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潘金莲:无力自主的人生

第一章 潘金莲:无力自主的人生

第一节 潘金莲的身世

作者开门大意即云: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个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第一回)

虎中美女是谁?不用说指的是潘金莲。书中的故事紧承《水浒传》而来,武松打虎的英雄事迹大家耳熟能详,我们还是跳过去直接看看潘金莲吧,她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这就是她的出身,不是农村女子,也不是贵族小姐,是地地道道的市井中人。虽然家境一般,却有着女性最好的资本:美丽的容貌,性感的小脚。可惜的是父亲早死,做娘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将九岁的潘金莲卖在了王招宣府。金莲在王招宣府学会了弹唱,学会了描眉画眼,“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她很时尚也很妩媚,懂得如何施展女性的魅力。加上“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第一回),美丽,聪明,会女红,会乐器,这样的女人有谁会不喜欢呢?后来王招宣死了,潘妈妈又将潘金莲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潘金莲的人生就是一个被买卖的过程,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谋生赚钱的工具,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没有任何自主的可能,更没有人会关心她想什么,这样被卖来卖去的过程是否会让她非常渴望有一个稳定的家,有一份稳定的生活呢?

与潘金莲同时被卖到张大户家的还有白玉莲,但很快就得病死了。这个女性在书中就出现了这么一次,也只用了几句话来做交待。为何要设置这样一个人物?似乎就是为了跟潘金莲进行对照。《古今诗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五代时,有一僧号至聪禅师,祝融峰修行十年,以为戒行具足,无所诱掖也。无何,一日下山,于道傍,见一人号红莲,一瞬而动,遂与合欢。至明,僧起沐浴,与妇人俱化。有颂曰: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

这个故事此后不断在戏曲、小说中被改编、演绎,文中僧人的名字变了又变,他与女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有的说僧人为女人所诱惑,有的说僧人自己看中了女子,无论故事如何变化,不变的是与僧人发生关系的女子都叫“红莲”。莲花本应出污泥而不染,但当它是红莲、金莲、翠莲等等时,却象征着欲望与诱惑,只有白莲才能真正保持它清洁无瑕的本性,纯净而美丽。这个故事在词话本《金瓶梅》的第七十三回也出现了。当明悟禅师要点化破了戒的五戒和尚时,就采来红莲、白莲,与五戒一起赏花作诗。明悟的一句“红莲争似白莲香”(第七十三回),让五戒心有所悟,随即就坐化了,所以白莲与红莲、金莲都是一种对照。这里的莲不但是白莲,而且是白玉莲,所以才能“质本洁来还洁去”,而金莲却在生活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直至没顶,直至窒息而亡。

张大户已六十多岁,在潘金莲十八岁时收用了她,从此平添了许多病症。后来迫于妻子余氏的压力,张大户将潘金莲白白地给了武大,但这实际上是有条件的,因为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踅”这个字用得真传神,无论是字形还是读音,都将那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第一回)。武大,“三寸丁,谷树皮”,不但长得矮丑,而且软弱无能,作为潘金莲的丈夫,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张大户不但不收武大房租,有时还资助他本钱,所以虽然戴了绿帽子,但当男人的尊严与个人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选择的是后者。张大户死后,失去保护伞的武大夫妻二人就被赶了出来。

潘金莲,一个被卖来卖去既是赚钱工具又是泄欲工具的女子,别无选择地成了武大的妻子,她真的生性放荡吗?“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露小脚、嗑瓜子、眉目嘲人,这一系列动作粗俗中别有一番风情,具有强烈的挑逗意味,引得一帮浮浪子弟如发情的动物在门前骚动。金莲似乎很风骚,却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她的卖弄风情只是无聊人生的乐趣,是嘲弄世人、戏弄男性的手段。“嘲”本是勾引挑逗的意思,但我更愿意理解为嘲弄。“嘲人”二字实得其精髓,金莲撩拨着男性的欲望,冷眼看着他们丑态百出,风情背后也许是冷冷的笑:“你们都不是我盘中的菜。”这样的游戏也会让人厌倦,当武大说要离开时,金莲将自己的首饰都拿了出来,让他典屋居住:“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金莲本不是爱钱的人,自有其大气的一面,这样的金莲让人不能不心生怜惜。再看看武大,实在是冤煞了这个美丽、聪慧、好强的女子。此后去了西门庆家,金莲也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得宠聚敛财物,最终一无所有地被赶出了家门。男女之间去除了金钱的纠葛,是不是感情更为纯粹呢?

