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泥鸿爪几许
一
金圣叹的生平行迹很简单——因为他没有做过官。封建时代的读书人,若无仕途经历,传便很难撰写,仿佛一篇文章缺了标点符号,人生的荣辱沉浮都没有明显的标记;其日常交往自然也多限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交游考”之类自亦难于下手。陈登原先生半个世纪前曾撰《金圣叹传》,爬罗抉剔甚有功力,但也只能是笔记杂纂与金氏诗文中片言只语的缀合,读来颇使人生“雪泥鸿爪”之叹。(近十余年间,又有几种时贤的金圣叹的传记问世,若干交游行迹亦得以发明——但也不无舛误之处。大端而言,金氏本人的社会活动、文学活动情况,仍不免于粗线条的勾勒。)
金圣叹是苏州府长洲县人氏,家居憩桥巷。出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其父、祖皆无功名。兄弟三人,他居中,但很可能与弟弟是一对双胞胎。《沉吟楼诗选》有《念舍弟》,诗云:
记得同君八岁时,一双童子好威仪。
拈书弄笔三时懒,扑蝶寻虫百事宜。
一自爷娘为异物,至今兄弟并差池。
前朝略续游仙梦,此后相思知不知?
“同君八岁”、“一双童子”,似只能作双胞胎解。但二人成年后往来并不多,有迹象这个兄弟在父母去世后,似被人领养而离开了苏州。而乱世飘零,兄弟参商以至音讯难通,其《忆舍弟》诗云:
舍弟西风里,流离数口家。
近闻栖水泊,托庇在天涯。
火食何由得,儿童哪不哗!
何须逢盗贼,多恐化泥沙。
颇见其手足情深。在《水浒》批语中,因“兄弟”一词而借题发挥之感伤语亦甚多(如有关武松、宋江的情节),足资相证上述假说。
金圣叹的少年时期,家境尚可,有田产,有仆人、丫环,当属中小地主阶层。在他十余岁时,不知何故,“眷属凋丧,独为至多”,家境也开始败落下来。
他十岁入乡塾,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索然无味,“每与同塾儿窃作是语:‘不知习此将何为者?’又窥见大人彻夜吟诵,其意乐甚,殊不知其何所得乐?”据他自己回忆,当时一方面深感“四书”之类的枯燥乏味,一方面又对读书产生了诸多困惑与好奇,如“尽天下书当有几许”、“其中皆何所言”、“(内容)不雷同耶”等等。十一岁时,他终于得到了自由读书的机会。当时,身体欠佳,“时时有小病”,经常告假休学。他较为内向,不甚喜嬉戏,于是终日以自由读书为消遣。开始读的是《法华经》,后来找到了《离骚》与《史记》。据他回忆:“《离骚》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记其一句两句,吟唱而已。”《史记》也不能常读。这时,他得到了《水浒传》,一下子便入了迷,达到“无晨无夜不在怀抱”的地步。这一年多的阅读经历,不仅为金圣叹打开了文学的窗口,而且决定了他一生的志趣。他作为终生名山事业的“六才子书”,此时所读居半数;日后所作《法华经》的讲疏专著,即有三种之多。
此后不久,他又对《西厢记》入了迷。据晚年追忆:
记得圣叹幼年初读《西厢》时,见“他不偢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至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皆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也。先师徐叔良先生见而惊问,圣叹当时恃爱不讳,便直告之。先师不惟不嗔,乃反叹曰:“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
这段回忆有无夸张,难以断言。但事情基本经过应无疑。我们由这位早熟少年之烦恼中可以看出些什么呢?多情?文学感受能力?冥思伤感之气质?可能皆有些许,但也全然并无实据。就是金圣叹本人也“只是当时已惘然”了。有意思的是,这位塾师不仅预言了金氏的命运,而且给了他很大的鼓励。“读书种子”一语,金圣叹反复使用,可见这位启蒙师傅的鼓励期许,给少年金圣叹留下的深刻印象。
