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木供养

第一章 草木供养

短短蒲耳——菖蒲

在室内栽培植物的种类选择上,古人和现代人的喜好有着很大差异。古人喜欢的案头植物,多为可闻香赏色的花卉类植物。如春天的盆兰,秋天的盆菊,冬天的水仙、梅桩。就连花形较大,本应在荡漾碧波中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古代的爱莲者也凭一番痴心培育出袖珍版的碗莲,于是只需一口瓷缸,甚至一只海碗,再配上几尾红鱼,就能在室内的几上案头,欣赏到一爿缩微的江南。

而现代人的居室内,各种纯赏叶的绿色植物在室内栽培中大行其道。或许是我们这个充斥着灰白水泥玻璃金属幕墙的世界是如此的匮乏绿色,或许是来自植物的纯净绿色最能平静被都市疲惫的心灵。古人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现代人偏好那些生命力旺盛、不用细心照拂的藤蔓类植物,为什么会有人在玻璃杯中种一点本应属于田野的豆苗和麦子……

不过,古人也有喜好的观绿植物,那就是菖蒲。

菖蒲原本是生于水边的植物,长叶青青,有些品种开大朵的花。花瓣薄而皱,形似鸢尾,有粉红、白或蓝紫诸色。这水际的美丽花朵,怒放而单薄,常让诗人联想起一生一世的爱情。所以席慕蓉说:

我曾经多么希望能够遇见你

但是不可以

在那样荒凉寂静的沙洲上

当天色转晴 风转冷 当我们

所有的思维与动作都逐渐迟钝

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黄昏

而此刻菖蒲花还正随意绽放

这里那里到处丛生不已

悍然向周遭的世界

展示她的激情 她那小小的心

从纯白到蓝紫

仿佛在说着我一生向往的故事

请让花的灵魂死在离枝之前

让我 暂时逗留在

时光从爱怜转换到暴虐之间

这样的转换差别极微极细

也因此而极其锋利

尤其是 我曾经

——《菖蒲花》

菖蒲花所象征的爱情,同样在古人的诗歌里反复回响,但往往表现得更为质朴:

共君结新婚,岁寒心未卜。相与游春园,各随情所逐。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艳姿,寒竹有贞叶。此时妾比君,君心不如妾。

——唐·乔知之《杂曲歌辞·定情篇》

又: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唐·李贺《大堤曲》

无论是乔知之代言体中新婚的女性那种不协调的深重危机感,还是李贺笔下趁得青春恣意欢的狂肆,诗中的菖蒲花,都象征着那些女子短暂然而怒放的美丽。

不过,菖蒲由野生植物而得到青睐,登堂入室成为人们室内案头的栽培植物,却不是因为它有着美丽的花朵,而是因为它象征着人类最永恒的愿望——长生。

《六十一代衍圣公弍室江夫人衣冠像》和《六十四代衍圣公元配严夫人像》(山东曲阜孔府旧藏),她们身边都放着大盆的菖蒲,菖蒲和兰草一样是室内陈设的重要成员。

也许是因菖蒲充满生机的绿叶,引发了古人对生命永恒的联想,在许多道家的典籍里,都提到服食菖蒲的神异功效。如《抱朴子内篇·仙药》:“韩终服菖蒲十三年,身生毛,日视书万言,皆诵之,冬袒不寒。又菖蒲须生石上,一寸九节以上,紫花者尤善焉。”

于是,和茯苓、松脂一样,菖蒲成为求仙者服食的良药,而相比起后二者在高山深谷中的难寻,采掇菖蒲明显要容易许多。醉心求道的诗仙李白,笔端就一再提到在嵩山采撷菖蒲这项修仙活动: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送杨山人归嵩山》

神仙多古貌,双耳下垂肩。嵩岳逢汉武,疑是九疑仙。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言终忽不见,灭影入云烟。喻帝竟莫悟,终归茂陵田。

——《嵩山采菖蒲者》

在唐代,嵩山似乎是菖蒲的密集产地,因为同是盛唐诗人的王昌龄笔下也出现嵩山的采菖蒲者: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时余采菖蒲,忽见嵩之阳。稽首求丹经,乃出怀中方。披读了不悟,归来问嵇康。嗟余无道骨,发我入太行。

——《就道士问周易参同契》

在这首诗歌中,现实中的访道求经被幻化成了一场神仙故事,而求道者与仙人的相逢,就被放置于采撷菖蒲的背景之中。

不仅可以自己服用,菖蒲还可作同道(求仙之道)中人的馈赠手信,比如中唐的张籍就给他的友人寄过:

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节。仙人劝我食,令我头青面如雪。逢人寄君一绛囊,书中不得传此方。君能来作栖霞侣,与君同入丹玄乡。

