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语”

说“诗语”

“诗家语”

宋人《西清诗话》里讲过苏轼夫妇的一个掌故:

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明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相召与二欧饮,用是语作《减字木兰词》云:“春庭月午,摇落春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共离人照断肠。”(赵德麟《侯鲭录》卷四)

苏轼因为和王安石为首的革新派政见不合,屡遭贬抑,以至被侮以“指斥乘舆”、“包藏祸心”,身陷“乌台诗案”。后来支持新政的宋神宗去世,始被召还朝,这段磨难历时十五年之久。但是入朝后,他仍然持正不阿,一肚皮不合时宜,又受到“新党”排挤,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六年出知更偏僻的小州颍州(今安徽阜阳市颍州区;三国时建汝阴郡,《诗话》里依例称旧名),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六岁。《侯鲭录》所记是次年正月的事。其中提到的赵德麟,时任州佥判,“二欧”指欧阳季默、叔弼兄弟。这几位都是苏轼的下属和朋友。王夫人见月光明媚,梅花盛开,劝说夫君置酒召饮,显然意在慰解苏轼落拓不平的牢愁。苏轼赞赏王夫人一番话,翻成一阕优美的小词,赞美新春月色,感伤“少年行乐”的不再,联想“秋光”的再来,流露出无限怅惘与感慨。

王夫人不是直白地说“月光”,而是用了修饰性的字面“春月色”、“秋月色”,在对比中,这两个词语更显露出浓郁的诗情,让苏轼赞赏为“诗家语”,即这是诗的语言,是富有诗情、适用于诗歌写作的语言。

元代刘祁(1203-1250)又曾说:

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然学者暗于识,多混乱交出,且互相诋诮,不自觉知此弊,虽一二名公不免也。(《归潜志》卷一二)

这更明确指出写作体裁不同,要使用不同的语言。作诗要用“诗家语”,这也表明诗的语言是一种特别的语言。当然所谓“不同”、“特别”,不是另一种不同于标准语的语言,而是说诗歌语言应更具修饰性,更富情趣,有其独色。而这又特别表现在用词上。

特色是什么?可以看明人李东阳(1447-1516)的一段话:

“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程颢《月到梧桐上吟》)岂不佳?终不似唐人句法。“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萧慤《秋》,见《颜氏家训》卷上《文章》)有何深意?却自是诗家语。(《麓堂诗话》)

李东阳是文坛上的“复古”派,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所以他论诗以“唐人(实际是盛唐)句法”为标准。他举的两联诗都是描写风物的。前面程颢一联只是直叙景物,“到”、“来”是过程的叙述,后面萧慤的一联则描摹出动态,“落”、“疏”突现出一种情境,这样的用语显然更形象,更富情韵,所以被称赞“是诗家语”。程颢是理学家,理学家写诗喜欢讲道理,词语往往直白偏枯,下面还将讲到。

《西清诗话》里又写到王安石的例子:

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二)

王仲至(钦臣)以文名,他的这首诗用了东汉扬雄的典故:扬雄作赋讽谏汉成帝畋猎,但不被重用,王仲至借来抒发自己的感慨。王安石把第三句里的“罢”字挪到句尾,突出奏“罢”之后内心的不平,而且这一字的调换,读起来声调更响亮,所以说“诗家语如此乃健”。这表明,写诗用语又是要用心推敲、讲究技巧,一字马虎不得的。

汉语的书面语言和口语有十分明显的区别,而诗歌写作在形式上又要遵循一定的格律,内容上要更浓缩、更精练,表达要具有更强烈的感情,还要讲究形式美,因此就要调动语言表现的各种手段,如节奏、音韵、对偶、事典等,其中十分重要、有效的就是用语,特别是经过修饰的、高度凝炼、富于美感的词语,即上面几位说的“诗家语”。而且,比起韵律等诗歌形式另外一些因素来,词语的创造与运用对于发挥诗的表现力、感染力会起到更大的作用。众所周知,宗教经典里的偈颂、中医的汤头歌诀有些完全合乎诗的格律,但不是诗,就因为作为“诗”还要有另外的条件,比如要有“诗情”,要深情绵邈,意蕴深厚,还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使用具有特色的“诗家语”。

