尖的,后颈乌黑。每个人都无暇停下,他来回搬着箱子。然而某一刻,他突然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机器“哼哧、哼哧”地叫唤,工人们走来走去。白晃晃的电灯下,只有他呆站着。

9月17号,我第一天在工厂上班。工厂在东莞,生产电容器。

人事部的姑娘把我带给二楼丁经理。丁经理从密密麻麻的报单里抬起头,官腔奔涌进空气里。他签了字,“找一楼许领班。”一楼许领班在鼓捣黑色的糨糊。他年轻,稳重,把我带去分选组,说,“你在这里,看一天。”

分选组挑选成品电容器。机器像啄木鸟,好的拣走,坏的扔掉。“哼哧、哼哧”——它们的叫声压迫进耳朵,沉重,准时,无法抵抗。它让我想起家乡的汽渡,它粗犷的喘息总震耳欲聋。“啊,妈妈,太响啦。”我说。“哼哧、哼哧”——它们仍叫唤着,工人们走来走去。有人大声说什么,脱口而出的话语,很快碎成沙粒。

白炽灯亮得刺眼。绿箱子后面,我看到一个孩子。

2

“你多大?”我问孩子。

“十八。”他旁若无人,并不回头。

“别唬我。”

“十五。”

他抬起头。小眼睛,尖嘴,南方人模样。“我叫黎威,”他告诉我,“不过,你不许叫我黎威,要叫我黎标。我还拿着哥哥的身份证呢。虽然他也没到十八。”

小黎说,他是广西贵港人,不过父母都在东莞打工。他们家族有十七个兄弟姐妹,十一个哥哥,六个姐妹。他排倒数第二。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哥哥给他身份证,让他找到了这第一份工作。

小黎五号才入职,之前在印字部。“那工作稍微轻松些,可以一直坐着。”前天他刚调来分选区,因为分选的姑娘要辞工了,教完他,就辞。

“你看起来蛮乖的。”我夸他。他腼腆地笑,摇头,“初中还经常打架。身材小,打不过,就叫人一起打。”

小黎一边说话,一边干活。他把电容器的金属脚插进检测机里,fail。再一插,还是fail。他往废品堆里一放。检测机上就四个键:On/Off,Pass/Fail。小黎一个一个检测。“31个良品,3个废品。”他写在表格上。我想起网上说,公司年产10亿个薄膜电容。

“哼哧,哼哧”——身后的机器咄咄逼人,那叫声侵略我的脊背。我想象一头上了发条的恐龙。想象它骇人的眼睛里,像纳斯达克一样闪烁着“1 2 3 4 5 6 7 8”。

“成品分J型号,K型号。”我指着说明书问小黎,“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走去机器,把牌子翻来给我看——左边是J型号,右边是K型号。他咧开嘴笑了。

“所以是什么意思?”我又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说。

3

离开埃里克森教授的课堂才几个月,倒像是几年过去了。我记得他讲马克思。“我曾在明尼苏达的工厂里打工,五十多年前了。每天累到倒头就睡,没时间阅读,没时间思考。连自己生产什么都不知道。”他说,顺便坐上讲台,“这就是异化吧?”在工厂里我又想起他的话。生产,产品,灵魂,自我,没一样属于自己的。留下什么?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无聊吗?”我问小黎。

“不无聊。”他说。身后包装部的姐姐走过,她染了黄色的头发。小黎不时回头看。

他终于碰到问题了。测小电容,一次Pass,一次Fail,再测再Pass,又测又Fail。小黎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就四处转,拿起报表看看,又放下,好像忙个不停的样子。

“干吗呢?”许领班看透了他的小心思,过来手把手教他,“不要只用一只手啊,用两只手会快得多的。”

许领班走了,我问小黎,“有必要这样认真吗?公司有要求一个电容器都不能检错?”

“没有。”他说,仍聚精会神,“不过我自己这么要求自己。”

“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小黎。

“没有。”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职业?”

“没有。”

“在家里和谁生活?”

“我妈。我出来她出来,我回去她管我。”

“爸爸一直在东莞?”

他点头。

“他们多大了?”

“三十几?四十?我不知道。”

4

我想起小时候去姑父厂里,工人往火炉里面丢钢材,钢化成了水。“好热!”我说。工人半裸着身子,黑了的毛巾用来擦汗。他们的脸如今都模糊了,或许当时就不甚清晰。我为何突然想起他们?

