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第二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1.乘风破浪

小学毕业,该上初中了。但是上哪所初中呢?这成了困扰季羡林的问题。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学吧,却怕自己分量不够,左右思量之下,决定弃卒保帅,考二流中学,就是考那所与“烂育英”齐名的“破正谊”。不过让季羡林没想到的是,正谊中学虽“破”,考试的难度却还很高,因为要考当时的“稀罕物”英语。季羡林非常庆幸自己曾经学过英语,虽然学得不多,但是用来应付这次考试却绰绰有余。同时他也打心眼里佩服叔父的未卜先知和未雨绸缪,从此更加敬重叔父。由于占了英语的便宜,季羡林被直接录取为初中一年级半,这样的好运让小羡林乐不可支。

更让季羡林想不到的是,正谊中学名声虽不甚好,但校园的景致却非常怡人——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十里荷香,仿佛人间乐园。在这么惬意的环境中念书,想来季羡林的学习生活也十分美妙。可惜的是,虽然上了初中,但季羡林本人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功课对他依然不是负担,与以前相比,成绩还有所提高,一直保持在甲等的后几名和乙等的前几名,因此他就更理直气壮地玩乐了。学习之余,他最喜欢和一群同学去大明湖钓虾、钓蛤蟆。那时在小羡林的心中,没有远大的志向,只有近在眼前的欢乐。

尽管季羡林胸无大志,与世无争,叔父可不允许季家唯一的独苗这么胡闹下去,大家可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呢!所以,叔父不再允许小羡林每天去抓鱼摸虾,他亲自编了一本《课侄选文》,里面都是一些他喜欢的理学文章,而且他还亲自授课。小羡林在上完学校的正课和叔父的课后,还被要求参加一个专门读古文的学习班。在这个班上,主要学的是《左传》《战国策》和《史记》等,这课倒很对小羡林的胃口,因此他学得很认真。除了这三种课程,小羡林还得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在孩子的学习方面,季羡林的叔父和现在的许多父母一样,不惜工本,想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于是,季羡林每天的时间都被占得满满的,通常都要学到晚上10点多才能回家,而且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这几年中,小羡林从来没有喊过苦,喊过累。一来他天生聪颖,虽然学得多,消化得也快,这么多的功课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吃力;二来他天性纯良,性格内向,小时候的苦难生活早已使他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因此叔父让他上补习班,他就乖乖去上了,浑然不知反抗为何物。不过也正是由于叔父的严格要求,才让小羡林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以后季羡林在学术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与当年叔父的悉心培养是分不开的。

在正谊中学念书时,有一位教英语的老师名叫郑又桥,他英文水平很高,发音准,教学努力,是为数不多的给季羡林留下深刻印象的初中老师之一。郑又桥教学的最大特点是在作文上很下功夫,批改学生的作文时,他根据学生自己的意思,采用英文的思维,将这篇文章重写一遍。这样的教学法,对季羡林英文水平的提高帮助很大。季羡林刚开始写英文作文时,无论思维还是文法,统统属于中国式英语。正是郑又桥矫正了他的这个毛病,因此季羡林对郑老师一直心存感激。1947年,季羡林从德国回到家乡济南时,还特地去看望了他,并改写杜甫的诗文,表达重见恩师的喜悦之情。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日复何日。

共此明湖光。

初中毕业后,季羡林接着在正谊中学念高中,不过只念了半年就转入了当时刚刚成立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当时山大的校长是前清状元王寿彭,他提倡读经,因而在附中也特设了读经的科目。两位教读经的老师都是古文造诣很深的饱学之士,他们早已把要教的《诗经》《易经》等古书的正文和注疏倒背如流了,所以上课从不带课本。这种本领一下子就震慑住了学生,尤其是季羡林,他在佩服老师之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而真正使他对古文产生浓厚兴趣的则是王岷玉先生——王岷玉是季羡林的国文老师,喜欢桐城派,家学渊源,学富五车。在第一堂国文课上,王岷玉选讲了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长传》,然后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读《徐文长传》书后”。季羡林从小在叔父的教导下,一直用文言文写文章,这一次也是如此,自觉无甚新奇,只求能应付作业。可没想到,王岷玉居然对小羡林的这篇文章大加赞赏,评曰:“亦简劲,亦畅达”,还把它定为全班的压卷之作。这意外的收获鼓舞了季羡林,激起了他学习的劲头——有时老师的一句赞誉,会影响学生的一生,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从此,季羡林学习古文不再单纯是顺从叔父意愿的行为了,而是化被动为主动,自觉找来《韩昌黎集》《柳河东集》以及欧阳修、“三苏”等人的作品集一一钻研,在短时间内,他的国文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于是,王岷玉对他就更加赞赏了。而叔父看到侄子终于“开窍”了,也非常欣慰。如此良性循环之下,季羡林对国文的兴趣更是欲罢不能。这样的努力自然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季羡林在第一个学期就考了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超过了95分。这对季羡林来说,可是平生第一遭啊!不过更让季羡林想不到的还在后头:第二个学期他又得了甲等第一名,而且分数还是超过了95分。当时王寿彭校长曾作出过承诺,如果有哪个学生能在两个学期内连续拿到甲等第一名,他就给那个学生写一幅字,以示鼓励。当时能达到这样要求的就只有季羡林一人,于是王寿彭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为季羡林题写了一副对联:

