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狗的回忆
当同学们在饭厅里吃饭,或是吃完饭走出饭堂的时候,在桌子与桌子中间,凳子与凳子中间,常常可以碰到一二只俯着头寻找肉骨的狗,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为维持人类的尊严起见,便冷不防地给它一脚,——On Lee一声,它自知理屈的一溜烟逃了。
On Lee一声,对于那位维持人类尊严的同学,固然是一种胜利的表示,对于别的自称“万物之灵”的同学们,或许也有一种骄傲的心理。可是对于我,这个胆怯者,弱者,根本不知道“人类尊严”的人,却是一个大大的刺激。或者是神经衰弱的缘故吧!有时候,这一声竟会使我突然惊跳起来,使同座的L放了饭碗,奇怪的问我。
为了这件小小的事情,在饭后的谈话中,我便讲起我三年前的一篇旧稿来:
那时我还在W校读书,照他们严格的教会教育,每天饭后须得玩球的,无论会的,不会的,大的,小的,强者,弱者;凡是在一院里的,统得在一处玩,这是同其他的规则一样,须绝对遵守的。
一天下午,大家正照常地在草地上玩着足球,呼喊声,谈话声,相骂声,公正人的口笛声,……杂在一堆,把沉寂的下午,充满着一种兴奋的,热烈的空气。
忽然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了一条黄狗,它还没有定定神舒舒气的时候,早已被一个同学发见了。……一个,……两个,……四个的发见了!噪逐起来了!
十个,二十个,……的噪逐起来了。有的已拾了路旁的竹竿,或树枝当武器了。
霎时间全场的空气都变了,球是不知道到了那里去了,全体的人发疯似的像追逐宝贝似的噪逐着。
兴高采烈的教士——运动场上的监学——也呆立着,只睁着眼看着大家如醉如狂的追逐着一条拼命飞奔的狗。
它早已吓昏了,还能寻出来路而逃走吗?它只是竖起耳朵,拖着尾巴,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满场乱跑。雨点般的砖头,石子,不住的中在它的头上,背上……它是真所谓“忙忙如丧家之犬”了!渐渐的给包围起来了,当它几次要想从木栅门中钻出去而不能之后。而且,那时它已吃了几下笨重的棍击,和迅急的鞭打。
不知怎样的,它竟冲出重围,而逃到茅厕里去了。
霎时间,茅厕外面的走廊中聚满了一大堆战士。
“好!茅厕里去了!”一个手持树枝的同学喊道。
“那……最好了!”又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着。“自己讨死……快进去吧!”
茅厕的门开了,便发见它钻在两间茅厕的隔墙底下,头和颈在隔壁,身子和尾巴在这一边。
可怜的东西,再也没处躲闪了,结实的树枝鞭挞抽打!它只是一声不响地,拼命的挨想把身子也挨过墙去。噹噹的钟声救了它,把一群恶人都唤了去。
当我们排好队伍,走过茅厕的时候,一些声音也没有。虽然学生们很守规矩,很静默地走着,但我们终听不到狗的动静。当我们刚要转弯进课堂的时候,便看见三四个校役肩着扁担,拿着绳子,迎面奔来,说是收拾他去了。
果然,当三点钟下课,我们去小便的时候,那条狗早已不在了,茅厕里只有几处殷红的血迹,很鲜明的在潮湿的水门汀上发光,在墙根还可寻出几丛黄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狗的什么遗迹了。
一直到晚上,没有一个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隔了两天,从一个接近校役的同学中听到了几句话:
“一张狗皮换了二斤高粱,还有剩钱大家分润!
“狗肉真香!……比猪肉要好呢!昨天他们烧了,也送我一碗吃呢。啊!那味儿真不错!”
我那时听了,不禁愤火中烧,恨不得拿手枪把他们——凶手——一个个都打死!
于是我就做了一篇东西,题目就叫“勃郎林”。大骂了一场,自以为替狗出了一口冤气。
那篇旧稿,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那件事情,回忆起来,至今还叫我有些余愤呢!……
我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向室中一望:L已在打盹了。S正对着我很神秘的微笑着,好像对我说:“好了!说了半天,不过一只死狗!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我不禁有些怅然了!
十五年,十二,十五深夜草毕
(原载于《北新》第二十四期,一九二七年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