十五岁的时候,我刚上高中一年级。小黎已经打卡上班的时候,我正在早读课上补觉。那时我还不敢谈恋爱,看窗外女孩的眼神,也像小黎看包装部的姑娘那样欲罢不能。醒来的那些瞬间,脖子有点疼。我嗅到教学楼外面桂花的香味。年轻气盛,世界仿佛就在手心。

“我不喜欢学校。”小黎说。“在学校像在监狱一样待着。”

“这里不像吗?”

“至少没有人管啊。在学校里老师会来查寝,我们吵,她骂,我们不听她的,她都被弄哭了。”小黎手舞足蹈。他告诉我,他上的是镇上的高中,有一千三百人。绝大多数都是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的——事实上,整个镇的孩子都在外边。他本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但是妈妈不让,她要把小黎留在可以想象的身边。

“如果老大没有让你工作,你会工作吗?”小黎突然问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

“会。”我随便回答他。

“我不会。”他说。“因为我们是按时刻拿工资的,按点下班就行了。如果是计件,就算老大没让我工作,我也会做。”

5

莫燕过两天要辞工了。把东西教给小黎以后,她就辞。

“为什么?”我问她。

“本来就是跟着哥哥嫂子来的。这里太无聊,过得也不开心。而且薪资低。”莫燕说。

“低?”

“这里是计件的。我们每测一万个才能拿八块五。一万个电容器,堆起来比人还高了。我们每天,不好的时候能测四万个,好一点也就六万个。”

“那每天就四十块钱?”

“加上复测五十,就九十块钱。你想,每个月三十天做满也就两千七。”她扳着手指头给我算账。

莫燕是湖北人,今年三十岁。谈到有没有结婚,她说,“三十岁了还可能没结?小孩都七岁了,在老家,丈夫在深圳。”她的下一站,就是深圳。

莫燕告诉我,她二十岁就出来打工了。然而走走换换,总没有安定。在这个厂里,她也才刚待了一个月。

“我那边的小黎才十五岁。”我跟她告状。

“初中都没读完吧?臭小子,不好好读书。我看他连读表都不会,昨天就和他说,你这样以后很危险啊!”莫燕突然情绪涌上来。她紧接着走去小黎身边,问,“你怎么这么小?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这种年纪不好好读书,出来打什么工?”

小黎红了脸。他撑了口气说,“小吗,十八小吗?”

6

我们的工时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中午晚上各有一点用餐时间。从十点起我就开始望钟,倒数了。时间这么慢,我想它以后会越走越快——人类无法忍受慢的,他们或是创造出快的机器,或是迟钝自己以适应慢的时间。然而无论怎样,他们都还是得去面对最终的静止、永恒的慢。

我想起我对埃里克森教授保证的——危险地生活,发觉生命、记忆的活力。可是在这里,我能发现吗?我能补偿自己曾经的虚掷和浪费吗?能重新真诚地活吗?才几个小时,我就又陷入懒惰了。新鲜的细节正失去魅力——是因为我缺乏足够的能力去感受吗?我到底是在生活的悬崖之上自省,还是早已落入深渊?我开始理解小黎了。世界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和对我,都是相似的。许多问题,面对即是回答。“我不知道”,是轻松的喘息。

在这天最后的时间里,许领班让我去挑次品,我们挑到下班都没有挑完。这些次品是楼上印字部的责任。几万个电容器里,大概有两百个商标没印好。

“这些印字的不是人,本来就够轻松的了,只要人坐在那儿就绝对不会印错。”旁边的老师傅唠叨说。老师傅的工服上蹭满油渍,好像是施工部刚调来的。他还有一顶缺了口的安全帽。他把它摘下来放挑出的次品。

“只是印字错,有什么关系?”我抱怨。

“客户要求,没办法!”老师傅说。

和我一组挑次品的是小陈。小陈十八岁,也是广西人。“那边新来的小黎也是广西人,他只有十五岁。”我告诉他。

“我也是十五岁就出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意思是,那不值一提。“当然也是初中没毕业,农村的,能多想什么呢。”

“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一边眯着眼挑手上的次品,一边说,“先干着咯。这三年,我都换了六个工厂了”。说话的时候,他口袋里的双喜烟露了出来。

到快下班的时候,我们还有两缸的电容器没挑完。每个人聚精会神,都不说话。

“哼哧,哼哧,嘁”——机器都停下来了。

“怎么这么慢?”丁经理在后面责备。

“你们赶快啊!就不能再快点?”许领班也不开心了。

工友们都围过来凑热闹,像来看马戏。小黎也凑上来。他个头小,一钻就到了我们身边。快下班了,他终于没有忌惮地拿出手机。我一扭头,看到他的屏幕壁纸:

也许我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但你不可能再遇到和我一样的人。

我想告诉他,“是啊,小黎”。但他一下就钻出了人群,找不到了。

九月十八

1

他叫细光。他并不是亲口告诉我的,而是把工牌从口袋里掏给我看。这似乎是加工部里的风俗——这里的工人不喜言语,试图用手势和工牌解释一切,反倒是机器叽叽喳喳。细光有着酷似黄晓明的面容,回答问题的时候,却不愿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神总是飘忽。

“湖南益阳人,出来打工十年了。”他告诉我。

“不会也是十五岁就出来了吧?”

“十六岁。”

加工部比分选组要更小一些。我们负责的内容意料之中的简单,无非待在机器后面,查看是不是每个小电容的指甲都剪好了。一批货剪完,我们重新给机器调角度,擦酒精,运上另一批货。机器并不总是听话,你得挑出那些与众不同的电容,重新修剪或扔掉。我们的工作是确保千篇一律。

“我们加工部这里,每天能剪三十万个电容器。”细光给我普及,顺势伸出三根手指,“可惜不是计件,只能拿基本工资。”

“三十万”让我想起家门口的理发老师傅。“远近理发,数我的手最快。理一个头,十分钟。”他夸下海口,“每天能理三十个。已经理了三十年”。头发纷纷而下,满是刮痕的镜子里我看到坐在后面打瞌睡的老人。我粗粗一算,“那你已经理了三十万个头啦”。“哈哈!”老师傅笑出来,“那也没看到余钱啊。”

细光的故乡在湖南益阳。他告诉我,他家在洞庭湖的边上。“那里是鱼米之乡。”他说起来,眼神都不飘忽了,我能感到他的骄傲,“到处都是小湖泊。小时候,我常在水里玩。不过我们家不养鱼,是种水稻的。”他认真地告诉我。说完,怕我不相信那里是鱼米之乡,还加上一句,“我家前面的一户人家就有鱼塘。”

“想家吗?”我问他。

“不想。”他直截了当,“现在有高铁,四个半小时就到了,很近,一年可以回家两三次。以前坐火车,要十二三个小时。”

“过几天国庆回去吗?”

“国庆就放三天假,一,二,三,怎么回?”他又伸出三根手指。

他已经远离洞庭湖边的鱼米之乡大半年了。如今小他两岁的弟弟也在东莞的厂里,他们住在一起,谁也没有女朋友。他们听说,东莞这边离海不远。

2

“生活有什么意义?”在午休的时候,我问工厂宿舍里的室友。电风扇在上头吹着,对面的床板咯咯作响,这似乎是一个合乎时机的问题。

“生活本来就没有意义,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下铺的胡哥回答我。不惊讶,现代人的标准答案。可我听胡哥说,却是另一番滋味。

胡哥是我的室友。成成带我来的这个宿舍。

那天我坐在货车后面,咣咣当当来到这个工厂,是成成接的我。“所以你是公司那边派来的实习生,过来锻炼的?”成成问我。他看上去还是小孩模样,寸头,说话倒是颇客气。

“是啊。”我回答他。

“你的简历上写你是国外大学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中国最好的大学清华北大不如国外的大学吗?”

“我不觉得,但清华北大也不是想考就能考上。”

成成若有所思,随即手指一点,说,“我明白了,所以你父母的意思是,与其在国内混个三流大学,不如出国见见世面,是吗?”

“嗯啊。”

成成是工厂行政部的,本来要安排我住领班的房间,但是他考虑到那房间里有人打呼,而其他房间要么有人打呼要么有人抽烟,就说,“睡我们房吧!”

房里有胡哥和阿雷。进屋的时候,他们都半裸着身子,在玩手机。胡哥强壮魁梧,而阿雷白嫩帅气。间谍片里,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搭档。

成成介绍我,说,“今天我们屋里来了一位新室友,他是国外读书的,我们要向他学习,如果以后要出国,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

“出国?”胡哥笑笑。“我们不可能的。”

“不可能。”阿雷也摇头。

成成,胡哥和阿雷都是湖南人,同为二十四岁,更巧的是,他们同一天进厂。胡哥和阿雷是郴州人,在之前的工厂里认识,成了兄弟,到哪儿都成对应聘。二十天前,他们在工厂遇见成成。如今胡哥和阿雷上夜班,在品管部。每天从晚上八点钟上到早上八点钟。每隔两个礼拜,早晚班对换。

“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啊。”胡哥说。“就一开始受不了,上班都打瞌睡。”

“一开始受不了。”阿雷笑笑。“头几天难受,后来就好了。”

初次见面的胡哥,让我先好好休息,别急着买日用品了。“反正我要上夜班,先睡我的床吧!”他带我去小铺子买草席。“得先刷几遍,要不扎身子。”他给我示范。我想请他一瓶可乐,作为他对我好的回赠,他却显得为难。

第一天的傍晚,我问胡哥,“为什么选这个工厂?”

