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世与童年
江苏省常州青果巷,有一座八桂堂天香楼,楼里住着瞿世玮一家。这人家世代读书做官,父亲廷仪做过云南白盐井大使,叔叔廷韶在清朝中叶曾任湖北按察使、布政使,天香楼就是那时修建的。但到了世玮这一代,坐吃山空,家庭日趋衰败,濒于破产。
瞿世玮(1875~1932),字稚彬。他排行第七,好击技,习黄花,擅长山水画。曾捐过浙江候补盐大使,只是个虚衔,一生没做过官,也就没有职业,只是在家侍奉病瘫的寡母庄氏。因赋闲在家,不事生计,平日郁郁寡欢,沉默少言。
1899年1月29日,瞿世玮的妻子——一个漂亮、贤惠的女人,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孩子的出世,使他那张终日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妻子半躺半靠在床上低声说:“给孩子取个名吧。”瞿世玮捧起刚出世的婴儿,仔细端详着,见孩子天门顶端有双旋,俗称双顶,便为他取了个乳名——阿双。这阿双就是后来的中共领袖瞿秋白。待到阿双上中学的时候,改“双”为“霜”后又改为秋白,即秋霜之意。
1903年,秋白的叔祖瞿赓甫在湖北任上病故了。他的家属将棺柩运回常州安葬,众多的亲戚也随之迁来八桂堂居住。瞿世玮不能忍受亲戚的“白眼儿”,便离开天香楼,将家人搬到河对面的乌衣巷去住。
秋白自幼聪颖好学,五六岁时,在母亲的教育点化下,已能背诵一些唐宋诗词名句了。有一次,母亲为他讲《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听后他说:“焦仲卿与刘兰芝很好,为什么婆婆不要她,太可恶了!”秋白6岁那年,全家又迁到城西织机坊祖母的娘家庄氏星聚堂居住。同年秋天,秋白入星聚堂的庄氏书馆读书。由于入塾前,母亲已教会他许多字,所以学起来很省力,课余的时候,就帮助老师浇浇花。因此,塾师庄先生非常喜欢他。7岁,母亲送他入常州冠英两级小学堂读书,秋白的各门功课都很好。10岁时,父亲送给他一部小说《绣像三国演义》,当读到张角黄巾起义、张飞鞭打督邮的故事时,他想:“你们要打人家的屁股,人家自然要造反,为什么又要叫人家黄巾贼呢?”他感到不平。这件事,在他幼小纯真的心灵里留下了“最强烈的印象和记忆”。后来,在致鲁迅的信中曾说:“张飞大打督邮那一回书,我看的特别有滋味。”
夜晚,父亲就教阿双绘画,他还从伯父那里学会了金石篆刻。在父母和老师的培养教育下,秋白渐渐长大了。11岁那年,考进常州府中学堂。
幼年时的秋白,家庭经济主要靠在浙江做知县的四伯父瞿世琥的官俸。因为秋白一家和祖母一起生活,四伯父为侍奉母亲,每月都寄钱来。出嫁在江阴贤庄的大姑母不时有柴米接济。所以一家人生活还比较富裕,瞿秋白自己的话说:“过了好几年的十足的少爷生活。”但好景不长,四伯父弃官闲居,将母亲接到杭州,不再寄钱来。大姑母去世后,“诸子分炊”也终断了柴米接济。为了节省每月7元的房租,秋白一家由星聚堂搬到瞿氏祠堂,在当时住祠堂是极不体面的事,为世人耻笑。但为了维持一家八口人的生计,也只能委曲求全。
1915年,16岁的瞿秋白在常州府中学堂四年级就读,与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广州起义的领导者张太雷同级。
