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碎片

过去的碎片

琅嬛,天帝藏书所也。

琅嬛在何处?

有一部署名元代伊世珍的文言小说集《琅嬛记》,里面零锦碎篇,写了不少神鬼怪异的故事。开篇的第一个故事,主人公是在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张华:

张茂先博学强记,尝为建安从事。游于洞宫,遇一人于途,问华曰:“君读书几何?”华曰:“华之未读者,则二十年内书盖有之也,若二十年外,则华固已尽读之矣。”其人论议超然,华颇内服,相与欢甚。因共至一处,大石中忽然有门,引华入数步,则别是天地,宫室嵯峨。引入一室中,陈书满架,其人曰:“此历代史也。”又至一室,则曰:“万国志也。”每室各有奇书,惟一室屋宇颇高,封识甚严,有二犬守之。华问故,答曰:“此皆玉京紫微、金真七瑛、丹书紫字诸秘籍。”指二犬曰:“此龙也。”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如《三坟》《九丘》《杌》《春秋》亦皆在焉。华心乐之,欲赁住数十日,其人笑曰:“君痴矣。此岂可赁地耶?”即命小童送出,华问地名,对曰:“琅福地也。”华甫出,门忽然自闭,华回视之,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石上苔藓亦合初无缝隙。抚石徘徊久之,望石下拜而去。华后著《博物志》多琅中所得,帝使削去,可惜也。

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带几分惆怅的故事:一个爱读书的人,一座收罗无数奇书珍本的图书馆。像一切的此类故事一样,仙境一旦离开,便不可复归,永远消失在依依不舍的寻觅中。然而“华后著《博物志》多琅嬛中所得”,这座仙境的碎片,却借诸文字而得以残存于世间。

本书所收的这组文章,正是从前岁月的一些碎片。因大多与旧时文士生活有关,故而本书以“琅嬛琐屑”为名。

《琅嬛记》的故事,后来被明代的张岱略加修改,又写了一遍,名为《琅嬛福地记》。张岱《陶庵梦忆》的最后一篇,则又是一则《琅嬛福地》。在这则小品中,到了仙境,见到“积书满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的,成了张岱自己。而他醒来之后,便欲寻地点,建园林,筑池馆,植果木,生生造一个“琅嬛福地”出来。甚至连自己的生圹和供奉遗像的佛庵都包揽在其内,可以说是生得其趣,终得所葬,悠游其间,以终天年。

然而我们若是回头想到《陶庵梦忆》乃作于明亡之后,作者此时已是“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生活上更困顿到“瓶粟屡罄,不能举火”(《陶庵梦忆序》),则可知《琅嬛福地》中种种所想,种种美好,历历如在眼前,一切都只不过是纸上的风景而已。

这种“纸上的风景”之感正是我在写作本书时常有的感受,本书所写的题材,大部分属于书斋文房清玩,少部分旁及古代生活中其他的用品。文房用具本在有文字书写时即已诞生,但在宋之前,纵然文房用品中不乏工艺精美之作,却仍然以实用功能为主。两宋文风昌盛,士大夫对文房用具的关注渐渐超越了它们的实用功能,而更重视它们所构建出的高雅的文化氛围和其中流露出的审美趣味。南宋赵希鹄的《洞天清录》成为专章论文房用具的著作,而类似的著作在明清时期则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此类书籍不仅数量远胜前代,而且内容多有沿袭重复,使得对它们抄袭与真伪的考证成为一项有趣的工作。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书的出现也说明了对文房清玩的玩赏,是那个时代的热门话题。

然而那样的时代早已远逝,如张岱的琅嬛福地一样仅仅生存在纸上的空间中,仅借助读者的想象而一时鲜活。本书所涉及的这些名物,除了一二植物今天依然常见之外,绝大多数都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们只能在博物馆或拍卖会场上见到它们的身影。所以写作本书的过程,仿佛是在一条充满典籍资料的河流中乘槎而上,去追溯历史。本书无意去描绘历史长河滚滚洪涛的雄姿,却更有意勾勒浪花之微、支流之细,毕竟,我们今日的“现代”及现代中的我们,都来自那些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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