才华舒展临风锦

意气昂藏出岫云

题头是:

羡林老弟雅察

除了这副对联,王寿彭还额外为季羡林题写了一个扇面,上面写的是清代诗人厉鹗的诗:

净几单床月上初,

主人对客似僧庐。

春来预作看花约,

贫去宜求种树书。

隔巷旧游成结托,

十年豪气早消除。

依然不坠风流处,

五亩园开手剪蔬。

这可非同小可,少年季羡林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当然,为了维持这种荣誉就必须更加努力,因此他完全放弃了玩乐,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学习上。高中三年六次考试,季羡林都考了第一名,成了“六连冠”。可以说,是山东大学附设中学教给了季羡林如何用功的。可是好景不长,1928年日军侵入山东,攻占济南,山东大学及其附设中学都因此停办——兵荒马乱之中,自然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季羡林被迫辍学一年。

在辍学的一年中,季羡林饱尝了作为亡国奴的辛酸。虽然无学可上,但季羡林到底是学生身份,而日本人最痛恨的就是中国的学生,对学生大开杀戒,因为在山东焚烧日货的“罪魁祸首”就是学生。无奈,季羡林只得剃光了头,伪装成商店的小徒弟,以期“瞒天过海”。有一天他走在大街上,迎面来了一群日本兵,检查过往的行人。季羡林自知此时是万万不能逃跑的,于是强作镇定,他以为自己的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因此坦然地接受了日军的搜身。谁知那日本兵发现他腰间扎的是皮带,如获至宝,发出狞笑:“你的,狡猾的大大的。你不是学徒,你是学生。学徒的,是不扎皮带的!”这蒙头一棒,差点把季羡林砸晕过去。不过他还是很镇定地与那日本兵斡旋,解释说现在的小徒弟也有钱了,扎得起皮带了。可那日本兵坚决不信。正在僵持之际,一个日军军官走了过来,听到他俩的对话,有点不耐烦,一摆手说:“让他走吧!”季羡林这才死里逃生。有这样的经历,也算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重回人间了。但季羡林脱逃后没有感到庆幸,而是感到辛酸——如果中国强大了,小日本鬼子还敢在她的领土上欺负她的子民吗?

好在一年后,也就是1929年,日本军队退出济南,国民党军队进驻,教育得以恢复。旧日的山东大学附设中学改为省立中学。这新成立的山东省立高级中学,成了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季羡林自然也就在这所学校继续他的学业。

省立高中的校址由原来绿柳红荷交相辉映的北园搬到了车水马龙的杆石桥,环境迥然相异。新校址原本是清代的一个大衙门,房屋气派,多是祟楼峻阁,雕梁画栋,威武富贵的气象不减当年。里面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虽然年久失修,花坛破败了,池子干涸了,小路上长满了草,但流水无情,草木有情啊!到了春夏季节,园中的花草树木依旧青翠茂密、五彩斑斓,把那古园点缀得明丽耀眼,重又焕发了生气。不时还有鸟鸣虫语声传来,更给人如入空谷幽境之感。这破败的花园还真有点“英雄没落仍豪迈,美人迟暮犹垂怜”的味道。随着师生们的入住,古园里也开始有了欢声笑语,不时有人在园中漫步,自得其乐。

此时季羡林18岁了,年轻的脸上因为战争被刻上了一点沧桑的影子。此时的他,还浑然不知在这之后的一年光阴将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怎样深刻的痕迹,尤其是在国文方面,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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