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怅望 ——献给我的母亲,叔父,梅,垣,以及一切亲友们!

云天怅望
——献给我的母亲,叔父,梅,垣,以及一切亲友们!

数日来心绪大恶,几不能写只字。但明日就要到西贡;法行通信第一既已发出,就不能不有第二第三,……于是乎勉强镇静着自己,再借了一瓶汽水的力量,把烦躁的心稍稍凉了些。

自上海到此,海行共五日,可说是一些风浪也没有。但我自小说听起的“无风三尺浪”现在确完全证实了!虽然不至于晕船,但一到舱里,就觉得有些天在旋,地在转。而且这三天来胃口简直不行,到吃时真不想吃。那种法国式的烹调,实在叫我难以下咽。当我一想到那半生不熟,臊气冲鼻的牛排羊排来,竟要令我作呕!蔬菜呢,都是potato之类,也腻够了。臭酪尝过一次,实在不敢领教。咖啡也是苦涩乏味。面包只是酸而淡。各种食物中,只有鱼差可入口。鸡,鸭,虾,都没吃过,不知怎样。古人说“菜羹麦饭”是表示能吃苦,现在我是连梦也梦不到“菜羹麦饭”了!可怜啊!前途茫茫,还有四五年呢,这悠长的岁月,如何度过呢?可怕啊!

我们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进行着,可是在甲板上闲眺着,偶而在桅杆下凝视时,发见这船正在昂藏地,骄傲地,勇敢地前进的时候,我简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只觉得它愚笨得可笑,骄傲得可怜。也许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吧?实在,我常觉得我的内心,真是空虚至极!虽不晕船,而意识中常像晕船一样的觉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摇晃。虽然朋友们的告诫,母亲的谆嘱,内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热起来,不空起来,鼓舞起来,然而那只是酒性,只是酒性!啊,我将永远地空虚寂寞吗?

我明白地觉得,记得这次出国的意义、动机和使命;而这些意义使命之后,更有此次为我帮忙的诸亲友的同情为后盾,为兴奋剂。我有时确也很自负,觉得此次乘长风破万里浪,到达彼岸,埋首数年,然后一棹归舟,重来故土,……壮志啊!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时,跟着浪花四溅而破碎了!所剩余的只有梦醒后的怅惘与悲哀!

我尝细细地分析:我的空虚寂寞,是起于什么?我疑惑:或者是离愁别意纠缠着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经质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虚;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应;或者是旧创的复发;或者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总不能决定!当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样啊?

实在,我常奇怪,惶惑,当我发见我现在在这样一只船上的时候!是人力呢?是……呢?竟会把我载在汪洋一片中的孤舟里!三十日上船时,从汽车里下来,走进码头门口,一眼望到硕大无朋的André-Lebon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呢,还是外物的诱惑呢,要把我送到这么一座愁城里。心里一酸,几乎滴下泪来。这种回忆,五日来常在脑中回旋。今天更奇怪了,当我躺在甲板上帆布椅里的时候,我跷着脚,侧着头在胡思乱想中,忽然发见我的一双脚,我心里竟喊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裹在这两只裤脚中?……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吗?是一副行尸走肉吗?”我那时真是惶惑得无措,我已不知有自己了!记得我十二三岁,尚在家里过严格的家塾生活时,有一次我在母亲房里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面容,我忽然疑惑起来!我是人吗?什么叫做人呢?我脸一动,镜中的脸也跟着一动,我微微一笑,它也跟着一笑。那时,我自己几乎疑心是妖物了!我也不信我自己有自己的意志,有自由的思想的!这种童年的往事,至今铭刻心头,而不料今日复重映一次!“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吧?”啊,我不禁怕起来!

