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一幕

回忆的一幕

他来了,他来了。

好容易望到他来,突然的来,使我无限欢喜;而胸中蕴蓄的千言万语,竟不知在何时跑去,讷讷如我,又不善辞令,一时间相对无语,反倒冷落起来。

忽晴忽雨的天气,留了他一宵,半夜的长谈,自以为积愫一倾了;不料他刚走,又忽然想起了许多话,自悔他在的时候,何竟昏聩健忘若此!又烦恼为何不多留他一天!

于是我便开始怅惘了。比他未来时更怅惘悒郁了!我想立刻写信吧,一转念,心乱如麻,实在无从写起。而且他才走,又要写信,他不要笑我发疯吗?过去的经验,也顿时消灭了我写信的勇气。

正在这个时候,我刚写了上面的一段,邻家的一位小客人,Miss X,正在庭中晾衣服,不时的拿杈竿,拿桠杈,从远处走到近处,又从近处走到远处。一时好奇心冲动,使我从门边偷偷地觑了她一眼,——我身子是没有离开椅子,——不料事情竟是这样巧:我立刻受着一双强烈的、尖锐的目光的射击。这一下可吓了我,赶紧低下头,摇动着笔,装做正沉思写东西的样子。勉强自己镇静自己,可是不中用!微弱的心房,早已跳动起来,拍拍的再也按捺不住。……

一口气写了下来,才觉得那扰乱治安的不安分子,攒出了脑海。

有好几次的经验了!想认识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而同时正发现反被她认识了去。……神秘!真是一件神秘到不可思议的事啊!

昨夜谈到十一点多,才倦极了睡熟。可也不时的从梦中惊醒,孤灯如豆,室中幽郁得引起我夜的恐怖。只觉得满身热烘烘的;心房剧烈的跳动,过分迅速的血流,增加了我不少的热度。梦些什么,再也想不起,只是空空洞洞的起了无谓的恐惧。

他的记性真好!数年前的往事,童年正盛时的趣剧,——这些事情,于我只有做梦时才会梦见,而他竟能一幕幕的道出。

喂!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同T的事。

唔——T的事?我实在想不起了,你说吧。

——课堂里的事!……两拳头!

哟,——是了!

三年前的一幕小小的惨剧,从心头的陈旧的帘幕中,渐渐地重现出来。

T,那位小朋友,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微凹的面庞,稍凸的前额,笑时的眉眼,都成一丝,两个小酒涡衬托在嫩白的面颊上,K县的口音语调,……以及一切、一切的举动容止,都有使人陶醉的魔力。很多的同学,为他而颠倒,为他而兴波作浪的,着实的闹过一番。

很幸,——也可以说很不幸,我也是认识他,——十分的认识他中的一个。从那校里的某种交际习惯上,认识了他;从几次往来的绯红或碧绿的信笺上,十分的认识了他。关于他的信,我又想好好地藏起来,又想故意露些痕迹,叫人家知道。实在的,我很乐意别的同学,拿这件事情来和我开玩笑,虽然面上是假做骂他打他。当我听到人家把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联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心里舒服了许多,做出又得意又骄傲的样子,这些情形,正恰像一个已经订婚的青年,听人家拿他的未婚妻来和他取笑的时候的扭扭捏捏的样子,究会一样!

当时的我,实在以为幸福极了。因为不久之后,他和我的地位,变得更多接触的机会,而那件不幸的事情,也于不久之后便发生了。

我和他是同级,我的座位之前,便是他。左旁隔一个位子,便是Y,提及此事的Y。

上课的时候,大概总是上国文、上历史的课,我们总欢喜拿他——T——来消遣。一方面固然是教室生活太枯索,太沉闷了些;一方面实在是他生得太可爱了!