常州府中学堂在当时算是比较进步的学校,校长屠元博和一些教员都是同盟会会员,他们在学堂里经常对学生进行民主革命的教育,瞿秋白在他们思想的影响下,关心时政,痛恨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和清朝的暴政,同时对孙中山领导的反清革命活动也十分关注。一次,下课后,瞿秋白指着头上的辫子对张太雷说:“这尾巴似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我非把它剪掉不行!”当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时,瞿秋白跑回家,自己把辫子剪了下来,兴奋地对母亲说:“皇帝没有了,辫子剪掉了。”
辛亥革命成功后,胜利的果实被袁世凯篡夺了,老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秋白一家的生活也十分艰难。母亲要为秋白交纳几十元的学杂费,这对瞿家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常州府中学堂除了收取学费、宿费、膳费之外,还要求学生上课要穿制服,夏天是白制服,冬天是呢制服,母亲没有钱置办,瞿秋白就穿着母亲用父亲的旧衣服,改装成的长袍马褂去上学。一些富家子弟看不起他,有意疏远他。秋白也不愿理睬他们,下了课就在校园比较僻静的树下与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谈论诗词、小说、篆刻、绘画。后来,秋白的同学李子宽先生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
“自1913年至1914年之间,秋白课余时间付诸吟咏者不少。最初,我班同学年龄较幼者,四人即江都任乃訚、宜兴吴南如与秋白和我,相约学作诗词,从咏物开始。我未得其门径,不久即退出。秋白与任、吴乐此不疲,各存二三百首,抄录成帙,秋白与任君进步尤速,惜稿早失。三人中惟秋白间亦作词。”
瞿秋白的母亲金璇,是江苏江阴县西乡大岸村人。自幼聪慧,通晓史书,爱好文学,擅长诗词,旧学颇有根底。因此,特别注意培养秋白对文学的热爱。他的另一位幼年同伴羊牧之曾回忆说,秋白在中学中,旧小说如《西厢记》、《牡丹亭》、《聊斋》、《花月痕》等,都看过。以开始读《太平天国野史》、《通鉴纪事本末》、《中国近世秘史》、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谭嗣同的《仁学》、严复的《群学肄言》、《陈曼生印谱》、《百将百美图印谱》、《吴友如画宝》,以及《庄子集释》、《老子道德经注》。枕边书桌上经常放置《杜诗镜》、《李长吉歌诗》、《词综》等。
一次秋白来我家吃饭后说:“我们做一个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起码要懂得中国的文学、史学、哲学。文学如孔子与‘五经’,汉代的词赋,建安、太康、南北朝文学的不同,以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特点,史学如先秦的诸子学、汉代的经学、魏晋南北朝的佛学、宋明的理学等,都要有一个初步的认识,否则怎能算一个中国人呢?”
瞿秋白的这些思想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母亲旧学思想的影响。
每逢假期,瞿秋白就随母亲到江阴贤庄去探望大姑母。秋白的大姑母嫁给了贤庄的金翰如。金家家资富足,是当地有权有势的人物。但贤庄四周的老百姓,生活都很穷苦,以租种金家的土地为生。在贤庄期间,秋白目睹了他们的悲惨生活,对他们的苦难的境遇,非常同情。一次,瞿秋白与一个贫苦农家的小伙伴从外面回来,母亲发现他身上穿的褂子不见了,就问他:“你身上的褂子哪里去了。”瞿秋白低着头,小声说:“看到一个小朋友光着背在冷风里发抖,就把衣服脱下来送给他了。”母亲听后对他说:“这种事情好是好,可我们也不多啊!”
