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们红晕着眼睛握别后,回到舱中只是一声两声,断断续续的叹气。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浑然啊!他非但一些也没有别意,就连我这样惹人注意的愁态都没觉察。一方我固为他庆幸,一方却因为自己的孤独更觉凄怆!

那天晚上在起重机辘辘的巨声中,做了许多的梦。(想那晚送我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吧!)梦见你还在船上,梦见你我还坐在饭厅的一隅对泣。我又梦见母亲,叔父(我称姑母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们。但都是似烟似雾的一闪便消逝了。到醒来最清楚的回忆,便是你我对泣的一幕,和仑布叫我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幕。这两天来,这两重梦影还不时的在眼帘里隐约;尤其是仑布的“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句,时时在耳中鸣叫着。

那,那诚挚恳切的友谊啊,深深的铭镌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们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开的;不料到我们用过早茶后还未动弹。后来去问Maître d’hôtel,才知道已延迟到下午一时了。我心里一动,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亲一定还在那边。我想:这样突然的回去,一定会使他们惊喜交集。

已经上了岸,重复看见才别的上海的马路,忽一转念竟马上退了回来。实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泪了!

午后一时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开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两点钟,才听见一声汽笛,通岸上的两条梯子抽去了一条,水手们也急急忙忙的找着地位,解缆。更等了好一会,才见最后的一条回家之路中断!在昨夜,你我分别时,真恨船为何不多留几小时。到今天因为急于要看船之初动,反恨它为何再三的捱延着不开了。至此,船的梯子统统抽去,船身也渐渐横到浦心时,不觉又悲从中来,恨它为何这样无情,竟尔舍弃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亲爱的人们隔绝得远远了!唉,矛盾啊!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遥遥挥舞着;船首左右,三四海鸥翱翔着,她们是来送别呢!她们又把你我昨夜的离情唤起了,她们更把一切的亲友们依依之意重复传了过来。但不久也便无影无踪的不见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悲梗的道理吧?

三十夜的难堪,真是希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区区二十年中,忧患也经得不少,悲泪也洒过许多;但这种生离的酸味,却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仅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一个不遗的都赶来送别。燮均,临照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间奔波了好几次;雷垣为了我,在极少极少离校的常态中破了例,丢了考课卷,从课堂里一口气赶到。更累他们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时多!还有理想中赶不到的我的惟一的叔父,也竟会冒着重寒,在暮色苍茫中,从浦江彼岸飞渡过来,使我于万分惆怅的感触中,更加添了热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梦想不到的!虽然别离就在眼前,但大家都还兴高采烈地壮我心胆。健谈的仑布,更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然而勉强的挣扎终于无用,最后的一刹那还是临到了。当铁冷夫人开始触破这一层薄纸时,我已满眶热泪,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别时,眼镜上已沾染了一层薄雾。下楼来上汽车时,母亲的几句极简单的“保重!留意!”等话,实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车一动,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踪着绝尘的车影而淌下来了!我火山一般的热情,完全从几分钟前强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倚着你的肩,我只能流泪!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刚强的燮均,竭力把强心剂给我注射着;你也再三的叫我不要难过,我也记起临照赠诗中的几句:

“劝他声:别悲哀!

为脱烦恼,学成归来。”

然而这些鼓励,这些回忆,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怅,更开放了我的泪泉!人世的污浊的愤忿与厌恶,现实的别离与同情,过去的悔恨和惭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愤怒,幽怨,抑郁的情绪,一齐搅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动也看到了,海面的辽阔也拜识了,宇宙的伟大也领略了,波浪的沉静也在面前流过了,吼叫的狂涛也在耳边听惯了,月夜的皎洁神秘,也窥到了,朝阳的和蔼现实,也感到了。高洁的未来的曙光,伟大的,雄壮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实了许多,似乎把我激励了不少。但是,朋友啊!一刹那的兴奋过后,总袭来了空虚的无聊!我实在不知这一月如何消磨过呢!

船上食宿俱惯,只是言语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头人,潮州人,法语也不大通,普通话更不必说,只此略觉不便。昨日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的过去:沉闷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颇平稳,今日稍有风浪。紧贴船身的碧油油的绿波不见了,只是狂吼的怒涛汹涌着,击撞的白沫跳跃着,汪洋的海面,不时的在圆窗中一高一低的翻腾。可是我倒还不觉得异样,只是走路时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倾侧,故须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远念,是吗?

此信昨天写起,今天重复誊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发。只是心绪繁乱不堪,所言毫无次序。恐怕你看了愈觉得“怒安心乱如此,前途未可乐观”吧?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却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乱写了些,托孙先生为我公布了!

你给我的圣牌,我扣在贴身的衣钮上,我温偎着它,便好像温偎着你!在旅途难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决不因我无信仰而丢弃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暂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惟在此借花献佛,诸亲友处不能一一矣。愿谅我!

你的怒安
十七年一月二日
于André-Lebon未到香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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