前面刘祁的话,说“文章各有体”,要求不同文体用不同的语言,这个说法不能作绝对的理解。例如南朝梁丘迟的《与陈伯之书》,描写江南风光,有句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描摹如画,诗趣盎然,是典型的“诗家语”。丘迟给陈伯之的信是劝说他投降南朝的,在写这封信的第二年,陈伯之就率领八千部下归降了。不知道这封描绘江南风光的信起了多大作用。同样,如唐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工于写景述情,把永州当时还相当荒僻的山水描摹得如诗如画,他用了诗的语言。这类作品往往被称为“散文诗”。即使是写论文、讲道理,如果恰当地使用形象、优美的“诗家语”,也会增添表达效果。中外著名的思想家、理论家,从《战国策》里策士们的口舌机辩到梁启超的政论,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到美国的马丁路·德金的演说,都是如此。

“理语”

与“诗家语”相对应的,还有一个概念——“理语”。

宋人张商英(1029-1071)有一首诗《题武昌陵竹寺》:

孟宗泣竹笋冬生,岂是青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但莫负幽明。

这是歌颂“二十四孝”里孟宗哭竹事。故事说三国时吴司空孟宗少孤,母老病笃,想吃竹笋羹汤,他到竹林里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生笋数茎,遂做羹奉母,食毕病愈。诗的下联所谓“影响”谓感应迅捷,“主张”指筹办,意思是说孟宗的行为产生如此灵验,表明人心是不可辜负阴阳两界的。张商英信佛,号无尽居士,又是理学家,这首诗明孝道,讲报应,是典型的“阳儒阴释”的理学家口吻。宋黄彻《巩溪诗话》有一则评论说这首诗“语虽浅直,然当于理”,称赞它合乎伦理。后来类书《说郛》辑录这部诗话,在这一则前加个小标题:“理语”。钱锺书在他著名的《宋诗选注》的《序言》里说:“宋诗还有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张商英这首诗可作为典型。钱锺书所说的宋诗的缺陷,在当时理学家的诗作里表现得特别突出。

说到钱锺书的《宋诗选注》,还有“今典”可议。这部书当年(1958)出版,颇引起读书界的轰动。这是个基本从“文学”视野来选诗、评诗、论诗的选本,在当时强调突出政治、“古为今用”、文艺批评“政治标准第一”的环境下,“不合时宜”是显然的。出版后果然连续遭到批判,到“文革”,终于成了贩毒典型的大“毒草”。这部书的曲折命运,作为数十年中国文坛波折跌宕历史的小插曲,不拟絮说。与本书论题相关的,只拟讨论其选篇令人惊异又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例:选文天祥诗,却没有选《正气歌》(也没有选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中出的《过零丁洋》)。后来杨绛写回忆录《我们仨》,还专门提到这件事的“大胆”。《正气歌》张扬忠义,讴歌气节,一向被当作爱国主义教材,大体选宋诗是必选的。钱先生没有说明不选的理由,如我这些后知后觉的读者只能作些揣测。先来看原作。诗前有一篇序,诗人说自己被囚在“北庭”[文天祥在南宋灭亡后,起兵抗争,于五岭被俘,后来被押解到大都(今北京)兵马司囚禁三年,坚拒劝降,终不屈]污下幽暗土室,时当酷暑,恶气杂出,他说,“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牢房里水、土、日、火等七气),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这直接表明他写诗是意在抒发“正气”的。诗的前八句第一段,算是点明题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这是述说浩然正气充斥宇宙,流行终古,不可磨灭。接下来列举历史上体现“正气”、“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的人物典型,从春秋时期不畏诛杀、前仆后继、秉笔直书权奸崔杼弑君的齐国太史三兄弟,到中唐段秀实以笏谋刺叛逆称帝的藩帅朱泚,包括汉张良、三国时诸葛亮等共十二位,以排比手法,概括出之。最后一大段三十二句,就这些人事迹体现的浩然正气加以发挥:“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进而抒写自己力屈被俘,囚在“阴房”“沮洳场”,但“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样,这首诗议论侃侃,气势轩昂,演绎蓄养“浩然之气”的道理,抒发自己追慕前修的志愿,表白至死不屈的决心。这样的内容当然是有“教育意义”的。不过仔细寻绎,这首诗写法上显然有宋诗“爱讲道理,发议论”的“缺陷”。就是说,从艺术表现角度说,这首诗以议论胜,却缺乏诗歌应有的意蕴、情趣。它绝对是一篇卓越的议论文字,却很难说是一首好诗。其缺陷的重要表现之一就在少“诗语”而多“理语”。这样解释钱锺书为什么不选《正气歌》,或许虽不中亦不远了。

