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戈它——昏黄岁月
初入边陲
2010年9月:
开学报到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我一个人背上自己的所有行旅,来到之前从未到过的小县城,第一眼看见它我便被震惊了——竟然还有这么小的县城!比我们家乡的镇也大不了多少,街道和不多的楼房被几座大山夹在中间,一眼便看得到它的尽头,小城外面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虽说云南的气候四季如春,这里却仿佛置身于云南之外,已经入秋了,仍像在沸腾的蒸笼里一般,风吹来如同沸腾的蒸汽砸向脸面,即便穿上最清凉的短袖衬衫静止不动,汗水仍如地下的温泉冒遍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次日早晨,当地的教育局局长把新来的所有教师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签订了特岗教师履职的三年合约。来到这里听得最多的话便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跟着大家把合约签了,心想:反正也不损失什么,况且,初出茅庐的我对合约呀、合同呀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签完合约便公布所有教师的分配去向,这个县城虽小,但它所管辖的范围可大着呢,全县最偏远的地方就算坐车去也需要五六个小时,我的运气并不是最差的,没有被分配到最远的乡镇,而是跟另外五名新报到的老师分配在一个距离县城大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小乡上,此时的我,对所要去的地方充满了好奇:那里的天气如何?那里有些什么民族?是不是在大山顶上……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
来县城接我们到学校的,是个很魁梧的边疆汉子,他是那里的中心小学校长,姓车,开始很是客气地向我们打招呼,然后便赶路,他很热情,中途还特意带我们到当地最有特色的饭店吃饭,午餐结束后还兴奋地带我们游览了这里最著名的景区。
下午时分,车子离目的地越发近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的盘山公路,山间缭绕的云朵,层层镶嵌在大山腰的梯田……这里的一切是我从未见过的。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转个不停,却似乎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明明知道已经很近了,却怎么也绕不出去……终于,在心生绝望之际,不远处露出几排低矮的房子,车校长略带微笑地对大家说:“到家了,大家准备下车!”
而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筋疲力尽的我们倒在学校安排的旅店里便呼呼大睡起来,也顾不上去思考其他任何问题了。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才懒洋洋地起床,此时,学校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午餐。
吃完饭,我们略略环视了一下这里,小镇仍被高耸入云的大山包围着,镇子在大山脚下。镇上的学校,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陋,有几幢教学楼是刚刚建好的,在这样的山区乡镇上,算是比较气派的了。同来的五个伙伴也都还能接受这样的环境,我也抱着跟大家一样的想法——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以为所有新来的老师都会在这所学校共事,心里还暗暗窃喜:这样也好,工作稳定还没有压力,也不过多犹豫了。
但事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后来才知道,我们刚到的这所学校,是这个乡的中心校,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学校,这个乡所管辖的其他地方还有很多分校,大部分都在偏远的山头上。此时的我们开始不淡定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直犯嘀咕:要是分在最远的山头上不是完蛋了,以后该怎么生活?更谈不上安心工作了。
分配工作开始了,车校长和一众校领导坐在台上,语重心长地劝说我们安心工作,最少不了的还是那句“既来之则安之”。说实在的,我已经听腻这句话了,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即将分配到哪里任教?能不能就留在中心校了?
校长一开口便说:“波是我们当地第一个大学生,是我们的自豪,他就留在中心校了,芳和景是女生,你们去公路沿线交通最方便的一所小学吧!”接着又补充道,“魏也和两位女老师一起去吧!辉去右边山腰的夕欧小学,那里有年轻老师和你做伴,不用担心。”最后,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小王,你去戈它小学,那里离乡镇很近,会有一位老教师照顾你的。”
说完便散会,我们想说点什么,却半点儿机会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很近的戈它小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总感觉心里不舒服——凭什么本地的大学生可以得到特殊的照顾,为什么老魏可以和两位女生一起到公路沿线的小学,辉可以有年轻人为伴,感觉就我一个人被孤立了,难道我读的不是正规的大学吗?难道你们这些领导看我就那么不顺眼吗?不公平的种子从那时起深深埋在我的内心深处,在后来的日子里,没有被淡化,反而越演越烈。
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我迫切地想知道我分到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的,心里也在盘算着:如果太不如我意,就闪人,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出路。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得向各自的“新家”奔去了,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两三天,一起来的六个年轻人都非常舍不得彼此,在这样的山里面相聚也算是天大的缘分了,但工作所需,我们不得不就此别过,不能同地共事,只能以后遇到周末再聚了。
来乡镇上接我的是戈它小学的老校长杨老师,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人很瘦却很精神,见到我,不热情也不冷漠,就淡淡地朝我一笑便在前面带路,让我跟在他身后。行旅物品只能有车的时候来拉了,天气晴朗的日子,上山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穿过开始时一段陡峭的小路便走上“大路”,那是一条两三米宽的土路。到学校的路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却也不近,步行一个多小时以后,学校出现在眼前,是一座全部用石头砌成的二层楼房,正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背面对着远处耸入云霄的大山。虽说学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走进学校,我看到一个个子跟我差不多高,却比我胖许多的年轻人在学校旁边的空地上清洗着一只刚宰好的土鸡,便上去和他打招呼:“你也是这里的老师吗?”
