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海之边缘

涨潮

春迁

北极之约

夏末

风吹入海

涨潮

海岛被笼罩在阴影之下。这里的阴影,比那片在不知不觉中迅速蔓延于东边海湾的阴影浓重一些。在海岛西岸,天上淡淡的微光投映在狭窄而潮湿的海滩上,留下一条波光粼粼的水路,直通远处的地平线。残阳给海滩和海面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使人很难找到海水与陆地的分界线。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岛,小到一只海鸥拍打二十次翅膀就能够飞越,但此时黑夜还是降临到它的北面和东面了。在这里,沼泽草肆意蔓延到深色的水里,浓重的阴影散落在矮生雪松和代茶冬青之间。

乘着薄暮,一只长相奇特的鸟从外海滩的筑巢地来到了这个岛屿。它的翅膀是纯黑色的,两端翼尖之间的距离比人的一只手臂还要长。它平稳而坚定地飞越了海湾,就像逐渐吞噬掉那条明亮水路的阴影一样,它的每一次展翅都动作精准,意图明确。这是一只被称作黑剪嘴鸥的剪嘴鸥属鸟。

在靠近海岸时,黑剪嘴鸥飞得离海水更近了,黑色的身躯变成了暮色下清晰的剪影,仿佛是一只大鸟一掠而过时投下的影子。它的动作如此安静,即使拍动翅膀发出了声音,这声音也淹没在湿沙上海水翻动贝壳发出的哗哗声中了。

当最后一次大潮来临时,海水在新月的作用下,轻轻拍打着在海岸沙丘边缘扎根的海燕麦。黑剪嘴鸥和它的同伴也来到了海湾外围屏障线与大海之间的沙地上。它们在尤卡坦半岛的海岸越冬,之后向北迁徙来到了这里。伴着六月温暖的阳光,它们将在海湾的沙质岛屿和外海滩上产卵,并孵化出浅黄褐色的雏鸟。然而,经过漫长的飞行到达这里后,它们早已疲惫不堪。日间它们在潮水退去时待在沙洲上休息,晚上在海湾及其边缘处的沼泽里漫步。

在满月之前,黑剪嘴鸥就记住了这个岛屿。岛屿位于一个安静的海湾上,海岸承接着来自南大西洋的巨浪。海岛北面,一条深邃的海峡将海岛与大陆分隔开来,每当退潮时,此处海水的冲击显得尤为猛烈。海岛的南面则是缓缓倾斜的沙滩,因此,渔夫可以在缓缓流动的海水里深入半英里左右来扒扇贝或者收网捕鱼,直到海水淹没他们的腋窝为止。在这些浅滩里,幼鱼群聚,捕食着海水中的小猎物,虾群则向后甩着尾巴腾跳着。浅滩里丰富的生物资源引得黑剪嘴鸥在夜间离开海岸上的筑巢地来这里捕食,它们盘旋着,观察并筛选猎物。

潮水在日落时曾退下。现在,潮水又缓缓升起,覆盖了黑剪嘴鸥下午时的栖息地,漫过入水口,淹没了沼泽地。夜间的大部分时间,黑剪嘴鸥都会捕食,它们张开纤长的翅膀滑翔于水面之上,寻找那些随着涨潮而至、在布满水藻的浅滩上栖息的小鱼。黑剪嘴鸥依靠涨潮的时机捕食,这一特性使它获得了“涨潮鸥”之称。

在海岛的南边,海滩上的水深不过人的一臂,缓缓地淌过微微拱起的滩底。而黑剪嘴鸥已经在浅滩上盘旋并驻扎。它以一种罕见而轻快的动作飞翔着,只见它翅膀向下一拍,之后再高高扬起。它把头垂得很低,只有这样,锋利如剪刀刀刃的长下喙才能插入水里。