他的另一位塾师却没有这样宽容,似乎也不太赏识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
记圣叹最幼时读《论语》,至“子张问:‘子何如斯可谓之达矣?’”见下文忽接云:“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不觉失惊吐舌。蒙师怪之,至与之夏楚。
在此前后,金圣叹还接触到了市井流行的通俗文学。有一支《打枣竿》曲,他直至四十年后还记忆犹新。其词为: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
此曲流行于中晚明,冯梦龙收入所编曲集《挂枝儿》之中。金圣叹在评点《西厢记》至《拷艳》一折时,忽忆“幼时曾见一《打枣竿》歌”,便信手拈来,借赶脚人的戏言写红娘的诙谐形象,使评论横生谐趣。可见少年时的文学生活对他情趣影响之深。
金圣叹此时亦开始试笔,但作品大多散佚。只有《第五才子书》中个别批语系少作留存。另外,《杜诗解》中抄录了一首少年诗作,可见其早熟的才情:
营营共营营,情性易为工。
留湿生萤火,张灯诱小虫。
笑啼兼饮食,来往自西东。
不觉闲风月,居然白头翁。
“留湿”一联工整而传神,甚有童趣。尾联“不觉”云云,出自少年笔下,使人惊讶。这样的感慨虽有强作解事的意味,但也可以看出金圣叹内向、冥思、感伤的心理特质。他在中年以后,两度追忆自己这种早熟的内心状态。一为批李商隐《曲江》诗:
某尝忆七岁时,眼窥深井,手持片瓦,欲竟掷下,则念其永无出理,欲且已之,则又笑便无此事。既而循环摩挲,久之久之,瞥地投入,归而大哭。此岂宿生亦尝读此诗之故耶?至今思之,尚为惘然!
《曲江》的名句“天荒地老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为伤逝叹衰的极致语,金圣叹认为自己童年的投石大哭,是类似的情怀。这乍听起来有些风马牛,但细寻思也不无道理。惟其禀赋中具有超出一般人的敏感气质,日后才可能在文艺品评中出类拔萃。另一次追忆为批《水浒》时:
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
比起对投瓦下井一事的感慨,“宿生”云云说得显豁,这里则较为含蓄,然对弃瓦与落日的留恋,实为同一心理机制。金圣叹对自己有相当清醒的了解,故称这种感伤心态植根之深,如同“宿生”带来。
他的早熟心理还表现在另一方面,即懵懵懂懂的政治野心。他在晚年评点杜诗时回忆自己儿时的种种“妄想”:
因忆为儿嬉戏时,老人见之,漫无文理,不知其心中无量经营,无边筹画,并非卒然徒然之事。羊车竹马,意中分明国王迎门拥篲,县令负弩前驱;尘饭涂羹,意中分明盛馔变色,菜羹必祭;桐飞剪笏,榆落收钱,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绕床阿堵。其为妄想,与前三人有何分别?(《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
这里说的“前三人”,指的是刘邦微时羡慕秦始皇,陈胜微时立志“苟富贵”,阮籍感慨自己未生于风云际会之时。了解金圣叹性格中的这一面,对于解释他的一些异于常人或是复杂矛盾的言行,都是大有帮助的。例如青年的急于出名而不择手段,老年时幻想到朝堂做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等,都与深隐于心灵中的这一“本我”有关。
金圣叹很早就考中了秀才,但对进一步的功名似乎兴趣不大。他在岁试中与主考官屡开玩笑,以致被黜革。次年改换名字再考再中。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说他“以诸生为游戏具,补而旋弃,弃而旋补,以故为郡县生不常”。这种夸张的记载带有明显的传奇色彩,足见金圣叹游戏于科场的举动给后人留下的深刻印象。