“不多!不多!我们总比他们多些。”秋白不高兴地说,母亲苦笑着摇着头,叹息了一声,走开了。
十年之后,瞿秋白在上海与杨之华、好友羊牧之闲谈时谈及此事,还深感遗憾地说:“我一生就那么一次回过母亲的嘴。”
1913年“双十”节快要到了,这是辛亥革命后的第二个国庆日。许多人家都挂上了红灯笼,表示庆祝,有的还在红灯笼上面写上“国庆”。
瞿秋白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街头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农民蹲在一家未开门的店铺门前,旁边站着一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女孩,那农民不住地喊:“卖孩子,卖孩子!”声音极为凄惨。周围有一群人在观看。秋白不忍心看下去,他痛苦地对同伴说:“那小孩子低着头,就好像出卖我的妹妹似的。”当时有许多穿着华丽的富人无动于衷地从旁边走过。秋白指着一个头戴阔边礼帽的胖财主对同伴说:“什么时候,大胖子要锇瘦了,天下就好过了。”
回到家里,那在秋风里发抖的小女孩的身影仍在眼前浮动着,于是他找来纸笔和一些工具,做了一盏白纸灯笼,并在上面写下“国丧”两个大字。做好后,就用竹竿挂在自家的门前。妹妹不解地问:“又不办丧事,为什么要挂白纸灯笼?”秋白抚摸着妹妹的头,对她说:“孙中山已经退位了,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并且抓着兵权,还有什么可‘庆’的呢?这个‘民国’就要名存实亡了。”
过了几天,羊牧之提着一篮芋头,去看瞿秋白,到了中午,秋白就留他吃饭。饭端上来的时候,只有一碗白粥。秋白感慨地说:“我们天天盼望孙中山,可是革命胜利了,老百姓生活还是改不了,我们还有一碗白粥吃,乡下还不知多少人家连粥都吃不上哩!”
自从迁入祠堂后,瞿秋白一家的生活一天天困顿下去。瞿秋白经常要出入当铺。一次,羊牧之去看他,正碰上秋白在整理一包衣服,准备送到当铺去。秋白说是母亲暂时穿不着的一件绸棉袄和几件陪嫁时的旧衣服。羊牧之关切地说:“天一冷,太夫人怎么能没有棉袄呢?”秋白苦笑着说:“天下冻饿人何止我母亲,到那时再说吧。”
渐渐地,家具衣饰等物典尽卖空,只有靠借贷度日,母亲曾悲伤地对人说:“要等到我七十岁时,才能还清这些债啊!”而那时她还只有四十几岁。到了1916年年初,秋白的家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母亲等不到秋白中学毕业,就托外甥女婿秦耐铭在无锡为他谋了一个小学教员的职位。不等过年母亲就催他上路,并且叮嘱他不要回来,就在无锡过年。秋白匆匆去了无锡,那知母亲为债务所逼,早就决心以死来挽救这个破败的家。大年初五半夜,母亲在一盏昏暗的豆油灯下写下遗书,将红火柴头用桃花纸包成小丸,吞了下去,初六下午便去世了。秋白接到父亲的电报后,第二天赶回家,看到母亲的遗书,扑跪到母亲的床前放声大哭。
金璇的丧事十分草率,来吊丧的人,只有秋白的舅舅金家、表舅母陆家、表姐夫秦家。瞿家众多亲戚竟无一人前来。瞿世玮悲愤地写下一幅挽联悼念亡妻,其中一句为“受尽讥谗全大局”,说明了金璇生前的悲惨处境,后因怕得罪亲友,改为“受尽饥寒全大局”。这些都使秋白看透了破落封建家族内部的关系。
入殓后,灵柩放在祠堂东侧屋内二十多年,一直无钱买地安葬。直到1942年前后,私立群英中学借瞿氏宗祠开学,才将金璇葬于东郊乱坟中。
瞿秋白丧母后,十分悲痛。但是,为了谋生,母亲“头七”刚过,他就回无锡杨氏小学任教了。清明节,秋白由无锡回家祭奠母亲的灵柩,并写下了《哭母》诗:
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心。
