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全三册 卷上

先秦至隋代

伊人宛在水之湄

蒹葭

诗经·国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中记载:乾隆年间,会稽胡西垞咏《蓼花》诗有句云:“何草不黄秋以后,伊人宛在水之湄。”上联引《诗经·小雅》,以百草枯黄喻人生憔悴,实写征夫行役之苦;下联虚写秋水伊人,通过《诗经·蒹葭》中“宛在”二字,渲染凄清景象、痴迷心象、模糊意象,营造一种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朦胧意境。

同人生一样,诗文也有境与遇之分。《蒹葭》写的是境,而不是遇。“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称为境。”(佛学经典语)这里所说的境,或曰意境,指的是诗人(主人公?)的意识中的景象与情境。境生于象,又超乎象;而意则是情与理的统一。在《蒹葭》之类抒情性作品中,二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情与景汇、意与象通、情景交融、相互感应,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

《蒹葭》写的是实人实景,却又朦胧缥缈、扑朔迷离,既合乎自然,又邻于理想,可说是造境与写境、理想与实际、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完美结合的范本。“意境空旷,寄托元淡。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晚清·陈继揆语)

说到缥缈,首先会想到本诗的主旨。历来对此,歧见纷呈,莫衷一是,就连宋代的大学问家朱熹都说:“不知其何所指也。”今人多主“追慕意中人”之说;但过去有的说是为“朋友相念而作”,有的说是访贤不遇诗,有人解读为假托思美怀人、寄寓理想之不能实现,有的说是隐士“明志之作”,旧说还有:“《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

诗中的主人公,飘忽的行踪、痴迷的心境、离奇的幻觉,忽而“溯洄”,忽而“溯游”,往复辗转,闪烁不定,同样令人生发出虚幻莫测的感觉。而那个只在意念中、始终不露面的“伊人”,更是恍兮惚兮,除了“在水一方”,其他任何情况,诸如性别、年龄、身份、地位、外貌、心理、情感、癖好等等,统统略去。彼何人斯?是美女?是靓男?是恋人?是挚友?是贤臣?是君子?是隐士?是遗民?谁也弄不清楚。

诚然,“伊人宛在水之湄”,既不邈远,也不神秘,不像《庄子》笔下的“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高踞于渺茫、虚幻的“藐姑射之山”。绝妙之处在于,诗人“着手成春”,经过一番随意的“点化”,这现实中的普通人物、常见情景,便升华为艺术中的一种意象、一个范式、一重境界。无形无影、无迹无踪的“伊人”,成为世间万千客体形象的一个理想的化身;而“在水一方”,则幻化为一处意蕴丰盈的供人想象、耐人咀嚼、引人遐思的艺术空间,只要一提起、一想到它,便会感到无限温馨而神驰意往。

这种言近旨远、超乎象外、能指大于所指的艺术现象,充分地体现了《蒹葭》的又一至美特征——与朦胧之美紧相关联的含蓄之美。

一般认为,含蓄应该包括如下意蕴:含而不露,耐人寻味,予人以思考的余地;蕴蓄深厚,却不露形迹,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简驭繁,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如果使之具象化,不妨借用《沧浪诗话》中的“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概之。对照《蒹葭》一诗,应该说是般般俱在,丝丝入扣——

诗中并未描写主人公思慕意中人的心理活动,也没有调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类的用语,只写他“溯洄”“溯游”的行动,略过了直接的意向表达,但是,那种如痴如醉的苦苦追求情态,却隐约跳荡于字里行间。

依赖于含蓄的功力,使“伊人”及“在水一方”两种意象,引人思慕无穷,永怀遐想。清代画家戴熙有“画令人惊,不若令人喜;令人喜,不若令人思”之说,道理在于,惊、喜都是感情外溢,有时而尽的,而思则是此意绵绵,可望持久。

“伊人”的归宿,更是含蓄蕴藉,有余不尽,只以“宛在”二字了之——实际是“了犹未了”,留下一串可以玩味于无穷的悬念,付诸余生梦想。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指出:“艺术的显现通过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之外。”这从更深的层次上来考究,就上升为哲理性了。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最先指出,《蒹葭》所体现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它“以‘在水一方’寓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亦即海涅所创造的“取象于隔深渊而睹奇卉,闻远香,爱不能即”的浪漫主义的美学情境。

就此,当代学者陈子谦在《钱学论》中作了阐释:“企慕情境,就是这一样心境:它表现所渴望所追求的对象在远方,在对岸,可以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是永远可以向往,但不能到达的境界”;“在我国,最早揭示这一境界的是《诗·蒹葭》”,“‘在水一方’,即是一种茫茫苍苍的缥缈之感,寻寻觅觅的向往之情……‘从之’而不能得之,‘望之’而不能近之,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犹如水中观月,镜里看花,可望不可求”。

《蒹葭》中的企慕情境,含蕴着这样一些心理特征——

其一,诗中所呈现的是向而不能往、望而不能即的企盼与羡慕之情的结念落想;外化为行动,就是一个“望”字。抬头张望,举目眺望,深情瞩望,衷心想望,都体现着一种寄托与期待;如果不能实现,则会感到失望,情怀怅惘。正如唐·李峤《楚望赋》中所言:“故夫望之为体也,使人惨凄伊郁,惆怅不平,兴发思虑,惊荡心灵。其始也,惘若有求而不致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

其二,明明近在眼前,却因河水阻隔而形成了远在天边之感的距离怅惘。瑞士心理学家布洛有“心理距离”一说:“美感的产生缘于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旦距离拉开,悬想之境遂生。《蒹葭》一诗正是由于主体与客体之间保持着难以逾越,却又适度的空间距离与心理距离,从而产生了最佳的审美效果。

其三,愈是不能实现,便愈是向往,对方形象在自己的心里便愈是美好,因而产生加倍的期盼。正所谓:“物之更好者辄在不可到处,可睹也,远不可致也”;“跑了的鱼,是大的”;“吃不到的葡萄,会想象它格外地甜”。还有,东坡居士的诗句:“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清·陈启源所言:“夫说(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悦)益至。”这些,都可视为对于企慕情境的恰切解释。

作为一种心灵体验或者人生经验,与这种企慕情境相切合的,是有待而不至、有期而不来的等待心境。宋人陈师道诗云:“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可人之客,期而不来,其伫望之殷、怀思之切,可以想见。而世路无常,人生多故,离多聚少,遇合难期,主观与客观、期望和现实之间呈现背反,又是多发与常见的。