二十岁前后,金圣叹成了家,旋即做了父亲。他有一子三女。子名雍,字释弓,亦能文。金圣叹对他寄予厚望,称为“读书种子”,五岁时便命其旁听父辈谈话,十岁便以《水浒》为范例给他讲授文法。金雍在“哭庙案”后流放辽东,后曾一度返苏,与刘献廷、尤侗等有来往,并以其父名义编刊《才子尺牍》等。小女名法筵,最受圣叹钟爱,能诗,善书法,嫁沈姓,居城外太湖之滨。圣叹晚年常居其家,遗诗赖其二子而部分保存。
此后十年,金圣叹文名渐盛,狂放之行亦渐多。在崇祯八年前后,他与友人戴云叶、魏良辅等热衷于降神活动。他自称女仙陈夫人附体,用扶乩的方式与各界人物“笔谈”,借以表现自己的诗才与佛学修养。当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在领略了“女仙”的才情与学识后,深信不疑,不仅与其倡和若干,还撰《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张扬此事。金圣叹还到显宦叶绍袁家中,召请亡灵,并借仙灵之名,宣讲佛理与“才女”观。此时,他已成为有争议人物。
崇祯十四年,金圣叹三十四岁,最后完成了对《水浒传》的评点,在贯华堂主人韩住的资助下,以“贯华堂”的名义刊刻发行,题署《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并造施耐庵的序言一篇冠于卷首。自此,“六才子书”之说及“施著《水浒》”之说皆不胫而走。
此后数年,明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金圣叹心情甚为矛盾,一方面痛恨贪官污吏及苛税重负,另一方面又希望这个王朝能起死回生。这种矛盾心态在《微生》、《送李宝弓司理钦召考选》、《癸未秋兴》、《甲申秋兴》等诗中有充分的表现。
明清易代给金圣叹以双重的打击。亲友流离伤亡,经济日见困窘,于是心理上更增幻灭无常之感,而“绝意仕进”。他对新朝的态度较为复杂。开始,他以陶渊明自比,取消极不合作的姿态。后来,逐渐接受了这一政治现实,对循吏美政赞颂之,对墨吏苛政抨击之,而民族情绪渐从诗文中消失。这一变化过程,从《休问》、《题渊明抚孤松图》、《徐庆公生日》、《王子文生日》、《赠夏广文》、《下车行》等诗作的比较可以清楚看到。
清初十余年间,他先后研究了文字学、易学与佛学,同时继续对“才子书”进行评点。他的评点工作完全是即兴式的。友人徐增描述其状道:
(圣叹)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拉之去矣。(《才子必读书序》)
故此,他的“半成品”颇多。《西厢记诸宫调》评点了将近一半,被同学诸友借去传阅,竟散失无存。第一、第二、第三“才子书”也只有片言只语留传下来。
顺治十三年(1656),金圣叹完成了《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评点,又以“贯华堂”名义刊行。这部书得到了同时代的戏剧理论大师李渔的高度评价。
此后,他编纂、评点了《才子程墨》、《小题才子》。这属于科举考试的“范文点评”一类。金圣叹津津有味地做这些事情,既有以笔代耕的味道(其书在他身后付梓上市),也是和他对子侄辈进行的家庭教育相结合的。正如其《小题才子书序》所言:
去年高秋无事,自督诸子弟甥侄,读书学士堂中。每逢三六九日,即依大例,出《四书》题二,观其揣摩,以验得失……因不得已,搜括宿肠,寻余旧日所暗诵者,凡得文百五十首,茫茫苍苍,手自书写……人共传抄,各习一本,仍其名曰《才子书》。
嗟乎,此非余一人之私言,是为天下之父兄之所同欲得言。昔者,吾父兄盖时时苦为余言,而余当时褎然懵然,实不解为何言。今则余不幸,亦既忝为父兄,而因即以吾先父兄之言,殷勤与汝言也。夫余之言则既尽乎是矣,汝设不解,而褎然懵然亦犹如余之昔者,则汝他日,谅亦不能免于为人父兄,其有不拊心流泪,重有痛于斯言也哉!