喙刃,或者说是分水角,会在平静的海湾表面划出一道细小的水纹,激起微波,微波继而直穿入海水,碰撞到沙质的海底后又反弹回水里。在浅滩徘徊觅食的鳚鱼和鳉鱼察觉到了海水的变化。在鱼类的世界里,声波可以说明很多事情。有时候,水的振动说明上层水面有成群的类似小虾或者桨足甲壳动物等可供捕食的动物正在移动。所以,当黑剪嘴鸥掠过,激起连连微波时,小鱼们好奇而又饥饿地探索着游向水面。而黑剪嘴鸥在水面上盘旋了一会儿后,便沿原路返回,就在短上喙一张一合间,迅速叼起了三条鱼。

“啊——”黑剪嘴鸥叫道,“哈——!哈——!哈——!”它的叫声刺耳又响亮,在水面上传播得很远。从沼泽传来回音一般的声响——那其实是其他黑剪嘴鸥回应的叫声。

当海水一寸一寸地涌上海岸时,黑剪嘴鸥在海岛南边的沙滩上方徘徊,引诱鱼儿沿着它的路径往水面游,然后原路返回将它们抓住。吃完小鱼消除了饥饿感后,它拍打了六下翅膀,从水面盘旋而上,开始围绕海岛飞翔。在它翱翔于沼泽东面时,大群鳉鱼在它身下游动,穿梭在水里的干草堆中,但这些鳉鱼并没有危险,因为黑剪嘴鸥的翅膀张开时实在太大了,无法从草丛间飞过。

黑剪嘴鸥突然一个转身,飞往岛上渔夫建造的码头,越过海峡,将盐沼远远抛在身后,尽情享受在空中自由翱翔的乐趣。它加入到了一个黑剪嘴鸥队伍里,与它们一起成群结队地飞越沼泽地。它们有时候像夜幕上闪现的一抹黑影;有时候又像一群幽灵,如燕子般在空中盘旋,露出白色的胸部和闪烁着微光的腹部。这个奇异的黑剪嘴鸥夜间合唱团一边飞,一边提高嗓音,唱着古怪的曲调,时而高时而低,一会儿温柔如哀鸣的白鸽在咕咕叫,一会儿又刺耳如乌鸦在哑哑嚎。整个合唱团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有力而跳跃,后来,像远处的犬吠声一样,渐渐消失于静谧的夜空。

黑剪嘴鸥们环绕着海岛飞翔,一次又一次穿过了南面的沼泽上空。整个涨潮期间,它们都会成群地在安静的海湾水域捕食。黑剪嘴鸥热爱漆黑的夜晚。而今夜,厚厚的乌云如它们所愿,遮蔽了月光,海水一片漆黑。

海滩上,海水冲刷着成排的不等蛤和小扇贝,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海水轻快地流过石莼堆,惊起了下午退潮时躲避至此的沙蚤。沙蚤乘着浪尖漂出来,在回流的水里仰泳,尽情地向上伸展着足部。沙蟹是它们的天敌,总在夜间沙滩上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而在此刻,水里的沙蚤并不受沙蟹的威胁。

那晚,在岛屿周边的水域里,除了黑剪嘴鸥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生物在浅滩上觅食。随着夜色渐浓,拍打在沼泽草上的潮水渐高。两只菱斑龟悄悄地溜进了水里,加入到其他同类组成的前进队伍中。这两只都是刚刚在高潮线以上的沙滩里产完卵的雌性菱斑龟。在柔软的沙滩上,它们用后腿挖出了深度不及自己体长的壶状巢穴,并在里面产下了卵。一只产下了五枚卵,另一只产下了八枚。随后,它们小心地用沙子掩埋这些卵,前后爬动以抚平沙面,掩饰巢穴。那时,沙滩上已经有其他的巢穴了,但没有一个巢穴的形成时间超过两周,因为菱斑龟的繁殖季从五月才开始。

正当黑剪嘴鸥尾随鳉鱼接近沼泽庇护地时,它看到菱斑龟在浅滩急速退去的潮水中游动。菱斑龟在小口咬着沼泽草,为了摘食爬到叶子上的小蜗牛。有时,菱斑龟会游到水底捕食螃蟹。其中一只菱斑龟经过了两根像桩子般直直插在沙里的东西,那是“独行侠”大蓝鹭的两条腿,它每晚都会从三英里外的栖息地飞到海岛上捕鱼。