第二节 潘金莲的“初恋”

潘金莲本来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的,无聊沉闷不得意,偶尔卖弄卖弄风情,但武松出现了。无论高贵还是低贱,女人都有关于良人的梦想,特别在古代,男人更是女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高大、英武、帅气的武松正好与金莲心中的幻象重合了,于是故事就此发生。

在讲潘金莲与武松的关系时,一般人都觉得是潘金莲勾引武松,被武松果断拒绝,潘金莲恼羞成怒,将武松赶出了家门。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当他们初次相遇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一眼看出女人的妖娆来?《金瓶梅》故事紧承《水浒传》而来,而《水浒传》是一部反女性的书,一来书中的女性都很奇怪,大概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不是女人的女人,如母夜叉孙二娘,“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莾手脚”;一类是坏女人的女人,如阎婆惜,如潘金莲,如潘巧云,如贾氏,她们不守妇道,与人勾搭成奸;还有一类是不是人的女人,如一丈青扈三娘,在全家被李逵杀了以后,本与梁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而是一切听从宋江的安排,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子被嫁给了色眯眯的矮脚虎王英为妻。无论是家人无故被杀,无论是婚姻大事,她都没有表现出人类应有的感情。二来好汉们大都讨厌女性,成了家的基本没有家庭生活,没成家的见到女人就喊打喊杀。

厌恶女性的人物中,自然少不了武松,但他的反感又与李逵不同。李逵实际上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人,他厌恶女性是一种直觉:因为那是一群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所以我讨厌她们。但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他是懵懂无知的。武松不一样,他是一个有经验有阅历的人,他也许不喜欢女人,但他懂得女人,所以在《水浒传》中他总在利用女人挑起事端。十字坡初见孙二娘,这是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武松出言调戏:“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言下之意,他大可来慰藉一下母夜叉的孤独。因此触怒孙二娘,使她顿起杀机,于是有了下文不打不相识的戏码。在醉打蒋门神一节,酒店中蒋氏小妾当垆,颇有几分姿色,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走出柜台,一下被武松扔进了酒缸,因此引出了蒋门神。

当这样一个有阅历懂女人的男人初次见到潘金莲时,他看到的不是外表的美与不美,而是看到更内在更本质的东西——妖娆,有几分风情,有几分妩媚,也有几分放浪,这就是武松眼中的金莲。

潘金莲呢?“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她看到武松时,想到的不是解渴,不是一夜情,她想的是“姻缘”;当她见到西门庆时,她想到的仍然是这两个字。姻缘当然也可以指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缘分,但从潘金莲对这个词的使用,我们还是能看出来,在她的潜意识中,完全没有武大的位置,她根本不觉得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希望能够建立起新的“姻缘”关系,过她想要的生活。于是潘金莲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武松搬来一起居住,武松说:“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些行李,便取来。”虽然武松被潘金莲盯着看,很有些不自在,“只低了头不理他”,但还是答应了潘金莲的邀请,并且当晚就要搬过来,他干吗这么着急啊?此后,“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是十一月一个大雪过后的下午: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

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如果是妻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该有多好。我们甚至能感受到潘金莲眼中的快乐,那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