这种期待之未能实现和愿望的无法达成所带来的忧思苦绪,无疑都带有悲剧意识。若是遭逢了诗仙李白,就会悲吟:“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当代学者石鹏飞认为,不完满的人生或许才是最具哲学意蕴的人生。人生一旦梦想成真,既看得见,又摸得着,那文明还有什么前进可言呢?最好的人生状态应该是让你想得到,让你看得见,却让你摸不着。于是,你必须有一种向上蹦一蹦或者向前跑一跑的意识,哪怕最终都得不到,而过程却早已彰显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所以,《蒹葭》那寻寻觅觅之中若隐若现的目标,才是人类不断向前的动力,才有可能让我们像屈原那样发出“天问”,才有可能立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宏图远志。

是的,《蒹葭》中的望而不见,恰是表现为一种动力,一种张力。李峤《楚望赋》中还有下面两句:“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这个“感人深矣”“激情至矣”,正是动力与张力的具体体现。从《蒹葭》的深邃寓意中,我们可以悟解到,人生对于美的追求与探索,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人们正是在这一绵绵无尽的追索过程中,饱享着绵绵无尽的心灵愉悦与精神满足。

看得出来,《蒹葭》中的等待心境所展现的,是一种充满期待与渴求的积极情愫。虽然最终仍是望而未即,但总还贯穿着一种温馨的向往、愉悦的怀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中心藏之,无日忘之”。并不像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那样,喻示人生乃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所表达的也并非世界荒诞、人生痛苦的存在主义思想和空虚绝望的精神状态。

《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诗中悬置着一种意象,供普天下人执着地追寻。我们不妨把“伊人”看作是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比如,深埋心底的一番刻骨铭心的爱恋之情,一直苦苦追求却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一场甜蜜无比却瞬息消逝的梦境,一方终生企慕但遥不可及的彼岸,一段代表着价值和意义的完美的过程,甚至是一座灯塔、一束星光、一种信仰、一个理想。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蒹葭》是一首美妙动人的哲理诗。

谗人罔极

青蝇

诗经·小雅

营营青蝇,止于樊。

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

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幼时思想单纯,读惯了《诗经》的《关雎》《蒹葭》这些甜美、温情的诗篇,乍一接触《青蝇》,听说是讲谗人构陷、造作事端的,脑子里立刻迸出一个问号:在风俗淳厚、人心质朴的上古时代,怎么还会发生这种情况呢?老师听了一笑,说:周公恐惧流言、屈原因谗致死,哪个不在古代?我想一想,也是。

接下来,老师就讲:这是《小雅》中一首著名的讽喻诗,也是谴责诗。诗分三章,全用比体,诗人以脏秽不堪、令人厌恶的苍蝇取喻起兴,痛斥谗人的恶行。指出谗人失去做人处世的基本准则,肆意挑起祸端、制造混乱,使四方各国迄无宁日;因而劝谏统治者切勿听任谗人谤毁构陷,以致深受其害。

“营营”,摹声词,状写苍蝇四处飞舞的声音。“诗人以青蝇喻谗言,取其飞声之众可以乱听,犹今谓聚蚊成雷也。”(欧阳修《诗本义》)“樊”为篱笆,“棘”“榛”,丛生的矮棵灌木,皆苍蝇低飞栖止之处所。“岂弟(通恺悌)君子”,意为和易近人的正人君子,这里应包括操纵权柄之人(“君子”原有此义)。“谗人罔极”,意为进谗者立身处世没有一定准则,失去了做人的基本底线。“构我二人”,“构”为陷害,“二人”何指,涉及诗的本事,历来说法不一。清代学者魏源认为,本篇乃刺周幽王听信谗言而“废后放(流放)子”之作。诗中“二人”,系指周幽王与母后;“交乱四国”,分别为戎、缯、申、吕四个邻国。(《诗古微》)

在古代文人骚客的笔下,苍蝇一直是令人憎恶的丑恶物象,而且总是被借喻为谗佞不齿之徒。明人谢肇淛写过一篇斥骂苍蝇的精悍、犀利的讽刺小品。他说,京城一带苍蝇多,齐、晋一带蝎子多,三吴一带蚊子多,闽、广一带毒蛇多。蛇、蝎、蚊子都是害人的东西,但是,苍蝇更为卑劣可恶。它虽然没有毒牙利喙,可是,搅闹起人来格外厉害。它能变香为臭,变白为黑,驱之倏忽又至,死了还会滋生,简直到了无处可避、无物可除的地步。最后作者说:“比之谗人,不亦宜乎!”

宋人张咏也写过一篇《骂青蝇文》,说:青蝇之所以这样坏,我怀疑是奸人之魂,佞人之魄,郁结不散,托蝇寄迹成形的。欧阳修的《憎苍蝇赋》,尤为生动、形象,入木三分,揭皮见骨:“引类呼朋,摇头鼓翼,聚散倏忽,往来络绎”;“逐气寻香,无处不到;顷刻而集,谁相告报?其在物也极微,其为害也至要”,“宜乎以尔刺谗人之乱国,诚可嫉而可憎”。

谗人乱国,可嫉可憎,这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无数史实证明,谗言是非常厉害的。唐代诗人陆龟蒙有一首《感事》诗,讲到谗言能够杀人灭族,毒害极大:“将军被鲛函,只惧金矢镞。岂知谗利箭,一中成赤族。”锐利的金属箭头可以射穿鲨鱼皮制作的铠甲;但谗言这支毒箭还要厉害百倍,一经射中,就会阖家遭斩,赤族灭门。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史有明证的。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记载:武安侯田蚡与魏其侯窦婴在汉武帝面前互相攻讦,各不相让。最后,田蚡胜利了,因为他使用了“流言杀人”的利器,说了一番耸人听闻的话:“天下幸而安乐无事,我得以成为朝廷肺腑之臣,平生所爱好的不过音乐、狗马、田宅而已;不像魏其侯、灌夫那样,日夜招聚豪杰壮士相互议论,不是仰观天象,便是俯首画策,窥伺于太后与皇上之间,希冀天下变乱,从而成就他们的谋国宏图。”言外之意是,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平生所追求的无非是声色狗马;而他们则是野心勃勃,眼睛时刻盯着皇帝的御座。你这做皇帝的可要权衡利害,多多当心啊!“岂知谗利箭,一中成赤族”。结果,汉武帝听信了田蚡的谗言,将与魏其侯窦婴深相结纳的将军灌夫及其家属全部正法,窦婴本人也在渭城被处决了。而田蚡却因为“举奸”有功,安安稳稳地做着他的丞相。

