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 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中国—美国)

1954年 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中国—美国)

第一封

汉斯兄四姐:

昨天接到信,今天就来复,这一阵子我稍微空一点了,因为有一班二年级的中国近代史已经结束了,只剩一班新生的中国历史文选,最近教完了黄巾起义后,讲了几篇汉乐府,如《东门行》《陌上桑》(《罗敷行》)等,我想到这几篇诗你们讲一定更好一点。去年十一月中我参加了贵州省的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看过了贵州军区京剧队演的《白蛇传》,《水斗》一场是昆曲,但也没有唱全,《断桥》一场是唱的京戏,全戏把许仙写得和白娘子站在一条战线,迫害白娘子完全是上法海的当。许仙的动摇性没有表现出来,又怕又爱,又信,又不信,这一些复杂的心情全没有了,本来是一个很复杂,矛盾很多的很有戏的戏,现在却把他简单化庸俗化了,主题思想倒很明显,反封建。但是没有戏了。台上出现的许仙好像不是我们脑子里的许仙。记得那年你和俞振飞在上海演《断桥》,他所表现的那种又爱又怕的感情实在太好了,在新的《白蛇传》中就没有这种精彩的场面了,大家也看出了新本子的缺点来了。因此黔光京剧团要演《白蛇传》时领导上指示《水斗》《断桥》一定要唱昆曲。这样我的事就来了。除在学校上课外,还要到戏院里去教她们唱《断桥》。唱我是全会的没有问题,但身段却没有,以前看你们排演也记不清了,你是不是可以说一点,不过在信上也很难说身段。现在梅兰芳唱《水斗》《断桥》中法海不上场,由许仙自己出来,法海唱的许仙唱了,只改动了几个字,改得很好。你觉得法海不上场好不好呢?《杜甫传》我早就想寄给你们,另外我还见到有一篇评论文章等我找到了一并寄来。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还没有见到,可以写信到岭南大学(现在大约已调整了)去问一下,王迅是我清华同学,我们在云大还同过事。让我写信去问一下他,如出了书让他直接寄一本给你们如何?他现在常在《文艺报》上写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文章,我自己寒假中准备写几篇通俗历史故事,已经同上海通俗出版社约好,一定要交卷,但现在我却很怕写文章。

你说想寄点东西给孩子们,邮政不收,我想不必了,孩子们现在都很好,我们生活也根本好转了,我们既没有所得税,生活必需品在一天天降低,我们现在学习总路线,我们看清了社会主义的前途是光明的,以前我还不相信我能看到社会主义,现在我却相信了。十年十五年以后我是一定活在世上,不但我自己,连七十二岁的夏妈也相信她可以见到社会主义。

你们吃排骨很困难,我们这儿排骨比肉便宜,文思要煨汤,我爱吃炸的,我们为这事也吵架,她现在肚子里又有娃娃了,前一阵子害喜吐得厉害,现在三个月,好了,能吃能喝,能睡也长胖了,现在寄来全家福一张,是着色的一点不好太俗气了,其中只有文思以靖照得好,我们照得全不好,我更胖了,头颈下面好像多出一块肉,其实我现在倒并不太胖,前一阵子失眠头昏,医生看了还说血压低,体湿,营养不够,还要再吃好点,不过我现在还是习惯在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工作,用脑子的事非得清早做不行,这习惯也许并不好,许多人开夜车,我却喜欢开早车。前曾寄画片一张上面写着要请你写字的话,但我又怕你在美国搞不到好纸好笔,我们现在住的新房子很够上资格挂字画了,老贴些年画自己看看也觉得不过瘾了。梅贻琦以前知道他在法国,怎么现在到美国了呢?他们现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就这样了呢?我们倒很关心我们老师这一辈老美国留学生。二姐倒常有信来,不知她有信给你们吗?她身体不好,看一回戏要病三天,现在没有工作。三姐不太来信,从文现在比以前进步了,三姐最担心他的就是他进步得太慢,他现在在写关于中国古陶器瓷器的文章,我看来未见得好。二弟没有信,三弟在忙于戏剧改革的工作,特别是把各种地方戏的音乐提高,四弟仍在苏农,孝棣在南京工学院工作,五弟仍当乐益校长,乐益发达了,有三四百学生,前途也十分光明。孝华在浒墅关蚕厂工作,宁和小弟在北京文化部中央歌舞团当指挥,最近北京上演郭沫若的《屈原》歌剧就是他指挥的。他的比国小姐大约还没有来,据说小姐的入境证已经领到了,问题就是还有小姐她妈妈的。

你们的房子也有梨树、玫瑰、萱草,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的新房子边上就是树太少了,虽然提出了绿化的口号,但不知要到几年后才能绿起来。汇兑不通,我想我寄了书来你们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想要一些历史画片,小的信里好寄的,如罗马大教堂、庞贝城、希腊雕像这一类的小画片,关于中国文物画片我想美国也一定有,因为中国的文物流到美国的也一定不少吧。

祝 俪安

宗和 1.20

  1. 指张家小弟张宁和的未婚妻比利时音乐学者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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