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 张充和、张宗和往来的信(美国—中国)

1955年 张充和、张宗和往来的信(美国—中国)

第一封

宗弟:

不得信,亦不敢写信,今日得书欣喜之极,知去年得如此之病,甚为焦急。过后知睡眠不佳,拟寄安眠药少许,但此间医生不易开安眠药。即使朋友亦不易也。其他普通补药可以寄至香港。如你有熟人在香港转二十四日寄,盼即告我。因我无熟人。所需的药盼告。男孩子皆不存,或刚好碰上是男孩。需请医生细细验查。若有法补救,乘文思尚年轻,好好的医治一下。否则必须避孕。如此下去太伤身体与精神。在你们第一男孩不存时,我也问过医生,他们因不知端详,均不敢言。盼就近找医生看看。如需药品,即代购寄。

我们就是穷忙,精神倒还好。身体亦尚可支持。大姐久不来信,刚好昨日来信,问及家中情形,盼信颇切,彼唯海霞宴池时或有信。我知寄信甚贵,此后若寄信来,可附大姐信,以小字细行,免得过重。今将你信转去,你信中提及记得大姐之语,见到你亲笔字更加快活。

以后常有信来,有一种国际邮票,不知可用否?去问邮局,若可请告我,我即寄你,省得你花钱。

我们去东部一次,美国文化真是一无所取,唯博物馆、图书馆可取。但是看了也气人,我们的多少古物都进了博物馆。善本书流在此间的亦大有可观。往往为海内孤本也。去年齐如山还卖了一批小说戏剧书给哈佛,其中不少好书,一共二千五百元,可惜我没有钱,若有我就断了路了。算了,说也是枉然。

即祝 愈可

充和 1955.4.24

第二封

四姐:

四月二十四日信已得到多日。这一个月之中我负责领导同学们正在搞实习工作,住在贵阳六中,工作很忙直到昨天才把总结作好,可以稍微轻松几天了,但马上别的工作又要来了。大考之后暑假之中还是不得空,我的神经衰弱症的病早已好了,现在是每顿两碗到三碗饭,晚上也总觉得睡不够。安眠药学校医务室可以开,不必设法寄来了。大姐那儿久无音讯,今附一纸,盼转去。不知道她是否仍住台中,盼告地址。国内文艺界展开对俞平伯胡适等资产阶级思想批判后,现在已发展到对胡风思想的批判,你们可以看到《人民日报》,一切当可了然。我依然很胖,文思瘦了。但还要参加百米赛跑,跑了个第四。以靖暑假后要考高中了,她吵着要到北京去,你如在北京我一定让她去了。她脾气不好,到外面去后要害别人的。端端均好,她们不大生病,身体很好,一天到晚在外面晒太阳玩,夏妈七十几了,在这儿帮助照应厨房,外面又雇了一个女工,你们身体很好,我很高兴,我想我们总会见面的。解放以来很少有诗词的感情,今天早上写好总结,到照壁山上走走,嘴里不自觉的哼出“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种境界我想将来也不会消灭的,交通再方便,别离还是有的,生死也还是有的。爱情也还是有的。但是不知怎的,近来这种情调很少了,只偶然一现,马上也就消失了,这种感情文思不会懂,没有人谈。想到你虽在万里之外,可能理会得到。汉斯兄近来有何著作,要中国的东西我可以寄些来,现在许多旧书都重印了,寄也很方便,不要以为我们穷,现在我们生活比在昆明时好多了,最近北京文艺界庆祝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周梅合演《宝莲灯》,可惜我们看不到。听华粹深来信说顾珠疯了,不知你知不知道,七弟和比国姑娘在北京结了婚,而且已经生了洋娃娃。不知你知不知道?家中情况我知道得也不多。

祝 俪安

宗和 六月七日

第三封

汉斯兄四姐:

