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奠定基础

2.奠定基础

在省立高中,季羡林结交了很多良师益友。

季羡林在山东省立高级中学碰到的第一个国文教员是胡也频。胡也频是现代作家,在现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同时,他也是左翼作家联盟的成员,更是后来的“左联”五烈士之一。因为胡也频被国民党杀害时年仅28岁,因此很多人对他只知其名,不知其人,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但季羡林非但上过他的课,而且还将胡也频的形象牢牢地保留在了记忆之中。

季羡林对胡也频的第一印象是,个子不高,人很清秀,一副南方人的形象。胡也频上课的方式很怪,跟以前的老师很不一样。他既不讲古文,也不讲白话文,每一次上课,他都先在黑板上写下“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字,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只讲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虽然他那浓重的南方口音使他的表达受到了阻碍,但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学生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第一次见到如此怪异的授课方式,接受如此新鲜的课堂知识,这帮大孩子无不着了迷似的如痴如醉。大家还在课后热烈地讨论,有时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同学还按照胡老师的介绍,买了一些当时流行的关于现代文艺的书籍。那么所谓的“现代文艺”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当时全国都处于国民党的高压政策之下,“马克思主义”是违禁的,连提都不许提。后来,季羡林他们才知道,胡也频是把学校当成了他革命实践和理论传播的基地,在学生中间宣传马克思主义,也算是为无产阶级革命培养接班人。不过,一则季羡林他们这些学生太年轻,没能真正理解胡也频所说的“现代文艺”的含义,何况胡也频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遮遮掩掩之下,未免有失真之处;二则那些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书籍译文非常难懂,据说是从日文转译的俄国书籍,而日文译者恐怕也不太懂俄文,所以双重翻译下来,隔阂过多,想读懂中文版本更是难上加难,胜似“天书”。季羡林他们只能生吞活剥地读,一知半解在所难免。不过虽然他们不懂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也不懂什么是“革命”——这二者胡老师都没有解释过,但是学生的热情却是毋容置疑的。为了回应同学们的热情,胡也频开始放手了——他甚至在课外组织了一个现代文艺研究会,由几个学生积极分子带头公然在学生宿舍的走廊上摆出桌子,贴出布告,招收会员,当场报名、填表。一时间整个校园热火朝天,沸腾得像一锅热汤,热闹的场景简直就像在过节。时隔60年,1990年,已到望九之年的季羡林在写回忆性散文《怀念胡也频先生》时,仍然觉得那场景历历在目,欢声笑语如在耳畔。欢腾的场面结束后,还有余音绕梁。此后,不时会有学生去胡也频的宿舍找他,往往天刚亮就有学生在等他了。可见,学生们对胡也频的爱戴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正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比较意外的事。胡也频的夫人丁玲从上海到了济南。丁玲是当时蜚声文坛的革命女作家,她到济南来探亲的消息无疑就如一颗重磅炸弹被引爆了,在学校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上海是当时全国最时髦、最洋派的城市,引领着全国服饰的新潮流。在济南这个相对封闭落后的城市里,丁玲讲究的衣着无疑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在季羡林他们一帮中学生眼中,丁玲简直就是一只浑身金光的凤凰。然而凤凰落地,难免会闹笑话。丁玲当时比较胖,又穿着一双高跟鞋。但济南的马路不比上海的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高跟鞋女侠”丁玲不免就遇到了“行路难”的问题,若非有胡也频搀扶着,只怕就寸步难行了。而且胡也频的个子比丁玲矮,这颇有些滑稽的场景被学生看在眼里,自然觉得十分有趣,私下里不免窃窃私语,说胡先生简直就像丁玲的手杖。话虽刻薄,但无恶意,反而因为胡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对他的敬意就更深了。同时学生们对他的夫人也非常尊敬,甚至还羡慕他们伉俪情深呢!