此前潘金莲已在武松房里燃起一盆火,炭火烧得旺旺的,让人有春意融融的错觉。武松也是拒绝了别人的邀请赶回家吃饭的,家的诱惑,家的温暖在武松眼中要比别人的饭局更有价值。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高大英武的男子跟一个二十五岁的美丽妖娆的女子围坐在炭火边饮酒。按照礼法的规定“叔嫂不通问”,《孟子》里就提到:当嫂子掉进河里,小叔子救还是不救?答案是“救”,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到了市井中,礼法的约束已经没有那么严格。这时金莲斟酒,武松一饮而尽;金莲再斟酒,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再一饮而尽。潘金莲话语中成双成对的用法让人感觉异常醒目,异常撩人。此后:

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这里无论怎么看二人之间传来传去的都只是一个酒杯。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二人完成了一个“间接kiss”,而这个过程是武松主动的。

这一杯酒无论是一个酒杯,还是两个酒杯,都说明潘金莲与武松之间是有互动的,所以二人的状况有了一些变化,本来还是正正经经坐着喝酒的潘金莲“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开始套武松的话:“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潘金莲非常会讲话,她要撩拨武松,选择了从这个话题开始,武松是不是养着个唱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这个问题就进入了私人领域,个人的隐私会被一层一层剥离,二人的关系也会变得暧昧。

接着武松又连喝了三四杯,金莲也有三杯酒落肚。这个过程不是一分钟两分钟,总有半小时一小时,武松没有拒绝过。当金莲出语撩拨时,武松“也知了八九分”,但只是低头不作声。妇人去烫酒,“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武松有足够的时间选择离开这暧昧的氛围,但他没有,“却拿火箸簇火”。热酒入肠,让人热血沸腾。屋内的暖、人的热,与屋外银妆素裹的世界形成强烈的对比,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情愫与欲望正在室内弥漫。“火”在这里有明显的隐喻意义,它指火盆中的火,也指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武松所做的不是灭火,而是拨火,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武松的“簇火”也是关于游戏要不要继续下去的一种思考、一种掩饰。金莲暖了酒回来,“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但只是不理她,仍然没有走开。“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挑逗的意味更加浓厚,似乎在说:“你不会调情,我来教你。”武松“有八九分焦燥”,但“只不做声”,还是没有离开。面对潘金莲的一系列挑逗,武松的反应只是低头、不说话,我们常说沉默就是许可,所以潘金莲才会一步一步走了下去,最后武松发怒了也逃离了。

在整个过程中,武松绝对不是没有过错的。作者说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全是骗人的话。他回家后换了衣服,又“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如同回家后脱下西装扯掉领带换上居家休闲服,随之扔掉的是在外的面具在外的压力。武松换衣、脱鞋、穿袜的一系列动作,轻松自在,是对家的温馨舒适的认同,而这一切的动作都是在潘金莲面前完成的。他在金莲面前将酒一饮而尽的爽快,也全无隔膜之感。即使放在现在,做小叔子的大概都不好意思在嫂子面前如此放松。武松与金莲之间有太多互动,仅认为金莲是欲火攻心的“淫女人”实在有失公允。俗话说“酒是色媒人”、“酒能乱性”,数年前刀郎有一首传遍大江南北的歌《冲动的惩罚》,歌词云:“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拉着你的手,放在我手心,我错误的感觉到你也没有生气,所以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武松与金莲二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在人造的温暖环境里,加上彼此间的互动,让金莲认为武松有意于自己,实在是很自然的过程。

武松是否有意于金莲?他大概也曾迷惑在这个妖娆女人的性感与风骚中,甚至可以说他用他的言行撩拨着女人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性感与妖娆,但在最后一刻伦理战胜了欲望,他恢复成了打虎的英雄,而金莲却再也回不去了,一步步走向了深渊。当武大追问武松事由时,武松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这种沉默是缘于对兄长的保护吗?是缘于对金莲的憎厌吗?还是缘于自省后对自己内心那份隐藏的欲望的羞惭?