他见到我来没有表现出喜悦的样子,却也不冷淡,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对!”
然后好像早就知道我是新来的老师一样接着补充道:“为了迎接你的到来,我们特意杀鸡招待你。”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心里暗自窃喜,我猜想:难得还有年轻老师和我做伴,在这里坚持下去是没有问题的,也不枉费我历尽千辛万苦远道而来。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彻底让我的心情跌落谷底,他接着说道:“我叫郭军,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了,你是来接我的班的,明天我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听他说完,我的内心世界里仿佛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刚刚点燃起的希望一下子便被扑灭了。但我强忍着内心的极度失落,强颜欢笑地继续和他吹牛,却早已暗自伤感。
我从未接触过边疆民族,也不知道如何去和这里的人们沟通,更谈不上在这里很快地结交朋友,家和亲人很遥远,以后的漫漫岁月,我得独自面对生活了。
从家出发到现在,我心里的希望一次次被点燃,却又一次次被浇灭,此时的心情已经跌落到毕业以来的最低点,如同希望的星星之火彻底熄灭。我心里清楚:抛开这里的老校长不说,接下来的漫长岁月,我将一个人面对深山老林里所有的黑夜和孤独,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晚饭时,杨老师叫来了村里几个管事的一起进餐,表示对郭军的欢送和对我的欢迎,一桌人在热闹地谈天说地的时候,我的内心却充满了痛苦和失落,体味到一种在一群人狂欢的时候自己却从未有过的孤独——在偏远边疆深山密林里的山头上,我将如何一个人去承载那无数个漫漫长夜,将如何面对那数不尽的孤独和无边的恐惧。
但此时的我仍然装作没事人一样,开怀大笑地与大家对饮,特意把一杯杯烈性白酒一饮而尽,在场的人都以为我是个大酒量,但他们哪里知道:在此之前,我从未喝过一滴白酒。更没有人清楚,此时的我在狂笑什么。虽然我早已步入成年人的行列,但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一个房间居住过,之前,要么是和家人一起生活,要么是和同学一起居住。更别说以后得一个人在遥远的深山老林黑暗的石头小屋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无尽的漫漫长夜了。
我承认:那一刻的我内心像个小女孩一样软弱。
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了,整个寨子,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村干部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歌善舞。知道学校来了新老师,村上的舞蹈队全都赶来了,她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来欢迎远道而来的我。在皎洁的月光和昏暗的路灯下,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大姐穿着隆重的民族服饰,伴随着轻快的民族音乐在学校前面的空地上轰轰烈烈地扭动起来,节奏感丝毫不输城里扭秧歌的大妈。
晚餐结束的我们也赶来凑热闹了,在酒精的剧烈催化下,我大胆地拉上郭军,狂奔到人群中,和大家一起热烈地舞蹈。郭军看上去十分腼腆,动作根本放不开,但我对眼前这位腼腆的男生由衷地佩服——他竟然能在这里坚持一年。
此时醉酒之后动作浮夸的我自然成了人群的焦点,老大姐们极力配合着我的动作为我伴舞,并对我竖起大拇指向我投来欢快的目光,嘴里不停地对我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明显感觉得到她们对我的到来满心欢喜。我学着她们的舞姿,跟着音乐的节奏向前抬脚,向后移步,双手举向天空疯狂地拍打着,摇头晃脑哦哦地尖叫着,像是加入某位明星的演唱会,所有的人都被我的疯狂感染了,大家肆无忌惮地唱啊、跳啊!此时的我在酒精和热烈氛围的催化下忘记了所有烦恼,和大家一起疯狂,忘了自卑也忘了泪流,忘了时间也忘了疲惫,忘了黑夜也忘了自我……
所有人都到场地中央扭动起来了,舞蹈队大姐、郭军和我、杨老师和刚刚一起吃饭的所有大老爷们,情到浓时我们所有人手拉手跳起了“大乐作”,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但我坚信:今晚的场景会让我终生难忘。
不知“狂欢”到几时?大公鸡开始啼唤黎明时所有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夜空恢复了宁静和空旷。我在内心深处感谢那晚的所有人,是他们在我自卑和泪流满面的时候,陪我一起舞蹈,让我有勇气用笑容驱赶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第二天一大早,郭军带上所有行李坐上摩托车朝远处山坡小路尽头处驶去,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山崖的另一头消失,很久很久,直到很确信山的那一头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了,这是我第一次满心留恋地目送同伴扬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