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李鹏飞
唐代诗人贾岛在他的《剑客》诗中说:“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本关于古代小说研究的专题论文集,也算是我和勇强先生、建国兄三个人花了十年功夫合作磨出的一把“剑”吧,但它究竟是一把明亮、锋利的“霜刃”,还是一支不堪一击的“银样镴枪头”,则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妄加评说的了。这里只就十年“磨剑”过程中的些许感触和想法聊赘数言,以资纪念。
我们这一组论文是以笔谈的形式连续发在《北京大学学报》上的,《学报》给我们拟定的栏目名称叫作《古代小说前沿问题丛谈》,对于这一名称中的“前沿”二字,我们其实一直是惴惴不安的,记得勇强先生还提过能不能改掉这两个字,但因《学报》编辑部也有他们颇为合理的考虑,最后也就相沿始终,没有再去动它了。但每次碰到学界的同行提起我们这组笔谈,我总觉有如芒刺在背,有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之感。
有一次,一位亲近的友人在听了我的一番“自谦”之辩后笑道:“你们应该有‘我在哪里,小说前沿就在哪里’的自信和勇气!”我知道他是套用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国”的名言来进行善意的调侃。但从此以后,我的这块心病就越来越重了,似乎时时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读者吃吃的窃笑,还看到他们嘴角那鄙夷的一撇。好在心里觉得还有勇强先生、建国兄两位与我共此讥谤,这根刺扎得也就没有那么痛、那么痒了似的。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担忧其实只不过是“多愁善感”、自作多情罢了。因为其实所谓的“前沿问题”,只不过是在说这些问题的“前沿”性,并不是标榜我们的研究与观点的“前沿”嘛!
然而且慢!且看看你们拿来讨论的那些题目吧:什么小说的语言、情节、人物、主题、结构、时空、本事什么的,难道不都是老奶奶级别的问题了吗?这难道也算得上“前沿”?掉光了牙的老奶奶穿上时髦服装竟然也敢冒称摩登女郎吗?
然而“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我们当然也深知这些问题在古代小说研究史上曾经有多古老,甚至古老到了我们把它们埋在尘封之中几乎快要忘却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步。我们大概也已经忘记了尘土对于我们的生存有多重要,更不会记得埋在尘土下的东西更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然而一旦它们从黑暗的洞穴中被挖出来,重新刮垢磨光,熠熠闪亮,在这个一切都已经太新、太时髦,而且人们还在孜孜以求更新、更时髦的研究手段的世界上,它们反而因为它们的古老而显得重要了。因此,所谓的“前沿”,在我们的词典里,几乎就可以成为“古老”的代名词,无非就是要强调这是一些古老、恒常然而重要的问题,它们的存在正是我们这个学科的基础,有着历久弥新的意义。当我们在创新之犬的追赶下拼命爬上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细的枝头的时候,当我们被迫从高高的枝头荡悠到了旁边的铁架子上的时候,是不是还应该时不时瞻顾一下这棵大树的树干以及它的根底处已经越来越遥远的土地呢?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便顿感释然了:“前沿问题”就是小说的根本问题与普遍问题,我们强调这些问题的前沿性,只不过是要“以进为退”,以新换旧,把这些看上去似乎已经新意全无、已被研究得近乎麻木衰朽的老问题重新推上前台,重新对焦,重新进行一次更精密的扫描,看一看它们有无被重新定义、重新挖掘、重新生长的可能。如今回头看来,我们十年的辛劳总算没有白费,虽然我们具体的研究结论未必都能获得广泛的认可,但至少有一点我们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只要我们能够足够深入细致地回归文本,也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去文本的海洋中撒网打捞,任何一个古老的问题都有被继续拓展的广阔空间,任何古老问题的内部都仍然可以生发出真正重要的学术问题。可以说,通过对这些古老问题的重新追问和省思,我们感到,古代小说研究的地基大概还远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深固而周密,以至于我们可以抛弃深挖厚筑的重型机械,去弄些盆景花草来装点这片辽阔的土地;在古代小说研究这片堡垒林立、营寨纵横的土地上,也还远未达到没有立锥之地的地步,以至于我们要纷纷跋涉远行,投奔穷乡僻壤,去险远奇怪之地安营扎寨。
十年共同“磨剑”的历程已经成为过去,而这柄凝聚着共同努力的时光和情谊的“剑”即将进入现在和未来。人文学的研究既需要学者个人的沉潜思索,也离不开同道同好的切磋砥砺,诗有“群”的功能,而稗又谁曰不然!我万分珍重跟随勇强先生、建国老兄共同即稗求道的这些温馨时日,他们两位都是嗜稗成癖的素心者,又是温厚纯朴的同路人。他们的为人与治学,均惠我实多,感佩之忱,岂一言可尽!今后,我们也还有要继续共同努力去锤炼的新的宝“剑”,希望那将会是更为别样的、也更为锋利的一柄“剑”。
我还要衷心地感谢《北京大学学报》主编程郁缀教授、副主编郑园博士与责任编辑管琴博士!如果没有他们慷慨提供发表园地,并时时加以热情的督促和鼓励,以及认真勤劳的编辑,我们肯定不可能坚持把这个延续十年的笔谈做完。他们的善意、热情和真诚是我们能够完成这一合作的最重要的动力!
2016年11月1日于北大蔚秀园22楼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