自从母亲死后,一家星散。父亲带了一个弟弟到武昌二姑母家,因受不了亲戚的白眼,又往济南住在一道院里,以教书糊口。秋白的妹妹轶群带着两个小弟景白、坚白到杭州寄居在四伯父家。秋白感到非常孤独和绝望。回到无锡后,他目睹地方恶势力任意欺压农民,心里牵挂着星散到各地的家人,加上学校设备破败,学生也不服训导,秋白无心教下去,于是在1916年11月辞去杨氏小学教员的职位回到常州家乡。
1916年12月,瞿秋白怀着渴求知识、寻求光明和希望的心情,告别了让他怀念和悲伤的故土,溯长江西上武昌,投奔堂兄纯白。
1917年暮春,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几声鸡鸣狗吠之后,天渐渐地亮了。一列客车缓缓驶入车站,19岁的瞿秋白跟随着堂兄瞿纯白下了车。秋白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庞,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完全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出站后,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堂兄吩咐了几句,车夫便架起车,拉着兄弟二人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奔跑起来,车的后面掀起一道烟尘……
车在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羊肉胡同的一所院落的门前停下来,这便是瞿纯白的家。堂兄付了车费,车夫抹一把脸上的汗水,驾着车到别处找生意去了。瞿秋白随堂兄进了院门,三进房屋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里除瞿家外,还住着吴姓一家,也是常州人。瞿秋白在前院右侧的客房安顿了下来。
这次,瞿秋白随堂兄由武昌到北京,本意是想要报考北京大学,可是一经打听,才知道北大的学膳费高得惊人。在外交部作科员,每月只有二三百元工资的堂兄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笔钱供秋白入学。无奈,为了维持生活,在堂兄的建议下,秋白只得去参加普通文官考试,结果也没有被录取。秋白一边自学,一边继续寻找求学和就业的机会。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7月1日,安徽督军张勋以“调解”北京政府与安徽地方军阀冲突为名,率领辫子军入京,发动兵变,拥立清废帝溥仪复辟,闹得北京城里乌烟瘴气。2日,大总统黎元洪避入东交民巷日本使馆,电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在天津设立临时国务院。7日,段祺瑞的“讨逆军”向北京发动了猛烈进攻。
为避兵祸,瞿纯白让秋白护送家眷回汉口暂避。张勋复辟很快就失败了,秋白又由汉口回到北京。由于无学可上,瞿秋白就由朋友带着到沙滩北京大学文学院听陈独秀、胡适的课。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解决求学和“饭碗”的问题,暑假里,他考入了外交部办的俄文专修馆。
学校设在东总布胡同十号的一座西式平房里。学制为五年,而且免收学费、膳费,毕业后还比较容易找到职业。瞿秋白非常珍惜这一学习机会,读书很刻苦,经常是夜里两三点钟,房间里还亮着灯。他除了学习俄语和法语外,还自学英语、社会学和哲学。广泛研究中国的经史子集和文学,想“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由于学习刻苦,他的成绩一直优秀,每逢考试总是名列第一二名。然而,学习上所取得的成绩并不能使他开心,京城里民国新官僚与清朝旧官僚同流合污,蝇营狗苟,欺压人民,面对种种丑恶现象,瞿秋白受到很大刺激,他感到孤独和苦闷。
瞿秋白早年的家庭和生活遭遇如此,那么鲁迅的早年生活又是怎样呢?