七年后,金莲三十二岁,武松三十五岁,二人走过了不同的路,重新相聚了。这已是第八十七回:

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

在第一回中妇人也是立在帘儿下等着武松的归来,金莲似乎一直在等着武松走向自己,最终等来的却是毁灭与死亡。武松用一百两银子将金莲娶回了家,却又让洞房变成了刑场。

某一年的春节行走在街头,一辆大巴咆哮着与我擦肩而过,当时心有余悸,开玩笑说:“我差点香消玉殒了。”身边的人大笑。“香消玉殒”一词与我太格格不入了,似乎只有吟诵着《葬花词》的林妹妹才配得上这个词。潘金莲当然也配不上,所以只能说:潘金莲死了,身首异处。

在潘金莲与武松的第一次相遇,潘金莲叫了十二次“叔叔”,在那个迷人的午后,潘金莲叫了十一次“叔叔”,最后这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女子子也曾经疯狂狠毒的女子被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夺去了性命,但她清脆的妩媚的也许还带点娇嗔的“叔叔”的叫声将一直在读者耳边回荡。

第三节 西门庆来了

武松离开了,潘金莲却再也回不去了,被撩拨起的欲望在燃烧,被点燃的对良人的期待在继续。才子佳人戏曲小说中,最难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如何让才子与佳人相遇。正常情况下,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千金大小姐外人是不可能见到的,所以才子佳人的故事需要在特别的环境下才能发生,比如寺院,《西厢记》中张生只能在普救寺见到崔莺莺;比如元宵节,《留鞋记》中,王月英在元宵节才能与郭华相会。

潘金莲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但也不是卖唱卖笑的妇人,怎么着也算是良家妇女吧,那个二层小楼不是她能够随便走出去的。她怎样才能与西门庆相遇?所幸的是,她也不是大户人家,没有深深庭院,没有重重帘幕,而是沿街的小楼沿街的窗户,让人想起李清照的词:“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窗户成了与外界沟通的最好通道。

离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已过去了几个月,这是一个“三月春光明媚时分”(第二回),换下臃肿的冬衣,换上暮春时节的靓丽服饰,女人将更为妩媚,虽然她们也许只能为自己而美丽。金莲手中的叉竿坠落,正好打在了窗外路过的西门庆头上,千里姻缘一线牵,不管是良缘还是恶缘。在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彼此的唱喏间,故事已悄然发生。此处有一段对金莲外貌及穿着的大段韵文描写,甚至包括衣服下的乳房与私处,这岂是楼下的西门庆能看到的,完全是章回小说的俗套。但正因为这样的不可能,却让读者更清楚地看到了西门庆的为人,在他的眼中,女人都是裸袒的,所谓“生命不息,意淫不止”已被西门庆演绎到极致。西门庆见到潘金莲的美丽妖娆,“先自酥了半边……临去也回头了七八遍”。那潘金莲呢?“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以前她身边围绕着各种浮浪子弟,其中总有一两个长相不错,会甜言蜜语的吧?但她完全没有想法,现在一见西门庆就开始浮想联翩了,“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她首先想到的仍是“姻缘”二字。

西门庆是个浪荡子,浪荡子是否也有动真情的时候?一个照面,金莲已占据了他的思绪,但那个二层小楼不是金莲能随便出来的,也不是他能随便进去的,所以只能央求王婆从中帮忙。这也许是西门庆第一次对一个良家妇女有了觊觎之心,多少有些生涩有些害羞。他“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这是第一次;第二次,过了不到四个小时,西门庆又来了,“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第三次,“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子底下那凳子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第四次,“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两天之内,西门庆连续四次“踅”进王婆的店铺,喝茶、聊天,被王婆打趣,却始终说不到正题。这里又见“踅”字,仍是鬼鬼祟祟、曲曲折折的感觉,跟西门庆的行为十分吻合。

第五次,西门庆从王婆店铺起身离去,“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张见他在门前,踅过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睃一睃,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径入茶房里来”,这才狠下心来,向王婆寻求帮助。西门庆如热锅上的蚂蚁,偏遇着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一冷一热相映成趣,一冷一热也是世态众生。