鉴于谗言可以杀身灭族,祸国亡家,宋人罗大经写过一首《听谗诗》,以高度概括的语言,将听信谗言导致君臣猜忌、骨肉析离、兄弟残杀、夫妻离异的危害尽数列出,不啻一篇讨谗的檄文:“谗言谨莫听,听之祸殃结。君听臣遭诛,父听子当诀,夫妻听之离,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堂堂八尺躯,莫听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也正是为此吧,所以,明人吕坤慨乎其言:“言语之恶,莫大于造诬。”

那么,怎么应对呢?限于当时的社会条件、体制机制,缺乏应有的法律、法规,就只能徒唤奈何了。宋代诗人曾几有一首《蚊蝇扰甚戏作》的七言古诗:“黑衣小儿雨打窗,斑衣小儿雷殷床。良宵永昼作底用?只与二子更飞扬。……挥之使去定无策,葛帐十幅眠空堂。朝喧暮哄姑听汝,坐待九月飞严霜。”蚊蝇作祟,驱除无策,只好寄厚望于九秋的严霜了。

清代进士甘汝来也写了一首《杂诗》:“青蝇何营营,呼群污我衣。我衣新且洁,蠢尔无是非。驱之薨薨起,穴隙更乘机。蹙蹙靡所避,终日掩荆扉。叹息尔微物,终安所凭依。西风动地来,秋霜下严威。看尔翩翩者,能再几时飞。”同样是期待着“风霜助阵”,布下严威。

今天不同了,法治社会有明确的法律、法规,肆意造谣诬陷、谗毁无辜者,一律绳之以法。作为个人,对付谗言也有许多有效办法。首先,要头脑清醒,掌握规律,辨识伪装,认清真相。谗人得势,往往由于其擅长遮掩罪恶本质,而予人以忠诚、顺从的假象。如果只看其貌似忠厚、谦恭的外表,而忽略探求本质,就很容易上当受骗。而对于诤言与谗言的区分,同样也应透过现象,认清实质。早在两千多年前,荀子就有过十分透辟的忠告:结党营私之徒相互吹捧,君子不能听取;陷害好人的坏话,君子不能相信;嫉妒、压抑人才的人,君子不能亲近;凡流言蜚语、无根之谈,不是经过公开途径而传播的,君子一定要慎重对待。

其次,对于造谣生事、倾陷他人的恶行,不能听之任之。必须追索谣源,一抓到底,对构成诽谤罪、诬陷罪的,要依据法律严加查处,不予宽贷。使人们认识到,凡蓄意谗毁、中伤他人者,绝不会有好下场,从而知所戒惧。

第三,“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作为被谗毁者本人,对那些“流言、流说、流事、流谋、流誉、流诉”(《荀子·致士》),应以一副不屑一顾的气概,完全不去理会它。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连眼珠子都不转过去。

沧浪之水

沧浪歌

先秦民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沧浪歌》是春秋战国时期流传于楚地的一首著名民歌,作者已不可考。从《孟子·离娄》篇关于孔子曾听到孺子唱此民歌的记载,可知它在春秋末年即已广泛流传,后来又被载入《楚辞·渔父》篇。

汉代学者刘向、王逸认为,《渔父》篇乃屈原自作;但现代《楚辞》研究专家,对此多持否定态度。马茂元先生认为,乃是楚人悼念屈原之作,它从两种不同思想意识的对比,表现了人们对于屈原沉湘自杀这一历史悲剧的深刻理解。从《沧浪歌》的角度讲,《渔父》篇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了一个翔实的背景。文中塑造了屈原与渔父两个典型人物形象,他们秉持不同的人生态度与价值取向。屈原是一位恪守高洁的人格精神、“伏清白以取直”、舍生取义的理想主义者;而渔父则是一位顺应时代,与世推移,随遇而安的智者,看来他是一个隐士,并非真正以捕鱼为业的渔夫。

《渔父》篇中,两人通过问答以遣词寄意。渔父见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便问:“何故至于斯?”屈原答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遭致放逐)。”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搅乱)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食酒滓而饮薄酒)?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断然地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碧波清清啊),可以濯吾缨(帽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夏季水涨则浊,秋末水落则清。清水濯缨,浊水濯足,因时而异,亦即“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之意。

作为一位坚守儒家传统的思想家、坚持自己的理想去改变现实的政治家和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热爱人民,热爱祖国,从未希图逃避现实,更不肯在“兰艾杂糅”中亏损了清白崇高的本质;他以沉湘自尽,表现出与黑暗势力苦斗到底的决心,和忠直、清廉的高尚情操,这样,就使他的人格与作品同归不朽,永耀人寰。

而渔父所吟唱的《沧浪歌》,则代表了流行于楚地的典型的道家思想观念。《庄子·人间世》篇有言:“天下有道,圣人成焉(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保全生命)。方今之时,仅免刑焉。”这和渔父所说的“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同一意蕴。他们看透了尘世的纷扰,但并不回避,而是主张在随性自适中保持自我的人格、操守。这一点是屈原所不赞同,也并不真正理解的。所以,唐人汪遵有诗云:“棹月眠流处处通,绿蓑苇带混元风。灵均(屈原)说尽孤高事,全与逍遥意不同。”

应该说,《沧浪歌》所主张的,并非纯粹的消极避世,专为个人全生自保打算,而是强调人不仅要刚直进取,也要在不丧失本性、不同流合污的前提下,能够因时顺化,与世推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分明是鼓励人们积极进取。“水清”比喻治世,而“缨”为帽带,是古代男子地位的象征,整饰冠缨喻准备出仕,有所作为;“水浊”比喻乱世,只能“濯足”,用老子的话说:“和其光,同其尘”,

意为“涵蓄着光耀,混同着垢尘”(任继愈《老子新解》)。这也符合孟子所秉持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

同样也是进行“清浊之辨”,而在孔子那里,对《沧浪歌》则作另一番解读,他说:“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译成现代语就是,弟子们听着:水清就能濯缨,水浊只可洗脚,这都是由水本身决定的。据此,孟子引申曰:“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强调自身价值、主观作用,同样具有积极意义。

