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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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如今,我总想起最初在东莞工厂里的日子。那时,每天晚上歇工以后,我问室友成成借电脑写日记,写完就发在网上。“你在写什么?”他问我。“报告。”我说,“给深圳本部的报告。”“每天都要写?而且写这么久。”他起了疑心。“对吧。”我说。他不再问了,转过身,放起他最喜欢的歌,叫《电音之王》。后来,每次在大街上听到《电音之王》,我总想起成成,想起他只挂着裤衩的样子。你知道,我总容易想念旧日子。
去年9月初我去了深圳。开始,我没想去工厂里打工。我想,要么去画家村做一个画工,要么去华强北卖电器。我去了罗湖人力资源中心找工作。底下的墙壁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有一张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专业包饺子”。远处,那些害羞的年轻人看我站在墙边,也若无其事围上来。
“在找工作吧?”一个女人远远问我。她四十来岁光景,胳膊肘挎个黑色小包,不愿走近我们。“嗯。”我说。“有没有兴趣做一些展览的工作?在附近的展馆,马上有一个珠宝展,就三天,不打扰你找工作。”“干吗的?”“就站在那里,站站就行了,销售方面的,每天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我脸红了,小声问她,“待遇方面呢?”“哦,那个,三百五十元。”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一天三百五十元?”“三天三百五十元。”“不了。谢谢你。”我说。女人生气了。“你觉得不好吗?我告诉你,我们那里招来的女大学生也就这个价。而且她们做迎宾小姐的,更累,要一直接待客人。”
我住在华强北的胶囊旅馆里,房间像岸边的集装箱,晚上,腿难以伸直。客厅里有人在辩论,一个人不停摇头,“你说的,错!”他说,“我告诉你,我读过马克思。我上大学第一年就读了,你呢?”集装箱外面,我看到两个卖手机壳的年轻人在收拾。一个人不停扇着另一个人的脑门。“你他妈傻啊?”他说,“你他妈就是头猪。还愣着干吗?去拿东西啊!”夜晚,我听着隔壁的鼠标声入睡,他们的手速很快。
几天以后,我与下铺的男人相识了。“我看你在这里住了好多天了。”他说。“嗯,你也是啊。你住了多久了?”我问他。“两个多月了。”他说。说完,拉开舱门。里面小小的空间,摆着一排护肤品。他一边抹脸一边打探我的消息,多大了,学什么,来干吗。“我学哲学。”我告诉他,“那你学什么?”“我也学哲学。”“你骗我。”“我骗你干吗。”他从容地笑笑。“中哲。”他接着编下去。“那你从哪里来?”我又问。“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人。”他把舱门关上了。再过了两天,他在舱门外发火。“操他妈的。”他怒不可遏,“当老板了不起啊?他以为自己是谁。我操他妈的,敢对我这样说话。”我把舱门打开,明知故问,“怎么啦?”我们在开合的舱门中,建立起虚伪的友谊。
那些天里,我去了画家村,拜访了一个“教授”。教授有很多名号:中国著名诗人、辞赋家、思想家、古书画鉴赏家……一张名片上都写不下。“你学什么?”教授发问,整理了一下三七开的刘海。“哲学……”我唯唯诺诺,还指望他帮忙找工作。“哲学无非就生老病死嘛。庄子老子肯定要读,中西都一样!”他嘴一撇。“教授总结得好!”我跟着身边人拍马屁。
教授给我们上了一课,讲他自己的辞赋。“‘鹤天绝尘’,这是我全文最精华的一笔。”他说,“这个怎么解释呢?你就要看到,古人说过‘出淤泥而不染’,我认为,这是俗的,不雅的,我要超越它!为什么俗?因为荷叶啊,都碰到淤泥了,就像两个人,男人和女人靠在一起,要做爱的,这就是不雅了。而我的鹤天绝尘,就是鹤在天上飞的,不沾泥土不沾灰!”“哦——”我们恍然大悟。他讲得更起劲了,“从古至今哪个诗人能够做到我这样的?儒释道三种文化都写入教科书?大多数人,都只有一种风格,我可以做到三种兼容”,“我的这篇诗赋,电视里拍卖说值两个亿,我说不要说是两个亿,一千个亿也不够啊!无价之宝啊!我就对市领导说的,以后这个要流芳百世”。
我最终没有去画家村,因为在华强北找到了工作。
走的时候,我没和下铺的男人告别,提起箱子便离开。我以为自己是在华强北做电容器销售,偶尔还可以回来看看。然而那天下午,一辆小货车就把我运去东莞的工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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