——《寄菖蒲》

绛囊中所盛的菖蒲,是召唤友人同来修道的一个符号。

直到清代,虽然菖蒲已不再是长生秘丹,但仍然被视为一味良药。在菖蒲的相关记载里,神仙的身影挥之不去,甚至连采摘的日期都有神秘的讲究。清代范端昂《粤中纪闻》云:“菖蒲多生石涧中,以小者为贵。有一寸十二节者,以甲子日采取阴干,至百日为末,每日服三四箸,益智、聪耳、明目。罗浮东涧石上所产,质甚坚,气味清芳,更良。服食乃益人。”

明·丁云鹏《玩蒲图》(局部)

正因为古人坚信服食菖蒲可以长生,所以在端午节,这个被认为是一年中火毒邪气最旺的日子,人们便利用菖蒲来抵挡邪毒。这样的风俗,至少在南朝时已经产生,《荆楚岁时记》云:“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四民并蹋百草之戏。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以菖蒲或镂或屑,以泛酒。”以菖蒲切碎泡酒服用的这一风俗在后世得以简化,只是将菖蒲叶和艾叶一起悬挂于门首。这一转化,除了因为后世服食菖蒲渐少,还由于菖蒲叶形凛然似剑,被认为有斩妖除魔的功效。

其实,由于古代文人常见的对植物分类的模糊,在诗词中出现的菖蒲,实际上是几种不同植物的统称。对于菖蒲的分类,清人陈淏子在《花镜》中叙之较详:“生于池泽者泥菖也,生于溪涧者水菖也,生水石之间者石菖也。”又说:“品之佳者有六:金钱、牛顶、虎须、剑脊、香苗、台蒲,凡盆种作清供者,多用金钱、虎须、香苗三种。”

服食用的菖蒲,是天南星科植物石菖蒲,所谓“一寸九节以上”“一寸十二节”,指的并不是叶,而是这种植物多环节的根茎。

以室内栽培菖蒲作为文房清玩,此风当始于唐代之后,因为在唐诗中出现的菖蒲,基本还处于野生状态。在宋代,随着文士赏玩假山盆景之风的流行,盆栽菖蒲也登入书斋。南宋诗人陆游就曾赋诗感谢友人送来的盆景菖蒲:

雁山菖蒲昆山石,陈叟持来慰幽寂。寸根蹙密九节瘦,一拳突兀千金直。清泉碧缶相发挥,高僧野人动颜色。盆山苍然日在眼,此物一来俱扫迹。根蟠叶茂看愈好,向来恨不相从早。所嗟我亦饱风霜,养气无功日衰槁。

——《菖蒲》

一盆菖蒲竟然“千金直”,可能是诗人的夸张,但从诗中可以看出,这盆来自风景明秀之地雁荡山的菖蒲,被种在绿色的陶缶中,而且加固根系用的文石也是特选的佳品——所谓“昆山石”,指昆山市的马鞍山出产的一种白色石子,是点缀盆景所用的上品。明末计成《园治》云:“其色洁白,或栽小木,或种溪荪于奇巧处,或置器中,宜点盆景。”翠叶白石,再配上清泉一泓,这样的一盆植物,是可以给诗人带来属于“高僧野人”的世外愉悦的。

明清之后,讲究生活精致化的著作逐渐流行。如何培育菖蒲也频繁出现在此类雅玩著作中。如明人高濂《遵生八笺》卷八《蒲石盆》条:

“书斋蒲石之供,夜则可收灯烟,晓取垂露润眼,此为至清具也。须择美石,上种蒲草,得有旧石,种蒲年远,青葱郁然者妙绝。盛以官哥均定窑方圆盆中,养以河水。天落水时,令出见天日,夜受风露,则草石长青。若置之书斋,尘积蒲叶山石,则憔悴甚矣,须尝念之。”

比起陆游的时代,所用的石、器、水显然都讲究了许多。来自野外的菖蒲,竟然用昂贵的宋代官、哥、均、定等名窑瓷器种植,令今日的读者不得不咋舌于明末的奢华。

《重刻元本题评音译西厢记》(明万历刊本)插图《锦字传情》,何以表现书房?投壶,鹤,还有一盆菖蒲。

屠隆《考槃余事》中《蒲草》一条,前段讲蒲草功用的文字与《遵生八笺》雷同,可见“雅人”也常不以传抄为异。后文讲盆栽菖蒲的种植,却更求精致:“须用奇古昆石,白定方窑,水底下置五色小石子数十,红白交错,青碧相间,时汲清泉养之。日则见天,夜则见露,不特充玩,亦可辟邪。”