大风歌罢转苍凉

大风歌

刘邦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公元前196年,刘邦率兵讨伐淮南王英布,安抚了南越王赵佗,平定了淮南、荆楚地区,还朝途中,在故乡沛县留驻下来。置酒高会,宴请家乡父老,酒酣耳热之际,刘邦回首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为已经建树的皇皇盛业踌躇满志;同时也想到,登基已十二年,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而太子又过分仁弱,朝野人心未定,还存在着诸多不安定的因素。且不说,一些诸侯王不能安分守己,各怀异志,就是边疆上也烟尘未息,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勇猛雄强的将士防守。汉兴以来,原本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无奈,刘邦对于战功卓著的元戎、统帅,心存戒虑,猜忌重重,担心他们拥兵自重,割据称雄,自谋发展,因此,一一剪除殆尽。这样,在他看来,真正赤胆忠心扶保汉室,且又具有超常军事才能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了。于是,喜极而痛,不禁感伤起来,唱起自己随口编成的这首《大风歌》。

诗中继承了楚辞的传统,悲歌慷慨,气势磅礴,而且也是真情流露,一向受到人们的赞许。但是,许多诗人则以其敏锐而独特的视角,予以批驳、质问。北宋诗人张方平有一首《歌风台》诗:“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淮阴反接(韩信被绑缚、斩首)英彭族(英布、彭越被诛戮、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清代诗人黄任出语同样冷隽:“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凉。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诗人说,与其现在樽前感慨,高呼猛士,何不当时爱怜韩信、英布、彭越那一些“功狗”(指为汉家天下建功立业的人),让他们镇守四方,靖难天下呢?

这里反映出一个对封建帝王来说,根本无法破解的悖论:他们要夺得天下,就需依赖那些英雄豪杰来战胜攻取,可是,从“家天下”角度看,这些英豪又是致命的威胁。这样,就演成了无数的“兔死狗烹”的屠杀功臣的惨痛悲剧。回过头来,那些帝王又呼唤镇守四方的猛士;而当猛士真的出现了,他们却又疑虑重重,严加防控。于是,这种“利用与限制”的矛盾循环往复,迄无终结。

不独君臣为然,即便是夫妇也不例外。刘邦对于妻子吕后,早有提防,唯恐一朝晏驾,吕氏家族作乱。但他并不立刻动手铲除。宋代文学家苏洵有言:“(高祖)不去吕后,为惠帝计也。”吕后佐高祖定天下,久历锋镝,素为诸将所畏服。在主少国危的情势下,某些人即使图谋不轨,有吕后在,也足以镇伏、控制。这样,高祖便面临着两难抉择:客观上确实存在着诸吕兴风作浪的险情;而迫于形势,又不能断然剪除吕后。怎么办?他采取了“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的限制策略。对此,苏洵有一个非常精辟的比喻:“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堇是一种草药,俗称乌头,有毒,而它又可以用来治病,收以毒攻毒之效。在高祖眼中,吕后有如毒堇,既可利用其威慑作用,又必须控制在不致动摇国本的限度内。一纵一收,具见高祖权术的高明,也显现出他实际上的无奈。

枯鱼之悔

枯鱼过河泣

汉乐府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相教慎出入。

 

这是一首寓言体的短诗,在汉乐府中属于杂曲歌辞。诗中写一个遭遇灾祸的人以枯鱼自拟,警告人们谨慎行动,以免招来祸患。

诗中说:一条枯鱼过河时,不禁伤心痛哭,悲叹自己失于警惕,轻率上钩,现在悔之已晚。于是,写信一封,劝告河中的鲂鱼和鱼等同伴,说你们可要接受教训啊,一定要相互告诫(“相教”),无论是外出还是归来,都要谨慎小心。

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也可以说是诗的意旨所在:一曰“悔”,二曰“慎”。人生天地间,岂能无过错?但过而知悔,汲取教训,益莫大焉。孔子说过,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会后悔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共事的。我要找的,一定要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这后一句话,叫做“以慎防悔”。《韩诗外传》有言:“不慎其前,而悔其后,何可复得?”小诗寥寥二十字,形象而深刻地阐述了这样一番深刻的道理。

汉乐府,以现实主义为主要基调,而此诗却独树一帜,运用浪漫主义艺术手法,发挥大胆想象,借助寓言形式,极大限度地夸张、虚饰——干枯的鱼能够过河,又有思维,会哭泣,懂得悔恨,还能给同伴们写信,告诫它们遇事谨慎。设想奇崛,结构精巧,出人意表。编选《古诗源》的清人沈德潜评曰:“汉人每有此种奇想。”显示了汉乐府的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枯鱼”,作为一种意象,在《庄子》《荀子》《韩诗外传》《山海经》等先秦典籍中都曾出现过;而从汉代开始,历唐、宋、明,各朝诗人如李白、宋无、释文珦、王世祯等,都曾写过《枯鱼过河泣》的古体诗,足见其影响之大。

关于本诗的主旨,现代以来,存在着较大的争议。余冠英先生在《乐府诗选》中指出,枯鱼在过河时,追悔当年不该草率上钩,告诚河中的同伴今后举动一定要稳重。其中包括着生涯的哲理,仿佛也能够看到当时现实社会的影子。而闻一多先生则认为,它是失恋的哀歌。台湾学者王孝廉说:“是以枯鱼(得不到水的鱼)隐喻得不到爱情的男子。”有的大陆学者同意此说,但认为是弃妇诗。

“跟风”现象的背后

城中谣

汉乐府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

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全诗由三个具有因果关系的复句组成。三个复句,前半句说的都是西汉时期流行于京城长安(“城中”)妇女中的打扮与服饰,后半句,接着讲述各地(“四方”)如何跟风效仿。

诗中说,由于京城里的妇女风行高耸头髻的发式,各地妇女便都照样跟风,梳起一尺高的发髻;由于京城妇女时兴宽广的眉饰,各地妇女便也都把眉毛描画得能够盖住半个脑门儿;由于京城流行肥大的衣袖,各地便都群起效尤,直到用整匹的绸缎来剪裁制作。

从字面上看,似乎是讥讽跟踪时髦、追新逐异的社会风尚;实际上,诗的意旨要深刻、复杂得多,说的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揭示风行草偃、变本加厉这一富含哲理意蕴的重大社会问题。即便说的是风尚民俗,那也是由在上者的行为所决定的。上头喜欢什么,追求什么,直接影响到社会风尚,决定着人们的精神风貌。