鲁迅是浙江绍兴人,1881年9月25日在绍兴城内的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宅出生时,家境还不错,有水田四五十亩,父亲虽闲居在家,但祖父光绪朝中在北京任内阁中书,按照当时的情况可算“小康”之家。
鲁迅最初的名字叫樟寿,字豫山。因为“豫山”二字按绍兴方言的读音和“雨伞”谐音,不久就改为豫才了。
鲁迅的母亲叫鲁瑞,娘家在农村。鲁迅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时,始用笔名鲁迅,就是取母姓。父亲周文郁,字伯宜,曾中过秀才,乡试却屡考不中。祖父对鲁迅的学业要求比较严格,希望他能走仕途。鲁迅7岁到17岁一直都在私塾念书。其中有六年时间是在三味书屋度过的。其间家庭发生了两次大的变故:一次是在北京做官的祖父因科举案入狱;一次是父亲的病逝。这两次变故使鲁迅家从“小康”陷入困顿的境地。
1893年鲁迅13岁时,祖父周介孚在本年度浙江省考取举人的乡试中,受几个亲友的委托,写信给主考官疏通关系。事发后,交由苏州知府处理。苏州知府本想含糊了事,诿说周介孚患有神经病,以便使其免罪。无奈周介孚否认自己有病,遂将案情扩大,由浙江省上报刑部,经“钦旨”定为“斩监候”关入杭州监狱。官府差人借此敲诈勒索。周家为救人,卖田当物,寄钱到北京和杭州托人设法营救。科举案发生后,周家整天担惊受怕。因为在当时一人犯法就可能被满门抄斩,周家怕株连到孩子们,就让鲁迅和弟弟中断学业随母亲到皇甫庄外婆家“避难”。年底又跟大舅父鲁怡棠迁居到皋埠去,住在秦、胡两家大地主共有的“当台门”里。
鲁迅这次到舅父家和从前完全两样了,势利眼的亲戚称鲁迅为“乞食者”。鲁迅在舅父家虽然只住半年,但已深深地体会到世态的炎凉。由于整天和农民、渔民的孩子在一起玩,他有机会接触到在封建势力压榨下的农村生活,进一步了解了下层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
鲁迅在度过半年的“避难”生活之后,回到家中,仍在三味书屋读书,但是另一件不幸的事情又降临到鲁家——父亲病倒了。
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在8月的黄海海战中,中国大败。鲁迅的父亲听到消息后,心情忧虑。于是他经常喝酒、生气,身体也越来越坏。看到国家的衰败,他同情洋务派,主张富国强兵,并表示想送鲁迅去西洋或日本留学,学成归来后,走科学救国的道路。父亲不久便因肺痈,卧床不起。家里请来了本城有名的医生姚芝轩,为父亲诊病,诊费贵得出奇,每次一元四角,而且每隔一日就要诊一次。这对鲁家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因此在父亲从患病到去世的两年中,鲁迅经常出当铺进药铺,经过姚芝轩的诊治,鲁迅父亲的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渐渐严重起来。后来姚芝轩为了摆脱责任,又推举另一位医生何廉臣,这位医生不仅诊费一文不少,而且用药比姚芝轩更加古怪,今天要“蟋蟀一对”,还注明“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明日要“平地木十株”一棵,还有经霜三年的甘蔗等。医生将其制成一种名曰“败鼓皮丸”的药。鲁迅的父亲吃了以后,依然不见效,不久便病故了,享年37岁。
周家原有的水田,因营救祖父已卖去不少,这次为了给父亲治病和办丧事,又将余下的全部卖光。这样鲁迅一家受到亲友们更多的歧视。新台门里的十多户周家,都欺负鲁迅一家,这使鲁迅非常愤慨。鲁迅曾回忆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从这时起,鲁迅对社会现实、封建家族的虚伪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一次,鲁迅以长子身份代表本家参加一次全“台门”内的家族会议。鲁迅一家属于新台门智房派兴房系,会上一些叔祖辈亲族作出了一些不利于智兴房的决议,强迫鲁迅签字,鲁迅坚决反抗,终未签字。同时,本家的一位叔祖母又制造和散布关于鲁迅的流言。这些封建家族中的黑暗现象,使鲁迅下决心离开家乡,去外省求学。
1898年5月1日,不满18岁的鲁迅,在戊戌变法的高潮中,带着母亲为他筹到的8元钱,拜别子母亲,离开家乡赴南京求学。