如上所说,就思想意义说,《正气歌》是值得称道的好诗。对比起来,另一些“理语”入诗的作品则甚至难以当作诗来看待了。典型的如五代冯道(882-954)的几篇。这个人行无持操,历仕四朝(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三为中书,自名“长乐老”,是历史上改朝换代著名的“不倒翁”。他的诗,有人评论说“虽浅近而多谙理”(《青箱杂记》记吴处厚语),但所述的“理”却庸俗凡近,让人不堪卒读。郑方坤《五代诗话》记载:“世讥冯瀛王道依阿诡随,不能死节,王荆公雅爱道,谓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诸佛菩萨行其所作,诗虽浅近而多理语,诗云:‘穷达皆有命,何须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王安石为什么喜欢冯道,不必深究,但如这首诗,宣扬安贫乐道,迷信天道,其中“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一联,王士祯说是“恶诗相传,流为里谚”(《香祖笔记》卷九)。他的诗另如“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偶作》)之类,浮滥庸腐,可作滥用“理语”的恶例。

话说回来,写诗也不是不可讲道理,“理语”也不是不可用。还是王士祯说的:“予谓理语、经语,最不易下。坡公写杜诗至‘致远恐终泥’,停笔谓学人云:‘此句不足为法。’”(《池北偶谈》卷一一)这里批评杜甫《解忧》诗,其中有句曰:“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宜恐泥,百虑视安危。”《论语·子张》记载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是说不要行小道,攻异端,否则泥难不通,达不到远大目标。杜甫用其字面意思,是说激流行舟时刻有颠没的危险,应仔细考虑安危。苏轼对杜诗这一句用典持否定态度,是否有道理姑置不论,但作诗善用“理语”则确是杜诗的一个特点,是他对于诗歌语言技巧的开拓,是造成他的诗风千汇万状、博大精深的一个因素。例如他的长篇叙事诗《奉先咏怀》开头几句“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云云,表白自己的志愿的正大与理想的高远,夹叙夹议,就是多入“理语”的;他的咏诸葛亮的名作《蜀相》,所谓“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寓感慨于评论,成为对这位历史人物命运功过的千古定评。后来宋诗多说理,宋人欣赏杜甫,杜甫善用“理语”给予相当大的影响。所以,写诗,理语不是绝不可用,关键看是否用得其所,用得是否必要、得当而已。

回过头再来说文天祥,他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以爱国精神彪炳千古的英雄人物,他在长年囚系的非人环境中,面对蒙古酋帅的威胁利诱,写出《正气歌》,慷慨陈词,正气凛然,令人景仰、感动;不过如果就诗论诗,就艺术表现说,应当承认,他的说理比起杜甫来则确乎大有差距了。

词藻

但无论怎么说,写诗,做到当行本色,还是得多用“诗家语”。钱锺书选宋诗,“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他举出的几个不选的理由,大都和使用词语即所谓“词藻”相关系。

“词藻”,即修饰性的字面、藻绘的词语。语言作为交流工具,按其基本功能说,“达意”即可。但文学是语言艺术,因而对语言运用提出更高要求;文学创作注重形象的描绘、情感的抒发,就要使用新颖、丰富、形象生动、富于美感的词语,即“词藻”。汉语是历史悠久、使用人口众多的语言,长期发展中积累起数量极其庞大的词藻,而且在不断地创造、补充新的词藻。这是值得骄傲的文化资源,给文学创作提供了卓越、有效的表达工具。

谈词藻,不能不注意到辞赋,特别是汉赋。大量罗列词藻是汉赋表现上的一大特征。左思(250?-305)批评汉代大赋,说过这样一段话:

(司马)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三都赋序》)

这是批评汉赋排比声韵、罗列词藻、多出虚饰的。刘勰也曾指出:“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文心雕龙·夸饰》)这也是指出司马相如、扬雄赋里描写珍禽异兽、奇树异草等等,极尽“夸饰”而内容空洞,因而给予“诡滥”的批评。对于汉赋,可以做各种评价。其表现上罗列排比,讲究藻饰,确有伪滥之弊。不过就其对于词藻的创新和运用说,又确乎有所贡献。

