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 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中国—美国)

1953年 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中国—美国)

第一封

四姐汉斯兄:

前后两次接到了你们的信,直到今年我才来写信,这是首先应该向你们抱歉的。并自己要提出检讨,自从接到你们那封信后,我才放心,也许是因为放心了,才不写信的,接着是“中苏友好月”运动,苏联友人虽然没有到贵阳,但为了欢迎,为了清洁,为了抗美援朝,反对细菌战,我们大大的忙了一阵,整顿了校容,洗清了积年的尘垢,十二月中开始了思想改造运动,一直到寒假中才完。

我们的主导思想是地主阶级的享乐思想,你们看对不对?经过思改,我要坚决肃清这种封建反动的腐化思想,你们信上说道“我们之间若有一分钟不快乐,他(汉斯)必得想办法自责,如何改善”。我想自责正是我们所说的自我批评,这是好的,是进步的,四姐说脾气虽有,也有时无处可发,我想若也能自我批评,脾气也会改的,脾气也有阶级性。你们可以看到北京的《人民日报》,这很好,从这张有指导性的报纸上可以正确的了解新中国。四姐说在做编目工作,我想知道一下你们现在的职务,汉斯兄印出的书,可否寄两本来?对中国历史有兴趣,而且知道旧史书“无一处不是封建的记录”,这是大进步。但现在研究中国封建社会史,必须要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以马列主义的真理武器来分析批判他。这一点新中国的史学家还是很少做到的。所以关于新的讲述封建旧中国的史书还不多。我看你们的兴趣在唐朝,在文学史方面多一点,我一定寄一些这方面的新书给你们。现在我们加了薪,文思从去年十一月起参加了学校的卫生组工作,我们两人工作,不像你们在美国要多收税,夏妈老了,我们又雇了一个人,我们的三个女孩子都很好,现在每天有肉,有鸡蛋、羊奶吃,她们也不生病,也长好了。可惜花溪照相不好,我们又没有工夫一同进城去照。以靖在花溪中学读书,读初一,字写得并不比汉斯兄的好,功课做得不好,人比以前好了。你们现在生活怎样?所得税重不重?艾森豪威尔上台后,当政者全是军人,侵朝战争不会终止的,美国人民上了他的当。我们今年的最大任务还是抗美援朝,但为国家培养建设教育人才也是头等重要的事。陶光逝世,我很感慨,前次翻信翻到有几封信,你要我可以寄给你。想给陶光印集子,也可以。苏景泉在台湾,他也许早就做过哀悼他的诗了,我和大姐久已无音讯,写信去无回信来,因此我便不敢再写了。请你们转告她。宁和听说已到北京,在学习,祖国对在外国的学生是特别爱护的。文思一直没有怀孕,现在参加了工作,她不肯生了,她说等过几年各地都有了很好的托儿所中国快进了社会主义时再生。这种想法我觉得不很顶对。翼和冗和一点消息又没有,让我写信转问他们在苏州的人,四、五弟他们很少来信,只有孝棣最近有封信来,她在浒墅关蚕丝专科学校教书。孝华也在那儿读书。大约已毕业了。妈妈在苏州文联工作。常唱曲子画画。寰和仍在乐益中学当校长。很忙。四弟在苏农担教务主任又兼苏州市建设委员。开会忙。苏州南园上已开辟新市场,以后那儿是工人住宅区。我这学期教一门中国近代史,还参加了马列主义史学名著选读教学小组。教务处工作,工作很忙。文思是个积极分子,思改中她是个好的典型,比我进步。教书身体不好,人瘦得很。刚才她看到我写信给你,她说请转告大姐要她回国来。她总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回国来是好事,但顾志成不知在台湾搞了些什么名堂。我们现在虽然加了薪,我总觉得发航空信还是太贵了。平信又太慢了。我以后保证常常写信给你们。

祝 俪安

宗和 1953.2.28

第二封

汉斯四姐:

才发了一封信给你们,现在又来写,这是因为我觉得还是欠你们一封信的缘故。昨天从花溪进城来,为了工会开会。夜里宿师范学院友人处。失眠,故而爬起来找到这张纸,我想可以慢慢的一直写到天明。现在是五点半,在美国你们现在大约是从办公室出来了吧?昨天进城除开会外,是给孩子们置点东西。以靖的钢笔丢了,得为她重买一支。现在派克笔在世上已经很少了,上海的各种自来水笔全都很好,并不比美国的差。而且价钱很便宜,我为以靖买了一支三万六千元的笔,就已经很可以用了。你只要拿我们的收入和这支笔的价钱比一比就知道不贵了。(我们的收入现在每月约一百二十万。)在国民党时,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买一支笔,另外孩子们也要添点衣裳,因此又买了些布。晚上又看了一次京戏。是全本《秦香莲》。(即《铡美案》,包公铡死驸马陈世美,陈不认前妻秦香莲。这事四姐也许知道一些。)三月份全国开展《婚姻法》的大宣传,反对封建婚姻,重婚,虐待妇女,因此演这戏也还有它的一定意义。贵阳我很少来,来一次觉得它进步一次,从贵阳的进步,可以看到全中国的进步。现在贵阳只有二三十万人,将来要发展成为一百五十万人的大都市,成都要发展成为四百万人。北京自然不用说。清华的房子比以前增加一倍,荒凉的圆明园已经改为三姐所在的师大附中二部。北京城的房子不知增加了好多,你们若回来一定不认得北京了。不说北京,就说我们花溪吧,砖瓦窑不知新添了多少,民族学院,工人休养所在花溪盖房子。家中各人的消息我想你们一定也知道得不少了,大姐二姐你们知道得比我们清楚,三姐在附中二部当干部,班主任(不知道是什么主任?),很积极,但忙瘦了,他曾想不开自杀过,据说主要是为吴某,蹇先艾从北京回来说他在郑振铎领导下的文物局(即故宫博物院)工作,拿很少的薪水,丁玲还叫蹇劝劝他,叫他打通思想,他在报上也发表过检讨,他还说:“卞之琳可以当教授,我为什么就不能?”卞大相公的《天安门四重奏》也确实不高明,遭到了批评。我在解放前后写了一本小册子,叫《梁山伯与开封府》,把元曲写成本事(《今古奇观》体),现在看看该批判的也实在不少。我想寄一本给你们,但我手头只有一本,希望交换,希望汉斯兄把他的《孟浩然》寄来。美国的进步东西我们是缺乏的,如福斯特的文章,但黄色肉麻宣传战争的东西我们是不需要的。Life在中国也绝迹了。最近关于卢森堡夫妇的案件引起全世界人民的愤怒,因而艾森豪威尔一再延缓他们的期刑,我们正密切注意这件事。二弟在上海,无音讯,倒是祖麟常来信,宗斌死了,我不知道告诉你们没有,三弟夫妇仍在北京戏曲学院,四弟现在是“造园专家”了,苏州友人很欣赏他们的花茶研究。五弟已当乐益校长,乐益已改为男女合校,孝华在蚕专就业,大约就要分配工作了,怡和榕和的消息我也不知道,已经替你去苏州打听去了,我希望你们能详详细细的告诉我一些生活情况,因为有许多事在你们看来是很平常的,比如每天吃些什么,有了小汽车,做些什么,但在万里外的我们看起来却是稀罕的了。四姐现在还写字吗?我这儿只有零碎的诗稿,我一直没有请你写,不知你们那儿有没有宣纸?顾珠在北京是否常接济纸张笔墨?我希望要一幅《孟法师碑》体的杜诗小条幅,希望用心写好寄来,我想你写字一定又进步了。我一定寄回苏州去裱。千万千万!我想你们应该写信给从文,启发他一下,四姐来的信都是很进步的,你们说他他会相信的。我们要拉他起来,他还是有用的人。三姐为这事很伤脑筋。写得潦草了,不知汉斯兄认得不。

祝 俪安

宗和 1953.3.3晨七时

第三封

汉斯兄四姐:

一九五三年我就没有接到你们的信,记得在“思想改造”接到你们的信,我那时没有工夫回,后来我一连写了两封信给你们,不知你们收到没有,我一直在等着你们的回信,最近几个月来因为精神不大好,所以各方面都没有通信。首先要向你们报告的是我们已经被“调整”了,从贵大调整到贵阳师范学院,从花溪将要搬到城里,因为师院的房子没有造好,所以还仍住在贵大,大约到九月中旬之后可以搬去,以后信寄贵阳师范学院好了。我教的课也大致定了,教历史专修科的中国历史文选每周五小时,《诗经》《尚书》《左传》《史记》都要教到,有些像历史系大一的国文,我还不知道怎样教法呢。今天进城去开会,文思一直在贵大卫生组工作,我们两个人每月可以得一百三十万人民币,经济已经根本好转。以靖进了花溪中学,本学期将随我们转学到城里女中,端端都好,夏妈也健康,大姐在台湾久无信,但是我想你们会知道她的消息的,顾志成到底在干些什么?一家子怎样生活?二姐在上海养病,最近不知工作了没有,耀平以有光名为中国新文学运动在努力,三姐也久无信来,但在附中教书,颇有成绩。二弟仍在解放日报,有轻度肺病。其他各人工作岗位如旧。乐益有收归公家办的消息,用别的房子换我们家的私宅。但最近未得消息,不知能成事实否。宁和七弟已从法国回来,现在在中央文化部中央歌舞团当指挥,有个比利时的女朋友,也不知到中国没有。贵大下学期将变成贵州农学院,文法理工各院都要调整出去,文思很可能调进城,她想到城里去进大医院工作,现在一切要服从组织分配,但是组织上也会照顾的。你们的近况怎样?盼详告。《朝鲜停战协议》签订了,你们生活该可以好一些了吧,很多人希望你们回国来,我想顾珠一定早和你们谈过了,虽然我和她不认识,也没有通过信。希望你们赶快回我信。