胡也频在学校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事情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他听到风声后,与丁玲迅速离开了。一开始学生都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国文课堂上他们见到的已不再是熟悉的胡也频瘦小的身影,却是另外一位陌生的先生时,全班才都为之愕然。随之而来的小道消息说,胡先生被国民党通缉,逃到了上海。次年,也就是1931年,胡也频被国民党逮捕,并秘密枪杀了。牺牲时年仅28岁。

胡也频死后,季羡林那尚在萌芽阶段的革命梦想也就“自然流产”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革命”过。

在胡也频身上,季羡林学到了激情与梦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教师,胡也频算不上十分合格,因为他把课堂当成了传播思想的工具,把学生当成了革命的后备力量。对学生而言,胡老师的课堂热闹的是表面,实质的、与课程内容相关的方面却所得甚微。就季羡林个人而言,这段时间里,他光顾着“文艺”和“革命”,学业与创作几乎都荒废了,只写了一篇《现代文艺的使命》,其内容早已散佚,无非就是革命、革命、再革命罢了。多年后,季羡林回忆:“以我当时的水平之低,恐怕都是从‘天书’中生吞活剥地抄来了一些词句,杂凑成篇而已,决不会是什么像样的文章。”作为朋友和革命引路人,胡也频无疑是不错的;而谈到授业解惑,胡也频恐怕就比不上他的继任者董秋芳了。

董秋芳的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有一只手好像还有点毛病,说话带着浓重的绍兴口音,不仔细听,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对于董先生的笔名东芬,倒是有很多学生此前就有所耳闻了。他曾经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争自由的波浪》,这本书的中文版是鲁迅先生作的序,所以译者名声大振。再加上报纸上还刊登过他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信,所以崇拜他的学生还不在少数。也正因如此,当他中途接这个班时,过渡颇平稳。

董秋芳与胡也频的相似之处,就是课堂上都不讲文言文。胡也频上课富于鼓动性,董秋芳则多为启发性。他上课既不讲“现代文艺”,也不宣传革命,只是老老实实地教书,所讲的一点文艺理论,全是鲁迅自日本翻译过来的著作,如《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等,这些内容比起胡老师的那些“天书”来,容易理解多了,也有趣多了,因此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很快就被调动了起来。另外,董秋芳上课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作文教学上——他在布置作文时,只在黑板上写下“随便写来”,任由学生天马行空地发挥。这一“随便”,就把季羡林的才华给“随便”出来了——季羡林本是性情中人,淡泊宁静,与世无争,时间久了,感情囤积于胸中无处宣泄,董先生的这一“随便”就仿佛让季羡林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心中深藏着的感情便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尖流了出来。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他没有放弃阅读,陶渊明、杜甫、李白、王维、李商隐、李煜、苏轼、陆游、姜夔等人的作品他都读了不少。另外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像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散文,季羡林也都看了个遍。因此,这时他写起散文来,简直就是得心应手,呼之欲出了。

在大量的阅读和练笔之后,季羡林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自己写文章的一套观点,那就是:第一,感情必须充沛真挚;第二,遣词造句必须简练、优美、生动;第三,整篇布局必须紧凑、浑成。三者之中,只要缺了其中之一,就不可能成为好文章。此后他读了一些英国名家的散文,也发现了同样的规律。他甚至还浪漫地想到,写文章也应该像谱乐曲一样有一个主旋律,前后照应,左右辅助,要在纷繁变化中有统一,在统一中有错综复杂,而关键在于要有自己的节奏。这也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散文必须形散而神不散。

在这一时期,季羡林养成了舞文弄墨的习惯,他的第一篇小说《文明人的公理》就发表在天津的《益世报》上,而他的散文处女作《枸杞树》也发表在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当时季羡林年仅18岁。此后,他又先后在《益世报》上发表了《医学士》《观剧》等短篇小说。从此,季羡林创作的兴趣一直很浓,直到晚年依然笔耕不辍。

这时期,季羡林的另一大收获就是对外国文学产生了兴趣。他节衣缩食,每个月从生活费中省下一些钱,寄到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订购外国文学著作。其中就有英国作家吉卜林的短篇小说集。季羡林心血来潮之下,还曾着手翻译了其中的一篇,可惜半途而废,没有译完。当时一本原版书值几块大洋,够得上一个月的饭钱,而且书寄到后,还得跑到十几里外的商埠去取。不过只要能看到寄来的书,季羡林就很满足、很开心了。就这样,季羡林的兴趣爱好此时基本确定了,这也为他后来所从事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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