接续汉代的魏晋是鲁迅所说“文学的自觉”时期。文学观念的进步,也表现在对于艺术形式的追求,其中重要一点就是重视语言的修饰,包括运用词藻。这是汉语发展史和中国文学史上承续汉赋又一个大量创造、积累词藻的时期。晋陆机(261-303)作《文赋》,当时观念上是以“有韵为文”的,开头一段概说写作之道,就提出“嘉丽藻之彬彬”;后来刘勰论文,也强调“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萧绎(508-554)在《金楼子·立言》篇更主张“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这里所谓“绮縠纷披”讲的就是词藻的丰富多彩。这一时期的文坛风气整体上的雕绣藻绘,萎靡华艳,历来多受讥评,但在艺术技巧上有两方面是成绩卓著的,一是声韵规律的发明和总结,再是创造、积累大量富于表现力的词藻。这两方面,都为唐宋文学的繁荣作了准备,打下了基础。

词语的新颖、华美,乃是强化作品表现力和感染力的重要手段,是艺术技巧的重要标志。汉语历史悠久,大量富于内涵、形式优美的词藻可供诗歌创作使用;富有才情的诗人们又不断创造新的词藻,增强作品的感染力,也丰富了文学语言的宝库。

词语的创新,“词藻”的运用,可以举一个例子:“红雨”。从字面理解,“红雨”,红色的雨,是表气候现象的词。但在李贺诗里,“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红雨”作为修饰性字面,则是描绘桃花缤纷坠落的词藻了。听外国一位汉学家讲翻译中国诗歌之难,说有时候完全传达不出原来的诗意,就曾举这个例子:翻译成英语的red rain,怎么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桃花乱落”的意象。与李贺同时的刘禹锡有诗《百舌吟》,有句曰“花树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则又用“红雨”来形容一般的落花。这样,“红雨”作为词藻,被创造出来,在两个意义上被后来的诗人们频繁使用:一是专门指桃花,一是泛指落花。前者的例子,如苏轼“净眼见桃花,纷纷堕红雨”(《次韵表兄程正辅江行见桃花》),王安石“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漂零作红雨”(《纯甫出僧惠崇画要予作诗》),陆游“舟行十里画屏上,身在西山红雨中”(《连日至梅仙坞及花泾观桃花抵暮乃归》),厉鹗“红雨寻归路,青山著小斋”(《樊榭山房集续集》五《三月六日顾丈月田招同人凤皇山看桃花至包家山分韵二首》之二),等等。泛指落花的,如黄庭坚“心在青云故人处,身行红雨乱花间”(《道中寄景珍兼简庾元镇》),杨万里“日落碧簪外,人行红雨中”(《春日六绝》之五),陆游“堕空花片纷红雨,遍地苔痕长绿钱”(《新辟小园》),等等。如果在电脑上检索,还会发现更多例子。“红雨”就这样成了一个形态稳定、具有美感的修饰性字面——词藻。而如果翻检类书《册府元龟》(其基本功能之一就是给写诗的人提供“词藻”)或辞书《汉语大词典》,会看到许多“雨”字结尾的词,其中大部分是修饰性的,如“春雨”、“秋雨”、“朝雨”、“暮雨”、“残雨”、“珠雨”、“杏花雨”、“梨花雨”等等,都和“红雨”一样,乃是富于装饰性、具有一定美感、适于写诗的词藻。本书第一节《说“识字”》,引述鲁迅《人生识字糊涂始》一文里谈到“书本子上的词汇”,如“崚嶒”、“巉岩”、“幽婉”、“玲珑”、“蹒跚”、“嗫嚅”等等,也都是这样的词藻。

词藻不一定是华艳的。杜甫名作《望岳》的前两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其中具有实义的词三个:“岱宗”、“齐鲁”、“青”。前面两个是古旧的词语,也是“词藻”。杜甫使用的时候,利用了它们历史积累的内涵。“岱宗”即泰山,这个词早在《尚书》里已经用了,在长期发展中,又逐渐增添起更丰富的意义:它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山,“五岳”之首;它是历代王朝封禅之地,而封禅是祭祀天地的大典;它又是宗教圣地;传说中它是死后灵魂聚居之处,泰山神是阴界的总管,等等。“齐鲁”本是地名,而这本是指当年孔孟弦歌之地,历代相传的礼仪之邦;《论语·雍也》记载孔子曾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包咸注:“言齐鲁有太公、周公之余化,太公大贤,周公圣人,今其政教虽衰,若有明君兴之,齐可使如鲁,鲁可使如大道行之时。”“齐鲁之政”、“齐鲁之风”、“齐鲁礼义之乡”从而成为道德、政治的理想。“青”字本是普通的表色彩的词,诗里描绘蔓延在气势雄伟的泰山和齐鲁大地上的一片“青葱”,苍茫边际。这样,两句诗,十个字,不只写出在苍茫大地上巍峨高山的壮观,又让人联想到丰富的文化内涵,透露出浓厚的历史感。这就为下面抒发“望岳”的感受作了内容深厚的铺垫。创造这样的意境,“岱宗”、“齐鲁”等几个词语起了很大作用。