这就牵涉到本诗的由来、出处。《后汉书》记载,名将马援之子马廖,担任卫尉之职。当时,宫中马太后躬行节俭,诸事崇尚简约。马廖担心好事有始无终,于是上书皇太后,建言朝廷要率先垂范,持之以恒,以收全国正风励俗之效。他在奏书中说,老百姓一向是看上面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他还引用了“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和“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等谚语,说明要想使节俭之风遍行天下,根本在于上面(宫中、朝内、京城)必须带好头。太后认为他说得对,采纳了他的建议。

事实上,有关强调居上位者的表率、示范作用之类的话,古代圣贤说过很多。讲得最明确、最深刻的,是《礼记》记载的孔子之言:“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令,从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是民之表(表率)也。”

《晏子春秋·内篇杂下》记载,齐灵公有个怪癖,喜欢妇人“女扮男装”,于是“国人尽服之”。灵公觉得此事不妥:“寡人之私密爱好,岂可推而广之?”于是,下令禁止:如有“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可是,效果并不明显——追逐时尚的妇女们竟然照穿不误,以至于“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有一次,大臣晏婴来朝见,齐灵公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晏子答曰:“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公何以不使内勿服,则外莫敢为也。”于是,灵公就明令禁止宫内“女扮男装”,一月之后,这股风就刹住了。

全诗句式整齐,层次清楚;特别是运用重叠的格式、形象化的语言、夸张的手法、漫画式的描写,鲜明地反映出民谣的特点,既便于记忆,也有利于说唱与流传。

长相思

涉江采芙蓉

汉代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初读本诗,感到文辞通畅、意蕴单纯,似乎无须做更多的研解;实际上,并非如此。单是意旨,历代评论家就说法不一。清初学者李因笃概之以“思友怀乡,寄情兰芷”。而后的王尧衢,认为“此慨同心人之不得相聚也。同心,即知音者之类”。当代著名学者朱东润说:“这是写游子思念故乡和亲人的诗。”马茂元认同此说,指出:此乃游子思乡之作,只是在表现游子的苦闷、忧伤时,采用了“思妇调”的虚拟方式。而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则认为:“这是一首惜别的情诗。”

难怪古人说“诗无达诂”。面对这些知名的专家学者的歧见纷呈,确实有一点无所适从了。斟酌再三,求同存异,我觉得,有三点可以认定:

一、这是文人作品,而非诗中人物自述。

二、手法是虚拟思妇口吻。之所以是思妇,乃由于游子在外,或行旅,或出征,或求仕,或谋生,应是远在边疆或者京洛;而欲采撷江上芙蓉、兰泽香草以遗远人者,必是留在江南故乡的女子。那么,“还顾望旧乡”又怎么解释呢?这是思妇悬想游子对于家室的离思、忆念。

三、诗句中所明确表达的是对于所钟爱的同心人的思念。至于这是诗人的写实,抑或同时寄托着思友怀乡、渴念知音的深情厚意,以至对美好人生与理想的憧憬,则不必、也难以具体认定,只能因人而异。

准此,本诗就可以解读为——

夏秋之际,荷花盛开。年轻的女子弄舟江上,采摘芙蓉,欣赏着泽畔的兰蕙芳草。这时,一位女子怅然注视着手中的芙蓉,瞬间,芙蓉化作了“夫容”(当代学者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芙、夫声同,蓉、容声同。芙蓉者,夫之容也”),于是,怀想到远行的丈夫。她多么想望把这最美的一朵送给同心人哪!可是,很快就怅然了——“所思在远道”啊!这时,心灵产生了感应,眼前出现了错觉,她仿佛看到“远道”的丈夫正“还顾望旧乡”,同样是“长路漫浩浩”啊。这里,采用了清人张玉谷所说的“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乡而叹长途”的悬想方式,从而加重了感伤、失望的成分。于是,妻子、丈夫,还有诗人,就同声喊出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相爱的人,终此一生,也难以相聚相守,世间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伤情的吗?

在这两句诗的下面,诗评家王尧衢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夫同心人不可得,既已可伤;幸得之而复离居,是以忧思伤心,于焉终老,莫可如何而已矣。”其实,这也恰是本诗的哲思理趣所在。世间同心知己本来就难以遇合,幸而得之,却又离居千里万里,以致终老忧思、失望,确是无可奈何达于极点。诗中在脉脉情深的后面,隐伏着对于理想追求不能实现、美好事物瞬息成空的叹惋,流露出可思而不可见、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与悲凉。

鲁迅先生有言:“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任何悲剧的产生都有它的社会根源。诗中曲折而含蓄地揭露与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诗是精粹的语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朱光潜语)本诗正体现了这一点。

赏读全诗,看得出它所受到的《诗经》《楚辞》的影响。诗中化用了《楚辞》中“折芳馨兮遗所思”“路漫漫其修远兮”“将以遗兮离居”等诗句;而且,“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也与《诗经》中的《卷耳》《陟岵》等篇暗合。

正是在《国风》《楚辞》的滋育、影响之下,产生了获“五言之冠冕”盛誉的《古诗十九首》。这是东汉末年文人五言诗的选辑,并非一人作品。内容反映了作者与生活其间的社会、自然环境广泛而深刻的情感联系,以及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一些思想情绪;体现了对个体生命存在、生存价值的关注,再现了文人在社会思想转型期向往的追求与幻灭,心灵的觉醒与痛苦,具有浑然天成的艺术风格,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享誉甚高。本诗为《古诗十九首》的第六首。

英雄中的诗人

龟虽寿

曹操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以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本诗为《步出夏门行》的第四首,大约是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桓胜利回师途中所作。为作者诗歌中脍炙人口的名篇。诗人通过形象化的手法,表现出哲理与诗情,具有一种真挚而浓烈的感染力和强大的震撼力。全诗跌宕起伏,又机理缜密,闪耀出哲理的智慧之光,并发出奋进之情,振响着乐观声调。作为哲理诗,即物而论理,立象以寄意,尽管通篇都在说理,但仍觉意兴盎然,毫无枯燥、晦涩之感。

诗分三层,前四句说生死。这里引用了两个著名典故:《庄子·秋水篇》:“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韩非子·难势篇》:“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同矣!”诗人借助长寿动物灵龟和传说能够腾云驾雾的腾蛇也终有一死、骨化成尘的事实,阐明人既有生必有死,不可能长生不老的道理,揭示生死相互转化的辩证法。