祝 俪安

宗和 八月二十九

第四封

汉斯四姐:

很久得不到你们的信,很是想念,我已经调进城来了,贵州大学经过院系调整之后已改为贵州农学院,我们文史系的先生们一起调到贵阳师范学院,我是已来贵阳了,但家却仍在花溪,因为文思没有调,她还在卫生组工作,上次我写过一封信给你不知收到没有,我想你们即使搬了家,邮差也一定会把信送给你们的。我本学期两门课,一门是教育科的中国近代史,一门是历史科的中国历史文选。文选这门课最烦了,选些什么材料教呢,又没有一定的教本,有的学校从《尚书》的《汤誓》选起,一直教到李大钊的《青春》,二十四史笔记,诗词曲全都有,无所不包,不知你们意见怎样?我们现在是从《史记》选起,商量了好久,决定了八九篇,如《商君列传》《货殖列传》《黄巾起义》《曹操传》《诸葛亮传》等。家中各方面的情况我知道得也不很清楚,最近二姐从上海来信说了一些,小平已进北大,耀平用有光名研究中国文字改革问题,三姐仍在附中教书,从文已重新开始写文章,小龙已考大学,尚未发榜,小虎在重工业学校学习,二弟仍在解放日报社,但是调到材料科了,三弟在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最近到东北去了一趟,王令诲小产了一次,四弟仍在苏农,孝棣最近生一男孩,五弟如旧,也成了“无齿之徒”了。七弟在北京文化部中央歌舞团任指挥,为了比利时姑娘不能来北京很闹情绪。妈妈仿佛仍在苏州文联搞昆曲改革工作,华粹深也做戏改工作。他来信说顾珠已成北京唱昆曲的第一名了,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和她通过信。我也在教人唱昆曲,最近在教京戏院的头牌旦角朱美英《游园惊梦》,她还要学《断桥》可惜我好多身段都忘记了。中央很重视昆曲,华粹深还说希望你们能回来搞这项工作。不知可能否?我们生活是根本好转,我这信发航空就是个证明。这种信简我一直留着专为你们写信。这是最后一张了,你们想要中国什么东西?我可以设法寄来如毛笔纸张绸缎之类。我们现在一家人都很好,就是文思因为工作忙,瘦了不少,夏妈中风后右手不能动,我们要等师院的新房子(很好,绿瓦西式,有点像清华燕京的房子)盖好之后才能搬。现在仍在旧校址上课。明天就开课,我明天也就有课。我最近虽然胖,但近来常好失眠,也不是完全睡不着,每天只睡到四小时的光景,四姐常吃药,知道有什么好药没有?吃“戴密拉”“巴比特”“勃罗美得”都没有用,因此每天一到下午精神就很差。我最怕就像爸爸那样整夜不睡,到处乱翻就坏了。美国有什么治精神衰弱的药没有?求四姐写的字也该寄来了,汉斯关于中国诗人的著作也请寄来看看。英文我怕全都忘记完了。苏联特别重视屈原、杜甫、白居易等人,近人中郭沫若的东西也译成俄文了。你们现在工作生活怎样?朝鲜停战了,美国人民该高兴了,但政治会议还没有开成,和平前途是有阻碍,只要大家努力和平,和平是一定可以得到的。

祝 俪安

宗和 九月二十一日

回信寄贵阳 贵阳师范学院历史系即可

航空信要一万四千八,我还是舍不得。

第五封

汉斯兄四姐:

我们已经全部由花溪搬到照壁山下的新校舍里来了,房子很好,我们分得三间,在楼上向南,布置房间想赶快应该请你写帖字寄来,我想要《孟法师碑》体的条幅,最好是你自己填的词,另要手卷草书,不知你现在还有好纸好笔没有?请告诉我我可以寄给你。你有现成写好的更好,我这儿没有你们的字,有也只有一些小纸片,请赶快的为我办。汉斯兄在旁督促一下。

宗和 十二月二十五

  1. 张宗和清华大学同学,宗和、充和曲友。后去台湾,1952年于贫病交加中意外去世,生前出版有诗集《独往集》,曾请友人寄给在美国的充和。
  2. 清华大学毕业,与张充和、张宗和熟识,后去台湾任教。
  3. 应为张家“和”字辈的人。
  4. 应指作家沈从文。
  5. 张宗和对卞之琳的昵称。
  6. 指有期徒刑。
  7. 窦祖麟,张家的友人,自小在苏州与张宗和等人办《水》杂志。
  8. 李宗斌,张宗和清华大学同学。
  9. 张家“和”字辈成员。
  10. 指周小平,又称周晓平,周有光与张允和的儿子。
  11. 指沈龙朱,沈从文与张兆和的长子。
  12. 指沈虎雏,沈从文与张兆和的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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