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房长物
渐行渐远的墨盒
在文房用具的大家族中,墨盒是最年轻的成员,它的流行,不过一二百年的光景,然而和今天尚被书画家广泛使用的纸墨笔砚不同,墨盒已经从我们今天的书斋中彻底消失了。只有在古玩铺中和博物馆的晚近民俗陈列室里,还能零星看到它的身影。然而,在清末至民国的一百多年间,墨盒曾经是书桌上一个必不可少的存在。
在自来水笔从西洋传入中国之前的数千年中,书写之前的磨墨,一直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
汉人《释名》:“砚者,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先秦两汉时期,磨墨用的是石研。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配上一枚圆柱形的研棒,磨墨时,将颗粒状的墨块放到研上,添点水,用研棒按着,缓缓碾磨成墨。因为石研不蓄墨,可以想象,在书写的时候,势必需时时放下笔,拿起研棒,研磨几下,才能掭笔写下数十字。
于是人们发明了带砚池可蓄墨的砚台,墨丸则被改制成较大块的墨锭,以长方形圆形为多,兼代了研棒的功能。但即使如此,磨墨依然是一件耗时耗神的事情:动作不可太快,快则墨粗;不可太轻,轻则墨淡;不可太用力,否则伤墨伤砚;手势不可侧倚,须平正悬直,否则墨锭磨成尖尖的一块,不仅以后不好用,也显得主人心浮气躁,胸中缺乏中正和平的气度修养。清人甚至为磨墨特别编出几句口诀:
新砚新水,磨若不胜。忌急则热,热则生沫。用则旋研,研无久停。尘埃污墨,胶力泥凝。用过则濯,墨积勿盈。岁久胶静,墨用乃精。取材宜厚,可久弗倾。
——清·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
快不得,多不得,多么麻烦?所以苏轼的一句感慨“非人磨墨墨磨人”(《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引起了后人多少共鸣!
如果只是北窗下闲来吟诗作赋,那么悠悠磨墨的过程还不失为一种酿造文思的优雅,但如果写字是为了急事,那只好像李商隐《无题》诗里说的,“书被催成墨未浓”了。
好在李商隐只是写情书,墨急匆匆磨得淡些,无妨书信内容,传情无碍。但到了清代中后期,科举应试,翰林詹事朝考,都格外看重墨色是否浓黑光亮。而且这些考试,答卷时间往往很紧。墨汁的质量,磨墨的速度,往往关系到文章是否能被录取,甚至十年寒窗苦读后的命运。功名事大,临场时“多快好省”的磨墨方式一下变得如此重要起来,于是砚的外延——墨盒,便应运而生。
墨盒是一种铜制的有盖扁盒,里面垫有一块丝绵。考试时,士人提前精心磨好墨汁后,注入墨盒中,携带入场。于是既可免去临时磨墨的慌乱,又不用再带上砚台、墨锭、水注等零碎文具,十分方便。
墨盒起源于何时?坊间传说,乾隆末年,一位士人进京应考,嫌场中磨墨不便,于是他聪慧的妻子在自己的银粉盒里装入丝绵,注入墨汁后给丈夫带入考场中,墨盒由此流行开来。但据考古报告,元末明初的南京吴祯墓葬中,已有垫有丝绵的铜制盒子出现。只是从现存的文献资料看来,并无明代人使用墨盒的记载。所以吴祯墓葬中铜盒内残存的黑色物,到底是墨汁,还是染发用的胶青,尚有争议。
民国黄铜墨盒,浅雕平刻文房清供图样。
就社会风尚来看,墨盒的流行,还是要到清代中后期嘉庆、道光年间的事情,正如邓之诚《骨董琐记》中所言:
墨盒之制,不详始于何时。相传一士人入试,闺人以携砚不便,为啧墨于脂,盛以粉奁,其说特新艳,然无确据。大约始于嘉、道之际。阮文达道光丙午,重赴鹿鸣,以旗匾银制墨盒,其制正圆,为天盖地式,旁有二柱系环内。
墨盒的流行,催生了墨汁的诞生。清同治四年,安徽进京赴考举人谢松岱,取“一艺足供天下用,得法多自古人书”首字作名,经营一得阁特制墨汁。这种墨汁搀有动物胶,质地浓厚,正符合清末论书法尚黑尚亮,要求“字光如漆”的审美需求,于是盛行于世。一得阁遂成为商业规模化加工墨汁的开始。
而墨汁的大量市售,又反过来使得墨盒的使用更加方便,到了清末民初时,旗人震钧的《天咫偶闻》已记载说:“墨合盛行,端砚日贱,宋代旧坑,不逾十金,贾人亦绝不识,士大夫案头,墨合之外,砚台寥寥。即有者,不过新坑礼货,取其追琢之工,供玩而已。”使用墨盒的风气由北及南,墨盒以其便利的实用性,竟逐步取代了砚台千百年来雄踞书斋案头的不二地位。