大蓝鹭站着一动也不动,脖子弯曲、贴近肩膀,悬在半空的喙时刻准备着刺穿从它两腿间快速穿行的鱼。那只菱斑龟往深处游去时惊动了一条年幼的鲻鱼。在惊慌与困惑中,鲻鱼急忙向沙滩游去。目光锐利的大蓝鹭察觉到了它的动静,用喙直直地一下子刺穿它。大蓝鹭将猎物抛在空中,接住鱼头,随后整条吞下。忽略之前捕食的小鱼苗的话,这是大蓝鹭在今晚捕到的第一条鱼。

潮水淹没了海滩上近一半杂乱分布的海藻残片、零碎的枝杈、风干的蟹爪和贝壳的碎片——而这是高水位的标志。高潮线之上,菱斑龟此前产卵处的沙子下有轻微的骚动。这个繁殖季诞下的幼龟要到八月才会孵化,而此刻沙中还有许多去年的幼龟,它们仍未从冬眠中醒来。在冬天,年幼的菱斑龟依靠吃胚胎时期剩余的卵黄来生存。许多幼龟都没熬过来,因为这个冬天实在太长了,霜冻深深地浸入了沙子里。而幸存下来的也大多瘦弱憔悴,它们在壳里的身体皱缩得比刚孵化的时候还小。如今,在成年菱斑龟产下新一代卵的沙滩上,它们无力地爬动着。

当潮水涨到一半的时候,菱斑龟卵床上方的草丛出现一阵起伏,如清风掠过一般,但那晚并没有起风。卵床上方的草丛被拨开了。原来是一只老鼠,带着年深日久的狡诈和对血的饥渴,在草丛中,沿着一条由自己的爪和结实的尾巴开辟出来的顺畅小路,向水里进发。这只老鼠和伴侣以及其他同类一起生活在渔民用来存放渔网的小棚子里。许多在岛上筑巢的鸟产下的卵以及新孵出的幼鸟都会沦为它的美食,这为它带来了相当不错的生活。

那只老鼠藏身于龟巢上方的草丛边上探视外部情况时,离它仅一投石远的大蓝鹭突然从水中弹了起来,它大力拍动着翅膀,飞越岛屿,往北边的海岸去了。原来,大蓝鹭看到两个渔民乘着小渔船从海岛的西面驶来。借着船头的灯光,渔民正在用鱼叉叉鲆鱼,只见他们在浅水中熟练地将鱼叉刺向鱼的下方。黄色的光点在暗不见底的水面移动,引领船只前进。行船过处,粼粼细浪向着岸边荡去。沙床上方草丛中的老鼠双眼绿光闪闪,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不动,直到渔船经过南岸驶往小镇码头。这时,老鼠才从小径上一路滑行到沙地。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菱斑龟和新生龟卵的气息。这气味使得老鼠兴奋地吱吱叫并疯狂地四处嗅,它随即开始掘沙,几分钟后就发现了一枚卵,在壳上刺了一个洞来吸食卵黄。随后,它又发现了两枚卵。它本打算把它们都吃掉,但是,它听到旁边的沼泽草丛有动静——那是一只幼龟在爬动的声音。幼龟藏身于根茎和泥土缠绕在一起的草丛中,此时海水渗进来了,它正在努力地从海水中挣扎逃离。一个黑影穿过沙地,越过了水面。正是那只老鼠,它抓住了幼龟,并用牙齿咬住、将它叼走,穿越沼泽草丛,来到更高处的沙丘上。它全神贯注地啃着幼龟薄薄的壳,并没有注意到潮水正悄悄地涌上来,逐渐淹没沙丘。涉水返岸的大蓝鹭随后出现,它逼近老鼠,然后一下刺了下去。

那是个安静的夜晚,除了海水的涌动和水禽的动静外,并没其他声响。风,也入睡了。水湾方向传来碎浪拍打在滨外沙坝上的声音,但这遥远的海浪声也静如叹息,仿佛是海洋在海湾外睡着了,匀速地呼吸着。