数次的逡巡,数次的欲语还休,可见西门庆不是一个莽汉,不是一个色中饿鬼,不是一个毫无廉耻的人,哪怕在这数次的逡巡中,他动了一点真心,用了一点真情,也可以说西门庆不是一无是处,他自有其体贴可爱的一面。当金莲在武松面前彻底失望,而被撩拨起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时,西门庆成了最好的安慰、最好的人选。故事开了头就无法知道会在哪里结尾,这也许是西门庆第一次跟良家妇女纠缠,但此后却已驾轻就熟,诱惑与被诱惑一次次在书中上演,金莲也许是第一,却不会是唯一。

书中最厉害的妇人是谁?非王婆莫属了。她自称:“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也会针灸看病,也会做贝戎儿。”“抱腰收小的”是帮人接生,做“牵头”、“马泊六”是做淫媒,“做贝戎儿”干脆就是做贼了。这是一个经历了生活磨难的女人,三十六岁丧夫后,就要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不得不抛头露面,不得不与世人周旋。一开始也是本本分分正正经经过日子,说媒、卖衣服、帮人接生,但当这样的付出所得甚少时,在生活的压力下她开始走向沉沦,她做起了马泊六,甚至做起了贼。当她在五六十岁的年纪可以坐在自己的茶房里观察客人、观察路人时,她已洞察了世态人情,也看清了男男女女间一切的奥秘。

要挨光也就是偷情,男性首先要“潘驴邓小闲”“五件事俱全”。“第一,要潘安的貌”,潘安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这一条要求男人长相出众,西门庆虽然貌不及潘安,长得也不差,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第二,要驴大行货”,也就是要性能力强。“第三,要邓通般有钱”,邓通是汉文帝时期的宠臣,掌管国家铜山,负责造钱的工作,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有钱的人了。“第四,要妆小伏低,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也就是要有耐心,能忍耐,会讨女人欢心。“第五,要闲工夫”,当然要有时间才能跟女人周旋(第三回)。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年轻、英俊、多金、有闲,还要有很强的性能力,这样五个条件齐备,放在现在女人也要趋之若鹜了。

对于女性有什么要求?王婆没说,由潘金莲的条件来看,大概就是年轻貌美,如果有趣就更好了。看来在挨光这件事上,对男人的要求更高一些。

如果说五个条件还是人之常情,看不出王婆的厉害,那她十件“挨光计”的设定,足见她是心理学的大师,或者是男女情事的教练了。书中用了很长的篇幅,通过王婆之口来交待“挨光计”,这一段话絮絮叨叨,的确是妇人口吻,不断重复的“我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让人感觉事情的确很不容易,男女之间的关系一点点一分分都非常微妙,火候把握稍有不当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十个步骤里,开始时先要将潘金莲引诱入王婆家,让她从那个封闭的二层小楼中走出来,为事情的发展提供一个合适的场所。然后一步步深入,试探潘金莲的态度,如果她起身离去,说明她对这个游戏没有兴趣;如果她没有离开,则说明她是有兴趣的。但这一兴趣的底线在哪里?她是虽然对游戏好奇对眼前的男人好奇,但只愿停留在“眉目嘲人”的阶段,还是愿意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到最后一分都难见分晓。

当西门庆按照王婆的吩咐,一一实施“挨光计”时,潘金莲的表现尽在其掌握之中。一开始潘金莲是不知不觉地被诱入了二人设下的圈套,当她有所觉察时,则是半推半就地配合着二人的演出,最后一步步入了港上了床,成为文学史上名垂千古的“淫妇”。

对于王婆而言,生活是艰难的,所以生活中无所谓伦理道德纲常,让自己活下去才是真理,如果能轻松地活下去就更无所谓做善事还是做恶事了。岂止王婆,其实书中的每一个人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为此可以狠毒,可以无耻,可以卑贱,让人性的贪婪与欲望淋漓尽致地加以展示,其间无所谓道德,无所谓伦理,更无所谓人生的价值……