前信想已收到,这一阵子我写了很多信出去,这证明我精神已经好起来了,很想马上得到你们的回信,自然这是不可能的,以前航空信最快也要半个月,我们现在正是在大考,今天上午我的课才考完。我现在还是教中国近代史,以后大约将要一直教这门课了。五月中我带领了学生在贵阳六中实习了一个月,使我和学生更接近了,以前我不大欢喜大学生,觉得他们太世故了,经过这次实习,我对他们这些大学生有了一定的感情,他们大半是小学教师,调来学习的都是些母亲和父亲,很少有几个没有结婚的,照说也应该很世故,但他们都和我玩得很好。吃了晚饭散步时,我总买糖给他们吃,他们也什么话都同我说。这种现象也只有在现在的新中国才有。以前我记得在先施公司买了一支小孩玩的手枪放一会吸在玻璃上,我玩得颇有兴致,现在我其实还是很有兴致玩,就是可玩的东西太少了。最近我的工作是整理少数民族史,大家集中起来翻以前伪满洲国所印的《清实录》,从这里去找材料真是大海捞针。有时翻一两天找不到一条教材。现在汉斯兄在做什么工作?最近关于古典文学方面出了不少东西,汉斯兄如要哪一方面可以写来,我可以寄一些来。我希望你们也能琐琐碎碎的告诉我一些你们工作生活的情况,贵州本来是不热的,这两天不下雨,也热起来了,我把从苏州带来的多年没有穿过的绸小褂裤也拿出来穿了。但现在已经在打雷,马上下雨就冷了。关于新中国的大事,你们可以看到《人民日报》,我想不谈。只说些小事吧。我们这个学校年年在发展,年年在造房子,现在又在造一座大宿舍,有五层楼,我们历史系将来不办科了,专办系。我下半年教历史系三年级的中国近代史,以前教大学,一班几个人,现在总是几十个人几百人,很过瘾了。现在的图书馆已是一座大楼了,自然还没有以前清华那样好,但是也有了规模了。我们在图书馆也可以一泡半天了。四姐是不是还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中工作?那里的中国书一定很多吧。最近蒋介石将要把大批的文物卖给美国,胡适在主其事,你们该知道吧。暑假马上就要来了,但我们并不得闲,马上要搞今年的总结和下半年的计划,说是到七月十五号之后保证不布置工作,尽量让大家休息一个时期。就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你们有暑假吗?是不是要到海边去游泳?我们现在一家过得很好,快快活活的,顿顿有肉吃,已经不要吃肉了,刚才吃晚饭她把一块鸡蛋丢了,我们正骂她。腰子我也常吃,老脾气还是不改,爱吃腰子和圆子。我想你们一定也想吃吃中国菜,四姐是不是可以做一点吃吃呢。记得有一次信上说到吃排骨说汉斯兄吃了好几块还没有饱,我们这里经常吃排骨汤,我还要吃炸的,不爱吃煨的。兄弟姐妹们的事我不大知道,二姐在上海没有工作,身体不好,耀平已不用耀平两字,用周有光常在新文学杂志发表关于汉字拉丁化汉字改革的文章。三姐在人民文学社工作,自生了肋膜炎之后,身体老不大好,从文仍在历史博物馆工作。二弟在解放日报社,他家太太在里弄工作,很活动。三弟最近又生了一个孩子,经济方面大约已有好转。也有兴致为我们的下一代定一张表,印发给大家,大家也确实需要。实在我也闹不清谁家有几个孩子。等他做好了表,我寄你一张。四弟仍在苏农,大约要调到南京去工作,因为孝棣在南京工学院当助教。五弟仍在乐益,乐益人多,仍是私立,五弟他们的经济情况还不大好。妈妈在苏州文物保管会工作,老查(阜西)在北京搞古乐,不知是否还在民航局工作,你还想知道一些什么人的消息,我都可以打听了告诉你。榕和怡和他们五弟应该知道。外面正在打雷下雨,文思值班去了,已睡,端端在写字。说是写字你该为我写一点来,窄长的,要漂亮的正楷小字。要“两正”的,最好是近作,诗词均可。再谈。

祝 俪安

宗和 六月十六

三弟寄来的北京风景照片转寄三张给你。

第四封

宗弟:

接到信真是快活,我也是喜欢听琐琐碎碎的事,也爱说。你还不知道总说我在斯坦福大学做事,那里是汉斯父亲教书的地方,离我们有五十里。现在他也退休了,我同汉斯一开始就在加州州立大学做事。我在加大的东方图书馆,馆中有中、日、藏、高丽诸东方图书。我是中文编目方面工作。这里书本来中日书差不多,近六年来大陆书不能来,日文就增长了很多,虽在香港也买到一些,但买书的人不在行,我虽爱书但也莫能助。若是帮了忙,反而以我为多事。四九到五二我还替我自己替朋友买了四部《四部丛刊》,我又买了《百衲本二十四史》。把一部同文本的卖给书店。因为我们租的房子不够放。旧金山中国书店还算首屈一指的,他说《二十四史》他曾见过,这是第二次了。汉斯点明书目给他,他说第一部应该是周朝历史(文武之周),怎么没有?汉斯解释了半天,告诉他《史记》之中岂单周朝,连盘古三皇五帝都有。他还是不信,幸他有《辞海》,翻了才放心。回来后我抱怨汉斯,为什么不顺手拿出《周书》给他,带回《史记》来。此是老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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