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老骆
每次查卫生都来好多人,门里门外转不开身。那些人是临时凑拢的,除了居委会几个大妈,有疗养院的剃头佬、供销社会计、邮局老杨……还有菜场楼上那个姓骆的。差不多每次都是这拨人,有时街道主任亲自带队。他们戴着白手套,这儿翻翻那儿翻翻,橱里柜里都要检查,最后根据白手套上沾了多少灰垢判定卫生等级(分优、良、合格与不合格)。那姓骆的眼睛很尖,每次都能让他逮着死角。他小时候,这样的查卫生是常有的事儿。一九六〇年代初,日常生活已纳入制度范畴。饮食男女,出入起居,都不再囿于私人叙事。有时半夜三更查户口,霍地闯进来一帮人,搞得鸡飞狗跳,就像鬼子进村。
他一直不知道那姓骆的是干什么的,好像没有什么正式职业。那人见谁都咧着嘴笑(细看嘴上有一块补过的兔唇),露出一颗镶金的上牙,由于一条胳膊有残疾,被人称作“瘸老骆”。手臂的毛病怎么能说是“瘸”呢,他总觉得这说法本身就跛脚。听大人们说,这老骆过去是个人物,在“烧毛党”里混过,大小算是个头目。解放前“烧毛党”是老百姓谈虎色变的土匪武装,日本人来的时候编入了汪伪“和平军”。据说那时节姓骆的很神气,穿一身香云纱褂子(俗称“拷皮衫”),腰上插着两把驳壳枪……这不知是真事还是人们的想象。他没法想象瘸胳膊瘸手能有双枪李向阳的范儿,可那香云纱褂子总在他眼前晃悠,夏天老骆似乎就那一身衣服,已经很旧了,看上去油渍渍的,还散发一股腥臭味儿。
老骆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夏夜乘凉时在菜场楼上摆龙门阵,那儿有一处露台,边上搭着丝瓜架子,还养了一些凤仙花。都过去半个世纪了,他至今还记得那些瓦岗寨、杨家将的段子,什么程咬金劫皇纲呀,杨宗保大破天门阵……有趣的是,老骆还有打鬼子锄汉奸的故事,开讲七郎八虎闯幽州之前,先来一段敌后武工队肖飞买药什么的,就像古时市井说话的“得胜头回”。老骆究竟是什么人,他们谁都没往深里想过。本来,老骆自己并不存在于他讲述的故事之中,那些故事另外有一个叙述主体。可是面对一帮说起打打杀杀就来劲的半大孩子,老骆总是捺不住要蹿入故事里边,老子晓得驳壳枪总是抵不过小钢炮,不如干脆拿炸药包……虽说故事先于叙述,故事却只能在叙述中展开。一旦叙述成了僭述者的故事,也便成就了僭述者的尊严。有一年夏天讲《蜀山剑侠传》,弄得新村男孩个个耍刀耍剑,老骆油渍渍的香云纱褂子俨然成了峨眉派祖师刀枪不入的铁布衫。又过了几年,“文革”了,一夜之间姓骆的忽然踪影全无,仿佛真的遁迹江湖了。
《蜀山剑侠传》
他曾想,这人从前莫非是共产党卧底?眼下电影电视剧都玩“无间道”的新思维。
那天逛街,居然遇到老骆的小儿子“没牙”。见着眼熟,可一口齐齐整整的烤瓷牙却让人疑惑半天。他想起小时候斗殴,“没牙”的几颗门牙都在石板上磕没了。这小子现在抖上了,驾一辆模样粗野的SUV,不由分说把他拽上车,说是带他去一个地方。那儿很像是好莱坞电影里乱哄哄的唐人街,进了一家叫“老娘水饺”的饭馆,原来是“没牙”自家的店铺。喝酒时,问起他老爸,“没牙”说,别提那老东西,老子这辈子让他害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