这段话写于顺治十四年,距离金圣叹罹难只有五年的时间,因而是研究金氏晚年思想、生活的重要材料。由此,我们可以知道:
一、金圣叹年轻时虽然游戏科场,但还是在应试写作方面下过相当的功夫,加上聪颖过人,故对八股文的技巧颇有心得。
二、晚年的金圣叹,已不再是一味狂放不羁。对于后代的成长,他更希望他们有一条顺应社会的人生之路——因此,这位当年的狂生甚至自我否定,对年轻时的轻狂行为作出忏悔。
三、清代文学中,类似“辜负天恩祖德、父兄教诲”的话题出现了一系列作品,金氏这番言论得风气之先。(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红楼梦》、《浮生六记》都有典型的表述,倘联系起来作专题性研究当有所发现。)
四、金圣叹一生既放弃了科举,便把大量精力放到了家庭教育上。而他的家庭教育思想与实践都有鲜明的个性——既曾以《水浒传》为教材,又注重八股文的技巧传授,同时还把自己独特的诗学见解当做教育内容。
此后,圣叹的兴趣向诗文方面转移。他提出了一种新的格律诗理论——“律诗分解”说,即将一首律诗看做上解与下解两部分,每解四句。其初衷正如同时代人张芳所揭示:“可破世人专讲中四句之陋说”,以及“王李一派恶套诗”。此说虽有少数附和者,但遭到了多数人的非议,甚至有人认为这是“腰斩唐诗”,金氏被斩首是这一邪说招来的报应。当然,金圣叹本人是十分认真而虔诚的(金圣叹只有在论诗评文、教育子侄时才是彻里彻外虔诚的)。为宣扬己说,他给朋友们写了大量书信,百般设譬,巧为阐说。这些书信日后被金雍辑为《鱼庭闻贯》刊出。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虽为衰老与疾病所苦,却激发了诗文批评的热情。他一再对友朋谈到“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颓唐。因而自念: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脱遂奄然终没,将细草犹复稍留根荄,而人顾反无复存遗耶?用是不计荒鄙,意欲尽取狂臆所曾及者,辄将不复拣择,与天下之人一作倾倒。(《葭秋堂诗序》)
诚得天假弟二十年,无病无恼,开眉吃饭,再将胸前数十本残书一一批注明白,即是无量幸甚。(《答王道树学伊》)
弟行年向暮,住世有几……于世间不惟不贪嗜欲,亦更不贪名誉,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几本残书……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余弟皆不惜。(《与任升之炅》)
他一度集中精力从事杜诗的评点,准备尽快把“第四才子书”完成付梓。不过,中间又插入了为金雍讲解唐人律诗之事,两个月共讲六百余首。金圣叹携金雍的笔录稿到太湖之滨的女儿法筵家中,潜心整理,终于完成了《选批唐才子诗》。且于庚子(顺治十七年,时圣叹五十三岁)付梓。至于“第四才子书”,则终未如愿。其族兄金昌在其身后搜罗遗稿,得到近二百首,以《唱经堂杜诗解》的书名刊行,仅能“面目略备”而已。
大约在易代前后,金圣叹为了指导金雍等写作古文,还选评过《左传》、《国策》等范文一百余篇,称为《才子必读书》,“久欲刻布请正,苦因丧乱,家贫无资”,迁延未就。顺治末,他对旧稿作了大幅度的调整,删去了《公羊传》、《谷梁传》、《庄子》、《离骚》的选篇,增加了较多的后世篇章,共计三百五十二篇。此书完稿于庚子,然未于圣叹生前付梓。
五十四岁,金圣叹带着“只惜胸前几本书”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二
纵观金圣叹的一生,可知之行迹相当简单,而烟云模糊之处却颇为不少。拈其大端,首先是姓名问题。
排比古今有关记载,主要有以下说法:
一、廖燕的《金圣叹先生传》:“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吴县诸生也……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曾点’则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二、《痛史》本《哭庙纪略》:“金圣叹,名人瑞,庠生,姓张,原名采,字若采……后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下科试,顶金人瑞名……”
三、《甲申朝事小纪》本《哭庙纪略》:“金圣叹,名人瑞,姓张,原名采,字若采……后以岁试文怪诞不经黜革,下科试,顶张人瑞名……”
四、无名氏《辛丑纪闻》:“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庠姓张,原名采,字若采……后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金人瑞名……”