中间四句谈老迈。通过老骥与烈士(胸怀壮志、踔厉风发之勇者)两种形象,表达即便到了暮年,也要胸怀壮志,老有所为,绝不衰颓气馁的积极人生态度,显现出豪杰本色,壮士情怀。鲁迅先生有言:“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就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他是一个名实相副的英雄中的诗人、诗人中的英雄。

后四句讲养生。这是从前两层意蕴衍生出来的——既然生死、老迈都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倡导老当益壮、志在千里,那么,就有一个如何过好老年这一关的问题。诗人认为,人的寿命长短(“盈缩”),不仅仅决定于客观自然(“天”),也和主观努力有直接关系,因此,应该注意调养,怡情悦性。这样,就可以延长寿算,提高生命质量。

收尾两句,是配乐演奏时附加的,与正文内容无关。

当代学者宋晓霞指出:“汉末以后一百多年间,死亡使人们普遍感到困惑、苦闷和畏惧。在诗歌里,从《古诗十九首》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到陶渊明的‘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表达了相同的感慨。延年不死或及时行乐,是当时一般人的遐想与追求。曹操这首诗则表现了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境界。”联系到这一社会背景,更能看出它的价值所在。

具体地说,其价值就是:在生老病死这些人生重大课题上,坚持顺应自然,不信天命,充满了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和辩证观念;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奋发进取精神;强调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秉持乐观向上的积极人生态度。

清人陈祚明指出:“名言激昂,千秋使人慷慨。孟德能于《三百篇》外,独辟四言声调,故是绝唱。”(《采菽堂古诗选》)这里说的是,曹操继承“诗三百”《风》《雅》的优良传统,使四言诗在经过一段沉寂之后,重新焕发光彩,并对以后嵇康、陶渊明等的四言诗写作产生了积极影响。专就诗歌的格调来说,气魄雄浑,苍凉豪迈,激昂慷慨,更是体现了以刚健为主导的审美取向。

金石其言 松柏其行

赠从弟

刘桢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孟老夫子有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的,我们研究刘桢的述志诗,首先应该了解他的为人处世,正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

史载,一次,魏公子曹丕晚间设宴招待众士,酒酣耳热,他指令甄氏出堂与大家见面。众皆俯伏,独有刘桢愤然以对,立而不跪,且满含讥意,不屑一顾。在他心里,颇不以曹丕夺袁熙之妻为然;而甄氏有夫再嫁,不忠不贞,他尤其看不起。曹丕见状,勃然大怒,欲问刘桢死罪,由于众人求情和曹操干预,才免于死,罚作苦力。就在他于京洛之西石料厂磨石料时,魏王曹操前往视察,众官吏及苦力均匍匐在地,不敢仰视。唯有刘桢未跪,照常挺直身躯劳作。曹操见状,怒对刘桢。刘毫无惧色,从容放下锤子,正言答道:“(魏)王雄才天下皆知,刘桢身为苦力,何敢蔑视尊王。但在魏王府数年,常闻魏王教诲,做事当竭心尽力,事成则王自喜,事败则王亦辱,桢现为苦力,专研石料,研石是对魏王的敬忠,所以不敢放弃手中活计。”魏王听后,又问:“石若何?”刘桢朗声作答:石“出自荆山悬崖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曹操知其借石以自喻,就赦免了他。随后充任署吏。

南朝·梁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中,对汉至齐梁一百多位诗人作了扼要的论述,把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建安七子”中,刘桢被列于上品,评语是:“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曹植)以下,桢称独步。”这既是论诗,也是评判诗人的品性。

《赠从弟》为刘桢的代表作,共三首,此为其二。“从弟”,通称堂弟。诗中含有对其赞美与勉励的双重意蕴,其实也是自况,表现出作者本人的志趣、抱负。诗中以瑟瑟寒风中的挺拔劲松为喻,状写坚贞不屈、坚定不移的品格与操守。

八句诗,两两相对,都把松与风对称着加以表述。在这里,极端艰苦的环境与凛然无畏、勇于抗争的人格,作为尖锐对立的矛盾体,形成了美学的张力。诗中先从二者所处位置写起,苍松傲立山顶,狂风怒吼谷中;次写声势,风声盛烈,气势逼人,松枝劲挺,全无惧意(“一何”,意为多么、何等);三是从无形到有形,从听觉到视觉,一则冰霜严酷,惨惨凄凄,一则英姿屹立,终岁不改其色;四是自问自答,做出结断,进一步突出主旨——松柏之岁寒而不凋,并非没有遭遇严寒,而是由于能够坚守本性。“松柏有本性”,既是认识的深化,也是情感的升华。一语中的,力重千钧。就全诗来说,有如“千里来龙,到此结穴”。

萁豆相煎

七步诗

曹植

煮豆持作羹,瀌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世说新语》载,魏文帝曹丕曾命令胞弟、东阿王曹植在行走七步路的时间内作诗一首,如诗不成,就将行以大法(处死)。曹植应声吟出六句诗来,这就是上面这首《七步诗》。曹丕听了,深有惭色。

一个“惭”字,尽显曹丕的心中隐秘。原本是同胞骨肉,所谓“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何以要“相煎”如此?原来二人在争夺世子地位过程中,斗争极为激烈。获胜继位之后,曹丕便对曹植及其辅翼人士实施残酷报复。如果不是太后出面干涉,曹植早已丧命。在这种情况下,曹丕又使出“七步索诗”的绝招,看似普通的文学活动,实则包藏着险恶的祸心。近人多疑此诗为伪托,但经著名学者陆侃如、冯沅君认真考证,在《中国诗史》中,作出“我们认为七步的传说是可信的”结论,并判定此诗“必作于黄初元年至七年中”(文帝在位期间)。

掌握了诗的本事之后,这首千秋绝唱就容易解读了。一、二句,讲豆粒被蒸煮作羹的惨痛遭遇,煮熟、发酵、滤汁,经受无尽的折磨;三、四句讲,作恶施暴的竟然是结长豆粒的茎秆(“萁”),它在锅底下猛烈地燃烧,致使锅里的豆粒承受痛苦煎熬,忍不住哀哀哭泣;五、六句,“卒章显志”,点出主旨:豆萁与豆粒,原本同根而生,怎么竟然这样刻酷无情,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听过这样含着血泪、带着呜咽的控诉,只要稍有良知,总会愧怍于衷、不能自已吧?