“网上投简历呗。前面一个工厂太无聊,我们就换到这个了。”

“那你们多久换一次工作?”

“大半年换一个吧。”胡哥笑笑。

“大半年。”阿雷点头。

胡哥说起他一个月前面试的时候,尽瞎扯些不可能的话。面试官问他,“你打算在这里做多久?”他面不改色地说,“要做很久很久(做到元旦)!”面试官问他,“你对将来这个职位有什么期待?”他说,“有很多很多的期待,要努力完成工作(在领班盯着的时候)!”

“就那老一套呗。”他说。

他说,面试官居然还问他有什么理想。说到这儿他和阿雷都笑起来,“我能有什么理想?在这里干活就是干活,有什么理想好说?”

“理想、梦想之类的,”他说,“我们可从来没有过。”

阿雷笑着,穿上工服,走去门口。他招呼胡哥,说,“七点五十了,再不去打卡要迟到了”。

门外的天已经黑了。我坐在胡哥的床上,看着他闷头披上蓝色工服。高矮胖瘦,差别都被工服消解。看着胡哥拖着脚步,一步步走去外面,我感到一阵心酸,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

3

细光1999年6月初中毕业,随后就出来打工。开始他骗我,说自己89年出生。我说,“那你十岁就初中毕业,小神童”。他笑笑,别过脸去。“我的意思是,你骗我。”我不依不饶,“所以你多大了?”他摆弄机器,思忖半天,眼睛一瞄,还是选择先问我,“你呢?”“我93年的。”我也决定骗他。“93还是92?”他没听清。“92。其实算91,92年1月的。”他信了,认真算起来。“那我比你大……大八岁半。我83年7月的。”

99年毕业的细光,十六岁整,之后的日子,可以用地名一带而过。“先去了武汉一个半月,再去了佛山,再去了深圳,最后才来了东莞。”

2000年他来到佛山,待在小作坊里,给一个浙江的老板做伙计。老板既是老板,也是师傅,教他做模具。“老板一家四口都在帮忙。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高中毕业,比我大一岁。”他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我试图询问他,小作坊里其乐融融的生活,是否比大厂的生活更愉悦,然而在细光的故事里,马克思迷人的理论失效了。“都一样。”他说。随后又补上一句,“小作坊不行的,就一个门面。”仿佛厂子气派,工人也一并有尊严。对于佛山的生活,他只剩下一些琐碎印象:“2000年那时候,工资三百五一个月,一顿饭两元,早饭一元,一天只用吃五元。”

“你2000年就过来了,你觉得广东对你来说变化大不大?”我问他。

“大啊。”

“大在哪里?”

“我刚来的时候,整个佛山都没几个厂,现在都挤满了。”

“那城市呢?城市变化呢?”

“0737啊。”

“0737?”

“0737是我们那里的城市编号啊。益阳。”

原来,细光将我问的“城市变化”听成了“城市编号”,这才有了一段无厘头的对话。

细光一句接一句回答我的问题。

“你过来十几年,工厂对工人的待遇有没有好一点?”

“都差不多,这里的饭菜一直挺差的。其实,工厂都差不多的。”

“那你理想的生活是?”

“在家里待半年,出来打工打半年。其实还是在家里好,饭菜好吃,广东菜都很难吃。”

“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过呢?”

“我不知道。”

4

许多提问,在“我不知道”以后就戛然而止。我想起昨天的小黎,他也总说,“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他们自己的问题?逃避怨恨重拾生活已需要勇气,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继续面对他人的追问?

晚上吃饭,我又遇见小黎。

我一个人吃饭。小黎看到我,搬着盘子坐到我对面。他不说话,埋头吃。

“你长身体呢,吃这么点饭够吗?”我问。

“还要剩。”他说。

“晚上下班一般玩些什么?”我问。

“玩手机。”他说。

对话到此结束。

吃完时,我说,“小黎,我先走了!”