不知哪一天,我们照常偷偷的说笑着,故意拿别一个同学来和他作目标,算一个为我们情敌的暗示。现在说起来,实在也可笑,当时我们,——他们当然也不是例外,——实在以“他”为“她”了!所以一切嫉妒的心理,都尽量地在胸中燃烧着,到处都在找发泄的机会。虽然W校的校风,对于这事特别来得热烈些,可是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学校里的一种普遍的现象,任何学校都不免,不过盛衰有些不同罢了。而且彻底的说:我们此时,对于这种心理,这种情绪,今还存着,有时竟会更热切些。所以根据我们一些过去的经验,可以武断一句说:在一般未婚的青年,喜欢讲这种变态的恋爱,来解除他的枯寂,实在是很可能的,毫不足异的。我们现在既不是做讨论恋爱的文字,也就无须细细的去解剖他了。

那天同T究竟闹了什么把戏,也记不清楚了;不过的确戏侮得太过分了。种种的窘迫,使他善于退让的性子,也一时消灭了。他再也不能容忍而发怒了,他竟破口骂我们了。

不知怎样的一句骂我的话,引得大家注意起来,都望望他,望望我。他因难堪而骂我,我也因难堪而恼羞成怒了。兽性顿时发作起来,一变嬉皮笑脸的样子,为青筋暴胀骇人的样儿了。更不幸,他和我的地位间的交通太便了,我一时无名火冒起来,竟毫不迟疑地给了他两拳,在他的背上。

沉重的击声,使旁边人都惊骇起来,接着他便哭了,伏在书桌上深深的悲哀起来。

一霎时我的怒气已经跑掉了,而面上却更热起来,这是表示我内心已惴惴地不安了。

大家都埋怨我,尤其是Y,说我不该打他,更不该打他这样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啊,是啊!他正是一个小孩子,正是一个可爱而又为我所爱的小孩子啊!一时的神经错乱,竟在一秒钟内做了这样一件蛮横无理的事,我正在悔恨的当儿,他哭得更厉害了,由呜咽而渐渐的要号啕了。我愈加恐慌了,因为方瞎先生——国文教员,——已渐渐注意起来,他终于皱着眉,瞪着一副阴阳眼而发问了。虽然大家都不响,可是做贼心虚,我赶紧做出镇静的样子,故意东张西望,像正帮助方瞎先生寻那答话的人。

幸运到底降临了,散课钟响了,大家陆续出走,我独心中盘算去补救这事的方法,也就有意无意的落在后面了。他呢,正在最后,这是当然的!眼睛都哭红了,还好意思当众人的面前走吗!

我一路走,一路想:那也容易得很,——谢罪,道歉,就得了!可是说说容易,要实行就不容易了。何况刚才这样打他,一忽儿又低首下心,拜倒他面前,不但我倔强的脾气不肯,就是他,余怒未息,也未必肯睬我。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可是做了错事,除非不知,知了定得立刻改掉才好,胆大些!好了!等他不睬再说,我总得尽我的责任,……但是机会不容你踌躇,他早已进了自修室了。

虽然很好的机会,以后也还不时的碰到,可是一见面已是羞惭得说不出话来。怯弱,总是太怯弱了!连那放假那天的最后的机会,也错过了。一切都照我预料的:自从那天之后,我俩交情上,便划了一道鸿沟。角逐之场,也从此没了我的份。

那一年暑假,我离开了W校。假中不知怎样,竟放胆写了封谢罪信,他也居然能海涵,也复了我一信。两年来还时通消息,总算没有十分的隔膜。

我去年见过他,他已高了许多,面貌也改了些,扁圆的脸庞,竟变成长方形,一切举止也缺乏了醉人的能力,实在的,华年已过,不美了!

可是我还是十二分的恋他,花晨月夕,也时时记念他。Y昨夜提起此事,使我新愁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一夜数惊,未曾安睡。

早上六点钟起来,Y正呼呼地好睡,我便写了一封五张八行的长信寄他。往事的回忆,尤其是童年初恋的回忆,实在的撕伤了我嫩弱的心。忏悔吧!忏悔吧!

信呢,应该到他的手里了。可是,他的信什么时候才能到我的手?……

发信至今,已是旬余,而鸿飞冥冥,真是怅望云天,凄楚曷极?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在浦东家中
九月十一日复志于大同
(原载于《小说世界》第十五卷第四期,一九二七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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