五、尤侗《金圣叹传》:“……原名喟,字若采,相传先生之父供孔子像,忽闻像上起喟叹,而先生适生,因命名曰圣叹云。”
六、王应奎《柳南随笔》:“金人瑞,字若采,圣叹其法号也。”
七、蔡丏因《清代七百名人传》:“金人瑞,长洲人,初名喟,字若采,一字圣叹……客复问‘圣叹’二字何义。曰:‘予名喟,圣叹即喟然叹之意。《论语》中有二喟然叹,在颜渊则为叹圣,在曾点则为圣叹。春风沂水,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八、《沉吟楼诗选·出版说明》:“人瑞原名采,字若采,又名喟,号圣叹,庠姓张……以岁试文怪诞不经黜革,及科试,又顶金人瑞名就试……”
九、《中国历代文论选》:“金人瑞,本姓张,名采,后改姓金,名喟,字圣叹,明亡后更名人瑞。”
十、何满子《金圣叹评传》:“金圣叹厌恶平凡,喜欢标新立异,巧立名目……他自己的名字,就变换过多次,先名采,字若采;后来改名金人瑞;最后改为喟,字圣叹。”
如是等等,还有一些,不再枚举。如此五花八门的姓、名、字、号,实不多见。稍加辨正梳理,不仅为介绍传主所必需,而且可以认识金圣叹某些性格侧面。今先辨其姓。
姓的问题在于“金”之外又有“张”说,“张”说中又有“本姓张”、“庠姓张”及暂冒张姓三种看法,其中以“张采改姓名为金喟”之说最为彻底。
笔者的观点是:金圣叹自始至终姓金,既无易姓之事,更与张采无涉。
这一点,陈登原先生早在三十年代已经指出过,理由是:金圣叹族兄为金昌,可见其本姓金;乾隆年间,娄县有张若采其人,“娄县与吴县不远,乾隆与顺治亦不远,当不容有第二人焉。”关于金昌之说,不失为一硬证,而张若采之说,则实未中肯綮。张采与张若采本非同名,且乾隆后期距顺治百有余年(张若采,字谷漪,乾隆五十五年进士),“不容有第二人”的推论难以成立。张姓说在半个世纪后仍有相当的影响,与登原先生辨之未彻亦或有关。今承其说,再补充之。
首先证明圣叹确系金门子孙,理由有四:
其一,为钱谦益《天台泐法师灵异记》,略云:“天台泐法师者何?慈月宫陈夫人也……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今九年矣……卟所凭者,金生采。”钱谦益与金圣叹这次交往并非草草,当时与之倡和有七律十首,事后又作《记》一篇,《初学集》中凡四次言及,《列朝诗集小传》亦再次提到。而《记》中提到的戴生、魏生皆可在《沉吟楼诗选》、《鱼庭闻贯》中得到印证。足见钱文为可资征信的材料。天启丁卯,圣叹年甫弱冠,既称“降于金氏之卟”,可知圣叹本为金门子孙,而非日后易姓。
其二,为《鱼庭闻贯》。此乃金雍所辑的圣叹尺牍,每则后有金雍所加小注,如“与家伯长文昌”、“与家叔若水丽”、“与叔祖正士佶”、“答家叔胜私希仁”、“与家叔若水及舍弟释颜”等。以《叙第四才子书》题款相证,“家伯长文昌”即金昌。而由称谓推论,“叔祖”、“家叔”等皆为金氏一族。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金丽字若水,与“金采,字若采”名、字皆成序;而其子“释颜”又与金雍之字“释弓”成序,当为圣叹至近之堂兄弟。圣叹“金”姓族人正多,足证“本姓张”之无稽。
其三,《苏州府志》、《吴县志》之艺文考皆称:“金彩,贯华堂集。”《吴县志》冢墓条称:“文学金人瑞墓。”于姓氏均无异词。
其四,举凡康熙年间笔记杂谈,皆直书金圣叹或金人瑞,并无张姓之说。其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与廖燕的《金圣叹先生传》。前者在圣叹被难不久编成于江宁,耳目所及,称“金人瑞,字圣叹,一名彩”。后者为圣叹崇拜者,专程访求遗迹,为之作传,于姓氏必然郑重。这些材料比起百余年后方兴的“张姓”说,自然要可靠得多。
其次,辨析“张姓”说之源起。
以金采为张采,实为年代渐远,道路传闻之误。张采非但实有其人,且与圣叹同时、同郡,性情、际遇亦有相类之处:
张采,苏州太仓人,为复社领袖,与张溥齐名,世称“娄东二张”。《小腆纪传》云:“采特严毅,喜甄别可否,人有过,辄面斥之。”圣叹则“遇理所不可事,则又慷慨激昂,不计利害,直前蹈之”。(《菽园赘谈》)“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金圣叹先生传》)张采与金采皆有口无遮拦之累,且皆由口舌树敌,种下祸根,此相淆种因之一也。
《研堂见闻杂记》记张采之死甚详,他死于衙役恶棍之手,“是时州守朱公犹在治所,素与张公不协,因公屡发其恶,心不平,无以报,于此不无颐指之意,故一时行凶,皆衙恶……遂有‘豪宦张采既死,诸人不得更乱’一示。”而金圣叹亦抨击暴政而得祸。张采死于朱姓州守之手,金采死于朱姓巡抚之手,年代稍远便易混同。此相淆种因之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