我们不能不叹服诗人应对之敏捷、手法之高明。通篇纯以比兴出之,取譬精准,借物写怀。惨遭迫害的诗人以豆粒自喻;而把加害于他的同胞兄长喻为豆萁,真是再恰当不过了。难怪历代骚人、学者对他赞不绝口,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刘勰也说:“子建思捷而才俊”,“援牍如口诵”。挚友杨修,曾经亲眼看见曹植“握牍持笔,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曾不斯须少留思虑”,说他每有所作,援笔立成,像是事先打了腹稿,背诵下来,没有经过片刻(“斯须”)思考。即以这首《七步诗》为例,构思之奇妙,取譬之恰切,用语之灵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古人把这种超常敏捷的创造能力,以及创作思维的高峰状态,称作神思妙悟。唐代诗僧皎然就曾说过:“有时意静神王(旺),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诗式》)

一曲自怜自叹的哀歌

咏史八首(其二)

左思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左思有《咏史》诗八首,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称为“五言之警策”。此为第二首。

诗人首先从葱茏茂郁的十丈黑松与稀疏下垂的径寸小草,一处涧底,一踞山巅的自然景况写起,用以比喻贤俊之才屈居下僚,而世家子弟不问贤愚均能高踞上位的社会现象,进而揭露造成这种不合理现象的根源。诗人尖锐地指出,这是地势不同所造成的,由来久矣,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从而有力地抨击了魏晋时期门阀制度的黑暗社会现实。最后由现实转向历史,列举了西汉金日、张汤两家子弟凭借先人遗业,绵延七代世袭宫廷宠臣,而出身寒门、卓具才识的冯唐一直不获晋用,已经七十高龄仍作中郎署小吏的史实,鞭挞封建社会任人不以才能、只凭门第的腐败制度,为万千深受压抑的贤才志士,吐一口愤懑不平之气。

实际上,左思本人就曾身受其苦,这首诗正是他出于自身体验,饱含着血泪写成的一曲自怜自叹的哀歌。他出身寒门,年轻时家境清苦,很被人看不起。但他颇有志气,决心创作一篇超越前人的《三都赋》,把蜀都成都、吴都建业、魏都邺城全都写进去。为了完成这个宏伟计划,他广泛搜集历代史实和各种资料,并游历了古城旧都,获取切身感受,然后杜门谢客,潜心写作。一些世族文人听到这个消息,肆意进行嘲讽。出身江南豪门的文学家陆机说:“这个伧夫俗子,真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超越班固、张衡这些前代名家,实在太可笑了。”陆机还写信给弟弟陆云,说:“有个无知狂徒想写《三都赋》,看来,写成以后,只配拿来盖我的酒坛子!”

十年过去了,雄浑、精湛的《三都赋》终于问世。但当时人们并未予以重视,传抄者寥寥无几,左思十分懊丧。他认为,这是由于作者官卑职小,人微言轻,于是,请来当世名儒皇甫谧加以品鉴。皇甫谧读罢文章,拍案叫绝,当即作了题序。这样一来,果真引起了文人、学士以至官场的注目,司空张华给予极高的评价,连那个傲慢自大的陆机看后也叹为观止。待到《三都赋》重新刊发时,举国轰动,到处都有人抄写,致使洛阳纸价为之飞涨。“洛阳纸贵”这个成语,就是这么产生的。

面对着这一切,左思感慨重重,特别是对世族文人把持文坛、压抑人才的黑暗现实,认识得更清楚、更深刻了。为此,他写了许多引古喻今,指斥时弊,表达出身庶族、寒门的文士政治苦闷的诗篇,《咏史》诗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清代文学家姚莹曾为此写过一首七言绝句:“伧父当年笑左思,三都赋出竟雄奇。宁知陆海潘江外,别让临淄咏史诗。”这里的“陆海潘江”,指文学家陆机和潘岳,当时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的说法。“临淄”,指左思,因为他是临淄人。意思是说,左思的《三都赋》和《咏史》诗所表现的旷世才华,压倒了陆机与潘岳。诗篇深刻讽刺了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和陆机等人凭借门第,对出身寒门的左思不屑一顾的可笑行径。

受左思《郁郁涧底松》一诗的影响,唐代诗人白居易也写过一首《涧底松》新乐府:“有松百尺大十围,生在涧底寒且卑。涧深山险人路绝,老死不逢工度之。……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君不见,沉沉海底生珊瑚,历历天上种白榆。”作者在自序中阐明诗的主旨:“念寒隽也。”寒隽,指的是出身社会下层而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他们想通过仕宦途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但往往受到压抑与排挤,难以偿其夙愿。这首诗反映的正是这些人的苦闷心情。同左思的《咏史》诗一样,这首诗也是从“涧底松”写起,比喻智能之士没身草泽,不被知用;最后做出“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的结论,富有感染力与说服力。

出污泥而不染

酌贪泉诗

吴隐之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据《晋书·吴隐之传》记载,“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然地多瘴疫,人情惮焉。”当时,派到广州去当刺史的皆多贪赃黩货,官府衙门贿赂公行,贪渎成风。东晋安帝时,朝廷欲革除岭南弊政,便派吴隐之出任广州刺史。“未至州二十里,地名石门,有水曰‘贪泉’,饮者怀无厌之欲。隐之既至,语其亲人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越岭丧清,吾知之矣。’”意思是,不见到可以引起贪欲的东西,就可以保持心地宁静。(而这里,奇珍异宝无数,只要弄走一筐,就可以享用几辈子。因此,)从京城到广州来,一过岭就会丧失廉洁的操守。于是,酌泉饮之,并即兴赋诗云云。

吴隐之的四句话和一首诗,内涵十分丰富,富有哲思理蕴,其中至少论及了三种关系:

一是环境与风气的关系。“越岭丧清”,到此即贪。古人有“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墨子语),“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荀子语)的说法,表明环境的重要。

二是欲望与操守的关系。老子有言:“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我无欲,而民自朴”。欲望原本是人的自然本能,它是一种双刃剑,应该加以分析,完全否定是不对的。这里说的不是要消除自然的本能,而是主张控制、消解贪欲的滋生与扩张。

三是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吴隐之不同意那种“喝了贪泉水,人人都得贪”的论调。“一歃”,以口微吸也,极言其少;千金,极言钱财之多。两两相照,没有必然联系,关键在人,要看谁来喝。他说,我们不妨尝试一下,使令连天下与王位都不想要的伯夷、叔齐兄弟来饮,我相信,他们终究不会改变自己的初心与高尚情操的。