估计只有最敏锐的耳朵才能听到,寄居蟹在拖着它的贝壳房移动,在水面稍上的地方,一路沿着海滩前行:这小精灵拖着脚在沙砾地上走着,身后的贝壳房与其他贝壳相碰时摩擦作响。也只有最灵敏的耳朵才能听到溅起的小水滴跌落的声音,那水滴是小虾被海里的鱼群追逐,不得不纵身跃出水面时激起的。而海岛的这些声音在夜里未被察觉,它们只属于海水和海岸。

至于陆地,则更是沉默。大地上仅能听到一种昆虫发出的微颤声,这只是石鳖鸣奏的春之序曲罢了,再过一段时间,它将用连续不断的鸣奏曲填满整个夜晚。沉睡在雪松上的鸟儿间或发出喃喃私语——寒鸦和嘲鸫不时醒来冲对方懒洋洋地叫着。在午夜时分,有一只嘲鸫鸣唱了将近一刻钟,模仿了它在日间听到的所有鸟类鸣唱的音乐,还融入了自己的颤音、窃笑和口哨声。最后,连它也安静下来,将黑夜归还于海水和海浪声。

那天夜里,海峡的深处游过一群鱼。它们腹部圆润,鱼鳍柔软,全身布满大片的银色鳞片。那是一大群赶着产卵的西鲱,刚从海里洄游至此。它们前几天都待在水湾的碎浪之外。今晚,随着高涨的潮水,它们穿过了那引导渔民从外归来的浮标,游过了水湾,正在经海峡横渡海湾。

夜色更深了,海水在沼泽地里的水位越升越高,最终流入了河口。银色的鱼儿加快了动作,寻找盐分相对较低的水流作为通往河流的路径。河口广阔且水流缓慢,比海湾的狭长区域略宽。河口岸边盐沼零星分布,沿着曲折的河道一路向上。再远处,潮水奔腾汹涌,苦涩的味道表明其源自海洋。

部分迁徙的西鲱三岁了,这是它们第一次回来产卵。鱼群中还有少数西鲱已经四岁,这是它们第二次回到河里的繁殖地,它们更加懂得在河流中判断方向和应对河流中时而出现的交叉口。

西鲱对水流有超群的感知能力:凭借着细致的鱼鳃和敏感的鱼侧线,它们可以察觉到水流中盐分的减少和陆向水流的流速与振幅的改变。如果将这种能力称为“记忆”的话,稍年轻的西鲱对河流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它们在三年前离开了河流——那时年幼的它们还没有人的手指长——沿着河水游到了下游的河口,在秋寒降临前游进了大海。随后,它们全然忘却了河流,在海里四处漫游,捕食着虾和端足目动物。它们前进速度之快,路线之迂回,使得至今仍没有人能够追寻到它们的踪迹。它们或许是在远离海面的温暖深水区域越冬,栖息于大陆架边缘的微光之下,只是偶尔才会胆怯地游过边缘——那儿只有深海特有的黑暗与寂静。又或许它们在夏天会畅游到远海,饱食海面丰富的食物,在银色的鱼鳞盔甲下增加一层又一层雪白的肌肉和肥美的脂肪。

当地球三次穿过黄道后,西鲱群就会沿着只有鱼类知道,也只有它们才能通行的路线前进。在这第三年,当海水由于太阳南移而逐渐变暖的时候,为避免种族灭绝,西鲱回到出生地繁衍后代。

现在大多数洄游至此的鱼都是雌性,它们因为怀着鱼卵而大腹便便。如今已是繁殖季末期,大量鱼群都已离开。早先进入河流的雄鱼,已经到达繁殖地并排下精子。部分打先锋的鱼逆流直上一百英里,到达河流还未成形的发源地——一片阴暗的柏树湿地。

每条待产雌鱼一个繁殖季能产下十万多颗卵,但其中只有一到两颗可以在充满危机的河流与海洋里存活下来,及时洄游并繁殖后代。大自然这种残酷的选拔方式有效地控制了这个物种的规模。