当故事上演到“挨光计”的第十计时,词话本中,西门庆将筷子拂落地下,在捡筷子时,趁机捏了金莲的小脚。这时金莲的反应是:“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第四回)这一段话委实是此书的一大败笔,将金莲写得实在太丑了。金莲可以“脸飞红霞”,可以“酥胸微露,云鬟半(duǒ,同“亸”)”,却不会是这里的“笑将起来”。因为她的出身,她也许听过很多看过很多,但经历得并不太多,所以应该多一些娇羞多一些妩媚的,而不是此处的“豪放女”形象。

从挨光计的文本来说,《金瓶梅》说散本要远胜词话本,词话本中潘金莲的豪放女形象让人不能接受,而在说散本中,此一过程潘金莲五低头、七笑、两斜瞅,充满了魅惑与美,“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宁耐也”。张竹坡分析云:

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内,妙在一“带笑”、一“笑着”、一“微笑”、一“一面笑着……低声”、一“低声笑”、一“笑着不理他”、一“踢着笑”、一“笑将起来”,遂使纸上活现。……“带笑”者,脸上热极也。“笑着”者,心内百不是也。“脸红了微笑”者,带三分惭愧也。“一面笑着低声”者,更忍不得痒极了也。“低声笑”者,心头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内出也。“踢着笑”者,半日两腿夹紧,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将起来”者,则到此真个忍不得也。……又有两“斜瞅”内,妙在要便斜瞅他一眼儿,是不知千瞅万瞅也。

这一次次的笑、一次次的低头、一次次的斜瞅生动描摩出了潘金莲的妩媚与风情,将她初逢对手的羞涩与心动刻画得淋漓尽致。

武大与金莲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的一对,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个性软弱,头脑蠢笨;一个美丽妖娆,“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般不知。”所以知道这一对的人都感慨“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这样不般配的婚姻,让人不能不为潘金莲叫冤屈。放在现在,她可以离婚,可以寻找适合自己的另一半,但在那个时代她却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当金莲与西门庆在一起时,虽然这是一对奸夫淫妇,现在的读者也不会对他们有太多的道德谴责。但当这样的故事里融入了暴力与血腥时,事情也就开始变得丑陋了。

第四节 武大之死

郓哥找西门庆,理由很简单,要“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第四回)。他来到了王婆的茶肆,偏偏王婆不让他进去,坏了他生意,于是心中不愤,大闹一场,并且发狠要向武大透露二人的奸情。郓哥的愤怒不是因为拈酸呷醋,也不是为了捍卫伦理道德,而是完全由于利益的驱使,所以捉奸也就成了一出闹剧。

在郓哥的唆使下,武大要去捉奸了,完全忘记了武松不要与人争斗的叮嘱,而捉奸的计策又全部出自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之口。武大为什么要去捉奸?难道是缘于男性尊严被践踏后的耻辱感?当年他在张大户家租住的时候,对于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他是默认的,可见他的男性尊严也很有限。如果此时的西门庆愿意花钱,他是否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鬼混呢?

常言道“天下最毒妇人心”,此书似乎也验证了这样的俗语。当武大要闯进去时,西门庆一慌张就躲到了床下,这个场景很可笑,同时也在提醒读者,西门庆还是有一点道德感的人,毕竟与别人的老婆偷情是一件理亏的事。潘金莲也是慌的,但她不乱,立刻奔过去顶住了门,“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个纸虎儿也吓一跤。’”(第五回)她的一番叫骂提醒了西门庆,于是西门庆打开门来,飞起一脚,踹中了武大的心门。武大被踢成重伤,卧床不起,“要汤不见,要水不见”,跟妇人说:“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武大的话可以分成几种情况:第一种,潘金莲改邪归正,与武大好好过日子。这样又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一是武大虽不说,但别人告诉了武松;二是武大不守诺言,自己告诉了武松。第二种,潘金莲继续跟西门庆在一起,武大等武松回来告诉他。其实无论哪一种情况,武松都会知道潘金莲跟西门庆偷情的事,而武松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潘金莲一时慌了神,来找王婆、西门庆商议。西门庆乍一听:“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也慌了手脚。如果说“天下最毒妇人心”,那比妇人心更毒的就是老妇人心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唯有王婆镇定自若,谈笑自如,献出了毒杀武大的计谋,并且很细致地教潘金莲,如何灌药,如何闷死武大,如何处理尸体,一丝不乱。书中最残酷阴森的一幕开始上演了。潘金莲假装忏悔,给武大买来了药,并在药中放了砒霜。“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武大就这样送了性命。