墨盒多为铜制,早期为紫铜,后用黄铜,到清末民初时,白铜使用最多。白铜是铜与锡的合金,光润细致,有“赛银”之誉。白铜比白银价廉,比黄铜少铜腥,又不易生铜绿,平民阶层所用的近手把玩物品,比如手炉、脚炉、水烟筒等,白铜是最佳材质。当时所用的优质白铜,多来自汉口。但墨盒的加工出售,却以北京为中心。这是因为北京作为文化中心和政治核心,考试特多,除了三年为期举办的北闱乡试、会试、殿试等科举仪式外,还有翰詹朝考等各式考试。而每年来到北京参加各级考试的士子,又将使用墨盒的风气,逐步播撒到全国。
较早的墨盒,多是文人找工匠自制,如《骨董琐记》中记载的阮元的墨盒,是自己设计的样式,“旁有二柱系环内”,大概是方便随时携带。同治年间,一位叫陈寅生的秀才,在北京琉璃厂开设万礼斋墨盒铺(后改名为万丰号),这是最早的墨盒专营店铺。此后,随着使用墨盒在社会上的普遍流行,琉璃厂、劝业场等处,卖墨盒的店铺也繁盛起来。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时,北京的白铜墨盒,甚至已与江西南昌的象眼竹细工、湖南的湘绣并列,成为外国游客争相选购的“中国三大名物”之一(见[日]中野江汉《北京繁昌记》)。
墨盒原来的形状,不过圆形或四方形两种,后来愈变愈奇,花样翻新,有八角、扇形、菱形、椭圆等各种形制。但圆形和四方形,始终是最基本最流行的款式。
出现在当今古玩拍卖会上的白铜墨盒两枚
墨盒表面的图案,早期少有雕、铸,多是刀刻阴文线条。万礼斋的老板陈寅生,本人便是位刻墨盒、刻铜镇纸的方家。他擅长刻蝇头小字,能在不过手掌大的一个墨盒盖上刻上整篇《圣教序》或《兰亭集序》。端楷数百字,而能笔笔见锋,一丝不苟,是他最擅长的作品。当时落款“寅生”的墨盒,在清末民初盛行一时,外地的读书人到了北京,少不得买上一些墨盒,既自用,也可馈赠亲友。震钧的《天咫偶闻》说:
光绪初,京师有陈寅生之刻铜,周乐元之画鼻烟壶,均称绝技。陈之刻铜,用刀如笔。入铜极深,而底如仰瓦。所刻墨盒、镇纸之属,每件需润资数金。
到民国初年时,市场上很多“寅生”款墨盒都是赝品。虽是赝品,却价格不菲。二十年代时,普通墨盒价格不过二角至一元五角,而寅生款的墨盒有在五元之上的,相当于两袋洋面或四五十斤猪肉的价格。不过,比起昔日价值动辄千百元,甚至等重黄金的古砚来,墨盒的价格,还是十分亲民的。
继万礼斋墨盒铺之后,到了清末民初,张樾丞的同古堂图章墨盒店在琉璃厂独领风骚,张樾丞本人是篆刻名家,有《士一居印存》流世,为不少名人治过印,新中国的宋体字国印,就是张樾丞所刻。张樾丞能以篆刻刀法刻铜,运刀如笔,虎虎生风。他又有一批名画家好友,如姚茫父、陈师曾等,为他的墨盒起画稿。这些画稿,多考虑到刻铜用刀的特殊性,或为折枝花鸟,或为山水人物,或为清赏玩器,以写意为主,删繁就简,往往寥寥数笔,而文人趣味十足。这批名画家加盟到墨盒制造业来,使墨盒在实用之外,更增添了艺术欣赏的趣味。
今人仿制的铜墨盒,上有“威广联合运动会”题刻。民国时期,墨盒曾经是中小学校运动会和其他赛事中最普遍的奖品。
入民国以后,虽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自来水笔,但各种机关公文,中小学作业、考试依旧普遍要求用毛笔书写。所以墨盒成为机关文员和学堂儿童必备的文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光是北京东琉璃厂里,自东向西路北的半爿街上,细细数来,就有文宝斋、兴文阁、大德阁、愚得阁、聚龙号等好几家专营的墨盒铺。墨盒的生意,当时就是这么好。
当时中小学校开运动会、评优秀生、学生毕业,常拿白铜墨盒作奖品。所费不多,又很实用,金石长存的良好祝愿之外,还蕴含着学校师长希冀孩子们好好学习的苦心。这些用作学校奖品的墨盒,就不一定出自名家之手了。最普通的,盒盖上刻一篇《总理遗训》或朱柏庐《治家格言》,刻工不精,但往往还会署一个“茫父”之类的款。这样的墨盒,在今天的收藏市场上还可以经常看到。
墨盒的底盖之间虽然尽量做得严丝合缝,但毕竟不能滴水不漏,小学生拿着上学,路上不小心碰翻,不仅倾了墨水,也污了作业簿子和小手。于是便有了墨盒套,用花花绿绿的丝线、毛线编成钩成网兜。这些一般都是家里母亲或姐姐的手工,谁的墨盒套颜色配得鲜,花式钩得巧,也是小学生常常互相比赛的内容。墨盒里的丝绵垫倒经常是孩子们自己做的:养蚕的时节,把快上山的蚕宝宝捉几条来放在墨盒里,让它们在盒底吐丝,便可得到一张依样大小的雪白丝绵垫。
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代,各党政机关、文教机构开始普遍使用自来水笔,那也正是蛰居北京、惯用毛笔的周启明(周作人)老人开始抱怨买不到直行信纸和旧墨的时候。白铜墨盒终于和许多旧的风尚一样,被那个崭新而火热的时代抛在了身后,渐行渐远,消失于我们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