岛上的一个渔民在傍晚时已经外出布网,所布的刺网是他与镇上另一个渔民共有的。他们几乎是以与河岸垂直的角度将一张大网锚定在河流西岸,并保证它在河流里充分展开。当地所有的渔民都是从他们的父辈那里得知,而他们的父辈也是从上一辈那里得知:从海湾峡道涌入浅水河口的西鲱,由于水道封闭,会被堵在河口西岸。为此,西岸上布满了建网之类的固定渔具,而使用移动渔具的渔民就必须苦苦竞争,只为争得所剩不多的空位来布网。

就在今晚安置刺网之处的上游,安置着建网那长长的网墙。柔软的水底插着杆子,建网就固定在这些杆子上。一年前,使用建网的渔民和使用刺网的渔民曾经闹翻过,原因是建网渔民不满刺网渔民将网布在建网的正下游,拦截了大部分的鱼,而这些被掠走的数量可观的西鲱本应该是要进入他们网里的。由于人数不敌建网渔民,刺网渔民只得在接下来的捕鱼季里在河口的另一个地方捕鱼,眼睁睁地看着少得可怜的收成,咒骂那些建网渔民。今年,他们选择了在黄昏的时候布网,黎明时收网。因为他们的对头在日出的时候才会去察看建网,而那时候,刺网渔民早已将船开到下游,渔网也在船上放得好好的,谁也不好说他们在哪里捕了鱼。

临近午夜,潮水将要升至最高位。浮子纲在上下浮动,原来是刺网扣住了迁徙团队中第一条到来的西鲱。浮子纲在震动,有好几个软木浮子都被扯到水面下了。这条足有四磅重的西鲱,头部穿入了一个网孔中,它正在奋力逃脱。在这条西鲱使劲地往网的方向用力的时候,刺网上绷紧的圆形线圈已在不知不觉间卡在它的鳃盖下,深深地压在它脆弱的腮丝上;它再次用力地向前扑,要挣脱这个让它剧烈疼痛、快要窒息的线圈,但线圈就像个钳子,既阻止它继续往上游,又不让它往回游——回到它已离开的海洋里寻求庇护。

浮子纲在那晚弹动了很多次,有很多鱼都被刺网扣住了。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因为窒息而慢慢死去。因为鱼呼吸时,水流由嘴吸入再从鱼鳃排出,而刺网的细线会妨碍鳃盖规律的呼吸运动。浮子纲曾有一次弹动得非常剧烈,而且在十分钟后还被拖到了水面下。那是一只䴙䴘,当时正在水下五英尺的地方追逐一条鱼,它穿过刺网的时候被卡住了肩,它的翅膀和瓣蹼足猛烈地挣扎着,但还是被缠得牢牢的。没过多久,这只䴙䴘就淹死了。它的身体无力地挂在渔网上,旁边是大量银色的鱼的尸体,它们的头都朝着上游,朝着它们的繁殖地,在那儿,早先到达的雄鱼正在等待着它们。

当最开始那六条西鲱被困于渔网的时候,生活在河口的鳗鱼便知道它们再过不久就会有机会吃上一顿丰盛的大餐了。自黄昏起,它们就以曼妙的泳姿沿着河岸徘徊,伸着吻部探进蟹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捕捉到的小型水生生物。鳗鱼一方面靠自己的努力捕食生存,另一方面也会在时机恰当时扮演强盗,掠夺渔民刺网里的鱼。

几乎所有在河口的鳗鱼都是雄鱼。幼鳗在海里出生,当他们从海里来到河口的时候,雌鱼会逆流直上到河流和小溪里,但雄鱼会留在河口,等待着它们未来的伴侣长得圆润丰满后回到河口与它们重聚,然后一同回到海洋里。

鳗鱼们从沼泽草根下的洞里探出头来,缓慢地前后摇摆,热切地品味着吸入口中的水,它们敏锐的感官察觉到鱼血的味道。鱼血是在被捕的西鲱挣扎的时候通过海水缓缓扩散开来的。鳗鱼们逐一从洞里溜出,寻着味道在水中穿行,来到了刺网前。