啊,写了不少的神奇鬼怪的话,几乎使我自己也疑心我要发疯了。爱我的朋友,母亲,一定更要担心了吧?这只孤弱的小鸟,正在茫茫大海中彷徨,徘徊,不得归宿,真要使母亲怎样的悲哀难过啊!换个话题吧,让我。

三日晨九时,我们的船在两岸青山,一港绿水中到达了九龙。船即泊在九龙。我同洪君跟了三位香港大学学生渡到香港,到他们校里去参观了一周。名震东方的香港大学,今日竟得拜识,真是有缘!可是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我们看过他们的大礼堂,大讲堂,图书馆,化学室,病学馆,那些地方确是全校中心,包罗万象;浅薄如我,目光如豆,能看出些什么来,敢来胡说?只是我也参观了他们的寄宿舍,他们的Union(即学生俱乐部之类),听到了他们同学中的问答,注意到了他们同学的举止,从这些,这些上面,我只感觉到大英督宪(我亲见一部公共汽车中的布告这么写着!)优柔政策之可感,使我们的高等华人子弟,也能享受到他们之所谓“教育”!全校充满了金钱,势力,英语,豪华,富贵,尊严,而又可笑的空气!(写至此不禁又令我联想到屡次听到的关于香港大学的零碎故事,如他们的国文讲题之类!)全校地位极幽静,蜿蜒曲折处在万山中。大英督宪,能如此上秉大英殖民政府之意旨,下体莘莘学子之苦衷,设计谋画,尽善尽美,真是皇恩浩荡!只有叩首顿首,诚惶诚恐,捧着书本,懿欤休哉的了!

参观时天已下雨,我们承三位萍水之交殷殷招待,临行更蒙他们馈致车费(因此时我只有金镑没有港币),私衷铭感不可言喻!

归途到先施买了一打风景片,又买了两张横而长的香港全景,算做一瞥的纪念。不幸在途中给工人一撞,撞在雨水淋漓的地上,弄污了几张。我买的一打西点,也被他撞落两个。上渡船时,洪君替我拿着那剩余的十个(装在一只纸袋里的),不料因匆忙故,散了一跳板。于是三毛大洋,随着轮船初动时的绿波,向江心荡漾去了!

下午五时,船复启程。香港全景,自始至终在烟雾弥漫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不过卓治君说的“香港则有壮年妇人满面抹粉的一种俗气”,我也与他有同感。而我更觉得它的水非但绿得可爱,竟绿得有些可怕了!

船很有些动,我心里泛泛的稍觉难过,让我甲板上去躺一会吧!

关于香港,我还有几句话:他们的电车没有拖车,而有顶车(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就是在车上再叠上一车;在马路里行走时,好像一部塌车装满了箱笼在搬家。他们的汽船,也是两层的;上层的叫头等,下层的叫三等。香港的房屋更不必说都是叠得“高高的云儿”了!香港人真爱叠啊!

在香港大学寄宿舍的窗里,我望见一座学校,校牌高挂,写着四个清道人体的“尊经学校”!在归途的公共汽车里,又看见“陶淑女学”,我不禁又想起侨胞的保存国粹,多爱国啊!香港天气正当上海十月底的模样,我只比上船时少穿一件绒线背心和一条羊毛裤子。此刻(到西贡的隔日)也还穿着那套夹西服,不觉热。虽然有人已穿起白色衣服来,但我尚觉用不着那么早。

海上气候很坏,自离沪以来,没有整天的太阳出现过。昨今两天也只晴了一大半天,此刻(四点未到)又阴霾起来。月亮也只于开船后第一夜见过一面。记得上次月圆时,正同炳源深夜在江湾路上散步,诉说着下次月圆时,我已在红海里了。现在算来,却只能在西贡;而月儿肯不肯在西贡露面,也还在不可知之数!

水色自过香港后,一夜之间变成深蓝,今天的水几乎蓝得像黑了。变幻啊,变幻啊!

舱中仍只两人,还算清静。不过在走廊里,常有难闻的气味袅袅地酝酿着,今晨洗了一个浴,可是冷水龙头里偏没有冷水,上面莲蓬头里,和下面热水龙头里,倒是滔滔不绝,几乎把我弄得没有办法!

好了,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永远写不完的,不要烦扰你们了吧!

怒安
一九二八,一,五日未到西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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