事情至此,“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于是过来帮潘金莲安排尸体,伪装现场,“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想想在荧荧灯火之下,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画面,面对一个被毒杀的面色青黑的死尸,老妇人却很从容镇定,从擦拭到停尸,再给尸体梳头、穿戴。在王婆眼中,那根本不是一个人,大概跟猪狗毫无差别。王婆之厉害,王婆之心狠手辣,实可谓触目惊心,而突破了生死底线的潘金莲,也将慢慢蜕变成另一个王婆。武大的死是潘金莲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曾经美丽娇俏的女人将渐行渐远,走向读者的将是一个恶毒指数、疯狂指数节节攀升的可怕女性。

君有妇、妾有夫的一对男女如何维持一段关系?应该先保持一种平衡吧。在各有家室的情况下,可以相恋,可以相思,也可以有点小嫉妒,但彼此间无法占有,这样一种平衡可以让彼此的关系更为长久。当平衡打破后,危机也随之降临,放在现代社会,就上演了无数小三要上位的戏码。在《金瓶梅》中,当武大被毒杀后,潘金莲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存危机,以及与西门庆之间关系的不稳定性:

“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说费心。”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你武大一般。”

男女间的誓言等同于谎话,本没有约束力,也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有趣的是二人对话间的用语,潘金莲说“我的武大”,西门庆说“你武大”,无论武大是多么软弱无用的男人,无论潘金莲多么看不起这个男人,他也是她的丈夫,而她也是被贴上了“武大家”的标签的女人。武大的死,导致了标签的失效,也导致了潘金莲身份的缺失。在那样的男权社会里,女人不是独立的个体,她的身份是由家庭、社会赋予的。潘金莲在家时,叫“潘六儿”,是潘裁缝的第六个孩子;嫁给武大,成为“武大家的”,是武大的老婆;嫁给西门庆,人称“五娘”,是西门庆的第五个女人。此时武大已死,身份的缺失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归属感,所以潘金莲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贴上新的标签,但由西门庆“何须你说费心”的敷衍中、“你武大”的表述中,可知他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武大死了,没有标签的约束,潘金莲获得了部分的自由,可以跟西门庆无所顾忌地厮混,但有人说爱情是有“逝性”的,性也是有“逝性”的,这种由激情维系的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已到了端午时节。西门庆来看潘金莲,潘金莲“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叙上心甜的了?且把奴冷丢,不来瞅睬。’”(第六回)这种充满醋意的酸溜溜的话语不再可爱,这正是平衡被打破后的表现,相思爱恋变成了想独占,身份的不明朗带来的焦虑表现为一种刻薄,再美丽的女人也会因此而变得丑陋。

书中一再提及潘金莲弹一手好琵琶,在这一回我们终于见识了她的技艺,西门庆夸赞她:“谁知姐姐你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西门庆对女性的夸赞就是跟妓女相比。本已开始“逝性”的性与情注入了新的元素,二人也将继续有更多的交接。潘金莲,本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但在身负人命血案,西门庆成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时,她开始变得卑微变得可怜:

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随,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

百依百顺是为了留住一个男人,无论是他的心还是他的身体,当这样的卑微发展至极端,也表现为床上的“百般奉承”。当这样的相处模式固定下来时,潘金莲也就逐渐迷失了自己,成为帮助西门庆追逐女人的女人,成为在床上用嘴巴为西门庆接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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