那天晚上,鳗鱼们如皇室般享受了一顿盛宴。大部分被捕的鱼都是怀着鱼卵的西鲱,鳗鱼凭借着尖利的牙齿撕破了西鲱的肚子,将里面的鱼卵全部吃光。有时候,它们会将所有的鱼肉都吃掉,网中剩下的就只有鱼的皮囊和一两条被困的鳗鱼。这些掠夺者并没有能力在河里捕捉活着的西鲱,所以,想要如此饱餐就只能盗取刺网中的鱼。

随着黑夜的推进,涨潮结束了,来上游的西鲱减少了,再也没有鱼命丧刺网。其中少数几条被扣得不是很牢的鱼,在潮水退尽前,借着回流的潮水逃出刺网,重返大海。这些成功逃脱的鱼中,有的又被建网的网墙误导,沿着密网组成的网墙游到了建网的中心,落入网圈,最终被困其中;不过,大多数从刺网成功逃出的鱼都往回游了数英里,现在在休息并等待着下一次涨潮。

当渔民带着提灯划着船来到海岛北岸时,码头木桩上的水位线已经露出了两英寸。渔民的靴子在码头上的踩踏声、船桨划动时与桨托间的摩擦声以及渔民划过海峡前往小镇码头去接他的同伴时船桨激起的水花声,种种声响打破了待捕之夜的宁静。随后,海岛又重归沉默,渔民静静守候。

虽然东边依旧未见光亮,但海水和空气中的黑暗却明显地减弱了,仿佛没有午夜时的黑暗那么厚重、难以穿透。一阵清新的海风从东边吹来,拂过海湾,抚过渐退的潮水,荡起细小的海浪,拍向沙滩。

大多数的黑剪嘴鸥已经离开海湾,从水湾返回到外海岸去了。只有最初的那一只黑剪嘴鸥留下了。它似乎愿意一直围绕着海岛飞翔,在沼泽地或在河口布网捕西鲱的地方,发动大规模突击。当它穿过海峡并开始准备再一次前往河口的时候,天空中的亮光已足够让它看到两个乘船而来的渔民。他们要驶到刺网上浮子纲旁的位置。白雾飘拂于水面之上,围绕着站在船上正在竭力拉起刺网尽头的锚线的两个渔民。锚被扯出水面后就被抛在了船舱底,锚后拖着一大丛川蔓藻。

那黑剪嘴鸥贴着水面飞行,越过上游后前进了一英里左右便转过身,围绕着沼泽地飞行,又再一次回到了河口处。强烈的鱼腥味和水藻的气息伴随着晨雾飘来,渔民的话语在水面上清晰可闻。他们一边咒骂,一边拉起刺网,将网上的鱼弄下来,并把湿淋淋的渔网堆放在渔船平坦的底板上。

路过渔船后,那黑剪嘴鸥继续飞翔着,它拍打了约六下翅膀时,其中一个渔民猛地将什么东西抛出——那是一个鱼头,下面连着一条类似结实的白色绳索一样的东西——那是一副待产的大西鲱的骨架,这是除了头之外,鳗鱼在饱餐后剩下的所有了。

黑剪嘴鸥再一次飞到河口上空的时候,它遇到了顺着正在退下的潮水往下游去的渔民。船上有大约六条西鲱被压在成堆的渔网下,其他的都已经被鳗鱼掏腹或吃得只剩骨头了。鸥群已经在刚才布置刺网的水域上方聚集,享用着渔民抛出船外的西鲱残骸,高声庆祝着。

潮水退得很快,涌过海峡直奔海洋。当东边的阳光穿透云层、疾速地铺洒在海湾上的时候,黑剪嘴鸥转过身来,直奔落潮而去。

  1.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
  2. 剪嘴鸥是唯一一种下喙比上喙长的鸟类,它们捕食时会紧贴水面飞行,将下喙探入水中取食。
  3. 亦称海白菜、海莴苣等。
  4. 沙蟹善于在沙滩奔跑,据研究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蟹。
  5. 由于光的折射,肉眼看到的水中的鱼的位置比它实际所在的位置要低,因此,有经验的捕鱼者会往鱼下方叉。
  6. 1磅约等于0.45公斤。
  7. 1英尺等于0.304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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