瞿秋白离开家乡到北京求学时19岁,而鲁迅到南京读书时不到18岁,一个失母,一个丧父,他们在少年时期都苦尝了人生的不幸,共同的家庭遭遇使他们在心理感情上有了相互理解的基础,并且瞿秋白与鲁迅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目标。鲁迅在1902年22岁时,抱着科学救国的远大理想,东渡日本求学,一到东京,便置身于孙中山、章太炎领导的民主革命营垒之中,留日七年间,一直与光复会、同盟会保持联系,形成了比较明确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这一年,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此时的日本东京成为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在海外的活动中心。许多反清的革命志士都聚集在此,国内的许多次起义都是在这里谋划和准备的。1903年,由陶成章等人主持以江苏留日学生为基础,在东京成立了革命团体“光复会东京分会”,后来鲁迅也曾参加了这个革命团体。鲁迅在革命形势的鼓舞下,在留学的弘文学院江南班中,第一个剪掉了象征种族压迫的发辫。他还专门拍了一张“断发照”,送给同乡好友许寿裳,并在照片后面写了著名的《自题小像》诗: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黯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将照片和一些宣传维新思想的书刊托同学带回故乡,向家里表示要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去换取祖国人民的解放事业。
1904年4月,鲁迅在东京弘文学院毕业,得到了一张院长嘉纳治五郎名义签发的毕业文凭。8月底,鲁迅就到日本东北部的一个偏僻的市镇——仙台去了,在那里开始了时间并不长的学医生涯。后来他在解释自己学医的目的时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毕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但是后来学校放映的一部纪录影片,打破了他学医的美梦。
1906年年初,一次上细菌学课,老师讲完后,还没有到下课时间,于是放映了一段反映日俄战争的纪录影片,影片中日军在枪决一个宣称是为俄国作侦探的中国人,而围观的中国人却神情麻木,视若无睹,鲁迅觉得深受刺激,下课后几天他都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电影中的一群麻木的中国人总是在他眼前晃动。他感到十分苦闷,于是有时就跑到深山里去悲歌或去苦苦思索。最终下定决心弃医从文。后来他对自己当时的决定作出了如下的解释: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如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1906年3月,鲁迅向清政府驻日监学李宝巽提出退学申请。6月,鲁迅在仙台医专第二学年结束,告别了他所尊敬的藤野先生,从仙台回到东京。
在东京期间,鲁迅为了从事文学艺术活动,自修了德文、俄文。并且很快就直接从德文、日文翻译外国进步的文学作品,把当时中国革命所需要的东西介绍给国人。偶有闲暇就同好友许寿裳一起去书肆购书。每当夹着新买的书走出书店时,鲁迅总是拍一拍一空如洗的衣兜,笑着说:“又穷落了!”回到东京的三年中,鲁迅涉猎的范围极广,在学习哲学、历史、自然科学的同时,博览西方各国的文学著作。他一方面刻苦钻研,广泛阅读,一方面又和国内来的革命分子来往密切。他的住处便成了革命党人在一起聚会的地方。鲁迅从他们的谈话中得到鼓舞,对他们的行为由衷敬佩,他创办杂志,出版小说集,研究尼采,撰写文章,希望通过这些活动唤起民众的民主革命精神。
1909年8月,鲁迅为了在经济上帮助在日本读书的弟弟周作人,放弃自己留在日本从事文学活动或去德国深造的打算,决定回国。回到阔别七年的祖国后,鲁迅感到无比的亲切。好友许寿裳先于鲁迅回国,任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之后,便向任监督的沈钧儒推荐鲁迅,于是鲁迅回国之后便到该校任教。两年以后,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的胜利,使鲁迅的心中充满了喜悦,觉得中国将会光明起来。绍兴城里果然出现了一些新气象,如成立了赞助共和、拥护革命政党的组织。新任都督王金发按照革命党人的政策,实行了一些改革,如没收几个反动地主的田产,来作为纪念烈士秋瑾、徐锡麟的秋社、徐祠的祭产;枪毙残害革命党人的恶霸劣绅;限令米商平价售米以恤穷黎等,这些措施使群众欢欣鼓舞。在教育方面,王金发还派鲁迅担任了山阴、会稽两级师范学堂的监督,拨给经费二百元。鲁迅心中充满希望,想把这个学校办好,为新政权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没过多久,王金发就蜕化变质了。“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鲁迅同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斗争,最终辞去监督职务。
辛亥革命虽然胜利,但绍兴也和全国一样,恢复了旧有的模样。辞职后鲁迅本想到上海一家书店当编辑,但不久,民国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邀请鲁迅到教育部任职,鲁迅第二次离开了故乡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