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 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中国—美国)

1952年 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中国—美国)

第一封

汉斯兄四姐:

还是在重庆西南人民革命大学写过信给你们,没有得到回信,我怕有什么别的意外,因此一直到现在没有给你们写过信,今年三月初我从重庆回到了贵阳来,当时我们学校文法学院的全体师生都下乡“土地改革”去了。我便暂时调在教务处工作,六月初下乡土改的回来了,现在我们正在开始补课,没有人教世界通史我又在教世界通史了,得到上海苏州北京方面的信没有你们的消息,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知道他们的消息吧。二姐三姐还在北京,二姐在出版总署编历史教科书,三姐在圆明园中新建的师大附中二部教书,听说成绩很好。二弟弟仍在上海解放日报社,他的消息最少了,写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永远得不到回信,三弟在北京中央戏剧学校研究部做歌剧的工作,前一阵子到广西南宁附近参加土改,胃病大发,住院开刀,已经好了,现在已回到北京去了。四弟在苏州农业技术专门学校当教务主任兼公会主席,整天忙,孝棣吐过血,东吴毕业后在浒墅关蚕专教书。五弟仍在当乐益校长,乐益改为男女兼收后,人数增加,但学费收不齐,经费仍感困难,将来这学校一定要交给公家办才对。苏州自解放后大有进步,小河都疏通了,路也修好了,连我以前坐黄包车翻下来的那座梅村桥(平门外)也翻修得不那么陡了。盘门外很热闹,从三元坊开了一个缺口直通城外,苏州是如此的进步,上海北京可想象了。我想你们在美国一定也可以直接间接听到一点新中国的情形吧。让我再告诉你们一些其他熟人的情形。丁西林当文化部副部长,常常出国,前一段曾当访问团的团长,到过印度。罗莘田仍当科学与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巴金最近曾到过朝鲜,章靳以是复旦的教务长,(复旦现在也许已合并了)是进步。前次我在重庆时,见到沈从文,他到内江土改,又闹心脏病,要回北京。我没有见到北大清华燕京的文法学院合并起来,清华成为一个工业大学,我们西南一带的大学明年也要合并了。华粹深在南开教书,最近听说可能到中央戏剧改进局去工作,解放后他编过京戏上演过。罗莘田曾发表过关于昆曲的文章,提到顾珠,说她是青年昆曲家,应该由国家培养起来,韩世昌白云七他们都在戏剧学校当教授,端午节时全国各地演《白蛇传》《水斗》《断桥》全是好戏,《水斗》富于斗争性,白蛇的个性是代表中国女子的坚强和温柔两方面。妈妈在苏州文联搞戏改,(昆曲)工作,你们若是能回国来在这一方面一定大有发展。关于昆曲人才即使在北京上海也很缺乏。你们在美国怎样?大约很希望停战协定赶快成功吧。对战俘问题你们是怎样看法?汉斯兄还在教书吗?四姐自己有工作吗?你们是不是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李方桂徐樱还在美国吗?宁和小弟在法国,病好了,听说他的爱人也到了法国,不知道结婚了没有?美国的物价涨了没有?我们这里经过“三反”“五反”运动之后,物价反而降低了些,生活也慢慢的在好起来了。我们这一个小家中,夏妈七十岁了,中过风,右膀子不大能动弹了,文思因为太忙,也瘦了,以靖马上小学就毕业了,身体也好了,端端最胖,最调皮,整天吵着要吃,最小的倒很乖,但常常闹病,瘦得很,老是不长。我还是那样胖胖的,但经锻炼后,身上的肉紧了一点。我们一家六口人住三间小屋,还很好,也可以常常吃肉,文思最近很想争取到医院里去工作,可惜还小,才断了奶没有多久,才会走路,非得要有个人带不可。这儿的托儿所又不发达。我琐琐碎碎的写了一大篇,希望你们能接到我的这封信,而且马上就回我一封信才好。

祝 俪安

宗和 1952.6.21

第二封

四姐汉斯兄:

接到信和照片我们(包含我们一家五口和夏妈)都太高兴了,在革大时我写信给你们我也很有顾虑,因为知道汉斯兄曾在中国住过,对新中国至少没有恶感,又是犹太籍,在美国是不会太吃香的,我写信说了那些话,也许对你们有影响,所以你们不来信,我很着急,怕也许会因为我的信对你们的工作有妨碍,那些大亨们是最怕听共产党的,现在得到你们的回信,我放心了,假如对你们没有妨碍的话,我还预备剪报寄上,但一定要得到你们的同意。关于汉斯兄我原知道是在斯坦福大学教书,四姐是不是也在教书呢?还是替人补习,你们的生活还好过吗?知道宁弟要回国,也真是太高兴了,希望不久会见到他。国内各大学在一九五二—五三年进行大调整,清华变为工业大学,燕京并入北大,在今年暑假后就实行。新气象太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北京没有蚊子苍蝇,上海小菜场卖臭咸鱼的摊子上没有苍蝇,这就是奇迹,我们贵大的爱国卫生学习才结束就举行大扫除,贵阳市上一人一个苍蝇拍,苍蝇也快绝迹了。我们以前梦想时事,都逐步在实现了,成渝路通了火车,贵阳通外省的火车也快了,大建设,特别是水利工程真是惊人,你们若回来得晚一点我们也许已经从新民主主义进入了社会主义了,远远的超过了美国。今天我带了以靖到贵阳来看牙,我以前老笑四姐是“无齿之徒”,现在我也要拔牙了。所幸只要拔一个补四个,我记得以前四姐对我说过牙齿病的严重,因此我不敢忽视,今天并没有拔,还要等两天。我们工作都忙,但大家忙得都很有劲,听报告讨论会,汇报总结学习,这样每个人都在不断的提高进步,批判旧思想反动的封建买办法西斯思想,建立无产阶级的思想,我也希望你们读一点马列主义的书籍,我想这些书在美国应该不难找到。前一阵文思身体不好,现在好多了,以靖每天游泳,晒得浑身墨黑,端端顽皮,上学时在路上抢小贩的水果吃,已经会走路,她们现在都好了。夏妈七十了,血压高,不能吃肉,但是厨房里的事大半还是她做,哪一天全部电气化就好了。大姐应该有信给你们,希望由你们的信中知道一点她的消息。汉斯兄写一两句给我,中英文均可。

祝 俪安

宗和 8.10

第三封

四姐:

自八月五日接到你七月二十一日的信后,我回了你一信,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未见复信,心甚不安,妈妈在苏州做戏曲改革工作,小班子传字辈的在上海也很好。北京有戏曲改革局,梅兰芳当了东北戏剧学院的院长。韩世昌白云七在北京戏曲学院当教授。丁西林是文化部的副部长。这些情况我想在北京的顾珠一定更清楚。一定会在信上告诉你的。最近北京开戏曲观摩大会,全国各地戏曲人才集中北京,地方戏演了三四十种,不做戏改工作,地方工作也多,中国已根本好转,明年将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成渝路、天兰(陇海路)全部通车了。全国大学调整,你们回来可做的事太多了,新中国走的是苏联路,前途是远大的,我想你们在美国的进步书刊一定会得到新中国的一切新建设的消息。不说别的,北京上海没有了蚊子苍蝇,六百年以上的垃圾清除了出去,一些小事也可以作一个有力的说明,我现在给你们写信的不是派克,而是只卖四万元(相当四块银元的样子)的新华钢笔,上海造的,我觉得并不比派克差,七弟回国了没有?希望争取你和七弟一同回来。经济上若有困难,我们兄弟姐妹一起支持你,我想你不必犹豫,赶快决定,现在二姐在上海养病,她不知道你的地址,我已经写信告诉了她,二弟仍在报馆(解放日报),四、五弟仍在苏州,你楼上那间房还在,你还是有家的。你若回国,我一定找机会到华东或华北见你一面。文思已争取在贵阳医院中工作。她担心你流落在美国当白华。

现在全国正在发动家庭妇女参加工作,新中国不是人才多,而是人才太少,全国失业现象基本上不存在,我很想寄点报纸给你,但怕你会看不到。我们小家庭中以靖已入中学,端端在进幼稚园,已会走路,会说话,不烦人了。因此文思可以工作了。夏妈七十身体还好,最近又雇了个佣人,让夏妈只照应照应。我自己又上班又上课,还要思想改造,忙得一天很少在家,昨夜失眠,四时起来写这封信给你,照我们邮局规矩这种便简可以附钱,但是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美国的不得附,附了要罚钱。本来还有话说,有些顾虑,不写了。

祝 安好

宗和 10.21晨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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