世家子文震亨则别出心裁,一反盆栽的“随俗作好”,而是要以人工尽力模拟天然。其《长物志》中《盆玩》条云:“乃若菖蒲九节,神仙所珍。见石则细,见土则粗,极难培养。吴人洗根浇水,竹剪修净。谓朝取叶间垂露,可以润眼,意极珍之。余谓此宜以石子铺一小庭,遍种其上,雨过青翠,自然生香。若盆中栽植,列几案间,殊为无谓。”

将栽种菖蒲的小小盆盎扩展为整座净铺石子的庭院,此种雅致直是奢靡到了极处。

蒲松龄的《家政外编·诸花谱》中对如何培育菖蒲说得最为详细,洋洋数百字,篇幅与牡丹、菊、兰等传统重要花卉等埒。蒲氏分类讲述了不同种菖蒲的种植方法,凡水、石、肥、分窠、修剪、禁忌,无不屑屑道来。可谓是集明清人士案头菖蒲栽培法之大成。故(此处)不厌其烦,全文引录如下:

虎须蒲:蒲见土则易粗,故苏州者不及泉州。法当于四月初旬,用竹剪净,罗瓦屑,淘去细垢,密密种实,深水蓄之,不令见日。半月后,粗叶尽去,秋初,再剪一番,斯渐纤细;至年久,不见日色,不见垢腻,自然稠密细短。或云:四月十四,为蒲生日。宜修剪,当渍梅水滋之,宜粪以鼠蝠矢。

龙钱蒲:此种根长二三分,叶长寸许,变化无穷,缺水亦活。夏初,取横云山沙土,拣去大者,淘净粗沙,先盛半盆,取其泄水细者盖面,与盆口相平。大窠一可分十小窠,一分二三,取圆满而差大者为主,余则视盆大小,旋绕布置,经雨根露,再以沙壅之;只置阴处,朝夕微微洒水,自然荣茂,不必盛水养之,一月即成美观,一年盆满,二年可分。藏法,与虎须略同。

养盆蒲法:壅以积年沟中瓦末,则叶细。畏热手、酒气、腥腻、尘垢、霜日、烟火。喜雨露,晓露则宜挹去。九月置房中,勿缺水;十一月宜去水,藏密室中,遇天少暖,少浇之;又畏春风。春末始开,置无风处,谷雨后则无患矣。语云:“春迟出,夏不惜。”谓剪之也。“秋水深,冬藏密”,谓十月后,以缸合之也。又云:“添水不换水,见天不见日,宜剪不宜分,浸根不浸叶。”

养石上蒲法:宜择石。武康石易生而品下,昆山石佳。然必米泔浸月余,置庭中淋晒,经年,石纯白,始可用。□□石其性咸渴,亦须浸之。凡石上蒲,不可缺水,尤宜洗根。浇以雨水,夜出见露,日出即收。如叶黄,壅以鼠矢或蝙蝠矢,用水洒之。欲其直,以绵裹筋头,每朝捋之。种宜芒种时,石以上水者良。根宜蓄水,而叶不宜近水。以木板刻穴,架之水瓮中,停阴所,则叶向上。若室内,则向见明处,长当移转之。

关于培育菖蒲的用水,陆游仅泛言“清泉”,高濂提出需用河水——因为井水往往含有过多的矿物质,影响植物生长;或天落水——雨水。蒲松龄则进一步精益求精,提出养虎须蒲,在春季修剪后,培育新芽时需用“梅水”:明清时期,在江南梅雨季节,中等以上人家无不于天井中置缸收集雨水。这个季节的雨水,由于水质纯净甘软,又少尘滓,历来被讲求生活质量的江南文士视为仅次于佳泉的瀹茗佳物。考虑到蒲淄川一生长居无梅雨季节的山左,这一细节当得之于江南友人的传授。

盆栽菖蒲,以其叶细密浓茂为贵。为求这一效果,《花镜》与蒲松龄都提出要用竹剪修剪,在今日看来,这正是园艺学中取消植物顶端优势来促发更多萌芽的做法。剪用竹,一则防止铁锈侵害植物伤口,二来也更见清雅。

书斋中的青青菖蒲,与文士相伴花朝月夕。宜入诗,也宜入画。清人写生花草题材画作中,常见菖蒲的身影。海上吴昌硕曾有一幅《岁朝清供》图,一反传统此类题材的富丽堆砌,画面构图简素异常:胆瓶中红梅一枝,浓墨写出虬枝苍劲;素缶内菖蒲一捧,细枝密叶,乱发蓬蓬。胆瓶与矮缶高下相应,整幅画面既素淡又雅致。新年若此,可谓绝尘。

清·吴昌硕《岁朝清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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