这样,总起来看,作为“诗家语”的“词藻”有这样一些特征:

是书面语,在口语里很少用或不用;

是富文采的,是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陆机《文赋》)、体现“文辞之变”(《文心雕龙·情采》)的;

它们词义往往是多义的,使用时词性往往可以变化,这就给运用提供了变化空间;

它们具有一定的感情色彩;

讲究形式美,例如构成词语的字形是同样偏旁的形声字,语音是双声、叠韵的,等等;

更重要的一点是,语言中的“词”本来是概念的外壳,而概念的内涵、外延应当是清晰的,但是词藻的使用却并不必遵循思维和语言的这种逻辑。词藻重在创造形象,予人美感,多方面发挥联想、象征、比喻等功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

以上这些特点,是“诗家语”所要求的,是和作为一般交际工具的语言的“词语”不同的。在诗歌创作里,诗人把词藻进行巧妙地搭配、组合,又着意创造新的词藻。当然如上所说,词藻只是表现手段,好诗终归还需要真情实感的抒写、流露。

意象

写诗如果只追求用语表面的华丽新异,内容空洞乃至虚伪,就流入所谓“玩弄词藻”的恶习。这是前面已提到的汉代辞赋和六朝一些诗文让人诟病的原因。例如上引左思《三都赋序》批评的张衡(78-139)的《西京赋》,写西京上林苑里“木则枞栝棕柟,梓棫楩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云云,昆明池“中则有鼋鼍巨鳖,鳣鲤鲖,鲔鲵鲿鲨,修额短项,大口折鼻,诡类殊种;鸟则鹔鹴鸹鸨,鹅鸿鹍”云云,罗列奇文异字,如抄写字书,缺乏内含,更谈不到“诗意”了。这样,与诗的运用“词藻”相关联,还有另一个概念——“意象”。

“意象”,谓富于形象的寓意。词语表达一定的“意象”,才算是好的词藻,才适合用在诗里。这也是“诗家语”应当达到的境界。汉语在长期发展中,特别是历代文人创作,给一个个词语在其本来义之上不断叠加新的内涵,它们表达的意象从而不断得以扩充。写诗,选择、运用富于意象的词藻是语言运用的技巧。中国诗歌的文化意蕴丰厚也体现在这里。

掌握丰富的,意象生动、深厚的词藻是写出好诗的必要条件。这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为基础。同样,读诗,善察诗意,有能力欣赏、认识、体会作品提供的一个个意象,也需要一定学识的积累。

钟嵘的《诗品》颇有“反潮流”精神,在当时诗坛华艳雕琢之风盛行的形势下,提倡自然真美,反对使典用事,他在序言中说:

至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徐幹《室思诗》),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诗》),讵出经、史。(《诗品序》)

他举出的几联诗,确实都是好诗,又确实没有使典“用事”,自然清新,明白如话。可是从严格意义说,这些诗句又不能说是全然“直寻”的。它们所用的一些词语已包含历代文人创作长期积累的丰富的内涵,即包含具有一定思想内容和感情色彩的意象。诗人使用这些意象,也就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得更深切、更动人。下面略作说明。

诗歌里使用“流水”一词,往往已不是“流动的水”的意思。《论语》里有孔子著名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借用流水表达时光流逝的感慨、自强不息的意愿。《孟子》里说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这则是以“流水”比喻人的修养。而《诗经·沔水》有句曰“沔彼流水,其流汤汤”,是形容河水充沛、浩大,长流不息的气势。这样,早自先秦时期,“流水”形成的意象,已包含两个基本义:一是河水汤汤,长流不息;一是隐喻对于人生的看法。后世诗人写诗,使用“流水”一词,往往利用这些联想。如屈原《湘君》:“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楚辞》卷二《九歌》);《哀郢》:“望北山而流涕,临流水而太息。”(《楚辞》卷四《九章》);陆机《赠弟士龙》:“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安得携手俱,契阔成服。”(《陆士衡文集》卷五)等等。徐幹的“思君如流水”同样利用了上述古人的意象。后来李白怀念杜甫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则与徐幹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化用“流水”意象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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