他不回答,甚至不抬头,像没有听见。仿佛是在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和关系,如机器一样,可以随时开始或结束。正如我每次在车间外远远看到他,竖起手来打招呼,“小黎!”他只是停顿一秒,然后走进车间。只留下一条狭长的黑色的走道。

5

晚饭半小时,六点开始加班,加到八点。

“你也要加班?不是说工厂的新工人第一个礼拜不用加班的吗?”细光问我。

“许领班说要加班。”我说,“我看你们都强制加班。会有加班费吗?”

“会啊。”细光说,“一小时十三块五。”

6

细光开机器的时候,另一个工友,黄羊,在筛模子。黄羊,贵州人。我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同样不说话,掏工牌给我看。黄羊长得像我小学时的对门邻居,小时候,我和隔壁楼的同学常联合起来欺负他。一次,他忍无可忍,在家门口把我打成了熊猫眼。第二天,我戴着墨镜去听音乐会。看到黄羊,我有些童年阴影挥之不去。

我在中午认识黄羊。午休回来,车间黑压压一片,机器还在歇息。走进去,我看到黄羊躺在地上。不仅是黄羊,整个车间都躺着人。原来,因为车间有空调,并且不容易迟到,中午工人们都席地而睡,躺在机器身旁。

黄羊告诉我,他今年二十三,92年的,但已经在厂里干了四年。我说,“哇,四年。这两天我看到的都是只干了一个月半个月的,你居然干了四年。”黄羊摆摆手,说,“许领班来得更早,建厂就来了。”

“最近忙吗?”我问他。

“不忙,忙的是今年2月到7月。原来看前面两台机器的那个阿姨走了,我一个人要看五台机器!根本忙不过来。”

“那是因为用工紧?我听说现在做工人的少多了。”

“不是用工紧。是他们没安排人来!”他一副被坑了的神情。

“那你提意见吗?”

“提了也没用啊。不过他们倒是给我涨工资了,涨了几百块钱。”他眉毛一松,刚刚的愤怒一笔勾销。

“你觉得工厂这几年的发展在变好吗?”

“变好,肯定啊。2013年搬到这里之前,整个工厂都没有现在一层楼大。要是不变好,没有钱,哪可能盖新楼啊?”

“今年呢?整个产业都不景气吧。”

“今年那是更好!机器添了好几台,还日夜不停地跑呢。”

“那厂子变好了,你的待遇变好了没?”

“每年月薪涨一百吧。”

“你觉得涨多了涨少了?”

“这个厂算很可以的了,我以前的厂,每年涨五十!”他拿过去的经历抚慰自己,回忆起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了,“2011年的时候在深圳,我辞工回去过了个春节,回来人家就满员了。也罢,那时又穷又累,现在过得好多了!”

黄羊总是兴高采烈。我猜,是这样频繁的比较支撑着黄羊快乐地走过四年。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快乐的能力。他们漂泊,总觉得下一站会更好,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休工的时候,黄羊喜欢靠在机器上,看手机里的爱情小说。整个厂的灯全都熄灭,只有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光。屏幕前面,一张快乐的人脸。他从这里汲取能量,在开工时尽数奉还。

7

张粉珠给我端凳子。之前的一整天,她都坐在桌前忙着抛光。我以为,她没有时间和我讲话。

“没事的,不打扰,坐,坐!”她把凳子拉到身边,好像趁领班不在,她有许多话要马上向我倾诉。不过,她说一口潮州方言,在机器的嘈杂声中,我不太能听懂。

张粉珠告诉我,她来这里三年了。之前在二楼,做排版。密密麻麻的,看了两年多,眼睛都快不行了。我早听说,二楼都是极辛苦的工作。“其他人呢?眼睛还好吗?”我问她。

“比我年轻的还行,比我老的就不行了。”

有多少会比她还老的?如今的张粉珠,嘴唇勉强包住牙床,皱纹像山脊一样。我保守猜测,她六十岁。有多少人会六十多还在工厂打工?“那您多大了?”我小心试探。

“你看我像?”

“四十!”我胡乱奉承。

“四十一。”她笑了,边笑边摇头,“老了,老了,工厂的女人老得都快。”

张粉珠告诉我,她也想来一楼啊。一楼要轻松多了。但她不识字。二楼的领班说,一楼要填报表,不识字,不能去。

她说,她软磨硬泡了一年,领班才松了口。她告诉领班,她能填报表,就是让别人先填一行,她再依葫芦画瓢。“我来这里一个月了,都填对了。”她骄傲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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