明人钱子义《贪泉》诗中,同样提出了质疑:“千金一歃岂其然?独酌无伤处默(吴隐之)贤。闻道黄金入眉坞,未应在处有贪泉?”诗中说,如果贪婪无度是由于饮了贪泉所致,那么,汉末的董卓疯狂聚敛财富,(在长安以西渭河北岸修筑了眉坞城,)难道他也是喝了贪泉的水不成?“独酌无伤处默贤”,说的是,贪与廉取决于人的资秉与精神境界的高下,同客观上是否饮用了贪泉并不相关。实践也证明了,吴隐之本人就曾喝过,他仍然廉洁自持,大节不亏。

吴隐之本传记载,他平时不沾酒肉,吃的只是蔬菜、干鱼;穿的仍是过去那些旧衣服。他还下令将前任官员使用过的豪华丝帐、帷幕,以及各种贵重饰物,统统撤除,一并收归国库。由于他整饬纲纪,以身作则,广州仕风大为改观。皇帝下诏嘉奖,赞扬他:“处可欲之地,而能不改其操,飨惟错之富,而家人不易其服。革奢务啬,南域改观。”作为一位“出污泥而不染”的著名清官,名标青史。

此心自在悠然

饮酒(其五)

陶潜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的诗,我喜欢得要命,很久以来,就想写一篇关于这位超级诗人的随笔。可是,当我读到朱光潜先生《诗论》中第十三章《陶渊明》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动笔了,那种心理状态,正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朱先生的文章写得实在漂亮,它使我领悟到:状写诗人、文学家,应该富有鲜活生命的质感,“鸢飞鱼跃”、灵心迸发的天趣,“素以为绚兮”的隽美。从这个意义上,我倒觉得运用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方法,从诗中找到生命的轨迹,多沾一点诗的灵气,可能是个有效的途径。于是,我就找出了陶渊明的诗集,从头到尾翻检一过,最后选中了组诗《饮酒》中的第五首。

诗人在这里展示了向往归复自然,追求悠然自在、不同流俗的完满的生命形态的内心世界,刻画了运用魏晋玄学“得意忘象”之说,领悟“真意”的思维过程,富含哲思理趣。我想通过解剖这首最能反映其思想、胸襟、情趣,也最为脍炙人口的五言代表作,以收取鼎尝一脔之效。

《晋书》本传中,将陶渊明归入“隐逸”一类。当是考虑到,他做官的时间很短,中间还丁忧(遭逢父母的丧事)两年,实际不过四年。前后二十余年,一直在家乡种地,过着“半耕半读”的悠然自在的生活。诗人归隐后,对社会时事颇多感慨,遂托酒寄言,直抒胸臆。《饮酒》组诗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加上近来)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这首五言诗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全诗十句,可做三层解读:

前四句为一层,诗人状写其摆脱尘俗烦扰后的感受,表现了鄙弃官场,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思想感情。宋代名儒朱熹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诗人愤世嫉俗,心志高洁,但他并没有逃避现实,与世隔绝,而是“结庐在人境”,过着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不同之处在于,能够做到无车马之喧嚣,保持沉寂虚静。

那么,请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呢?答曰:不过是寄情高旷,“心远地自偏”罢了。这里固然也有生活层面上的因素,对这熙熙攘攘的社会现实,特别是争名逐利的官场,采取疏远、隔绝的态度,自然门庭冷落、车马绝迹;但诗人的着眼点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内心对于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的社会生活轨道的脱离,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放弃权力、地位、财富、荣誉的世俗追求。境静源于心静,源于一种心灵之隐,也就是诗人所标举的“心远”。这个“远”,既是指空间距离,也是指时间距离,“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心若能“远”,即使身居闹市,亦不会为车马之喧哗、人事之纷扰所牵役,从而实现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这番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诗人却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如盐在水,不着痕迹;平淡自然,浑然一体。难怪一向以“造语峻峭”著称的王安石,也慨然赞叹:“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中间四句为第二层,诗人状写其从田园生活与自然景色中所获得的诗性体悟,实际上是“心远地自偏”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的形象化表现与自然延伸。有了超迈常俗的精神境界,才会悠闲地在篱下采菊,抬头见山,一俯一仰,怡然自得。“悠然”二字用得很妙,说明诗人所见所感,非有意寻求,而是不期而遇。东坡居士有言:“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在这里,诗人、秋菊、南山、飞鸟,各得其乐,又融为一体,充满了天然自得之趣。情境合一,物我合一,人与自然合一,诗人好像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了,生命在那一刻达到了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说到境界,我想到一位中学老师在讲解冯友兰先生《人生的境界》时的一段话。他举例说,有些坊间俗本把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印成“悠然望南山”,失去了诗人的原意。“望”是有意识的,而“见”是无意识的,自然地映入眼帘。用一个“望”字,人与自然之间成了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仿佛在自然之外,自然成了人观照的对象;而用一个“见”字,人与自然不是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在自然之中,与自然一体,我见南山悠然,料南山见我亦如此。与自然一体,也就与天地一体,与宇宙一体,是天地境界或者近于天地境界。一个“见”字,写出了人与自然,乃至于宇宙之间的一种和谐。联系到陶渊明的另外两句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种“返”,觉解程度是很高的,是那些真正的无觉解或者很少觉解的乡民所无法达到的。而这个“樊笼”,可能是指功利境界以至道德境界,陶潜已经越过了这个境界。

这位老师从遣词造句、细节刻画方面,对于陶诗作了细致的解析,看了很受启发。

就本诗的意蕴来说,尤见精微、深邃。当代学者王先霈指出:“陶渊明直接描写的是面对秋景的愉悦,而其实是表达自己对于‘道’的体悟,用诗的方式说出自己某一次体道的过程和心得。他所说的‘心远’,相当于《淮南子》讲的‘气志虚静’‘五藏定宁’,相当于《老子》说的‘守静笃’,是‘体’的心理上的前提。至于采菊、见南山、见飞鸟,那并不是观察,而是感应,从大自然的动和静中产生心灵感应。”

最后两句为第三层,是全诗的总结,讲诗人从中悟出的自然与人生的真谛。而这“真意”究竟是什么,是对大自然的返璞归真?是万物各得其所的自然法则?是对远古理想社会的追慕与向往?是人生的真正价值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意趣?诗人并不挑明,留给读者去思考,在他,则“欲辨已忘言”了。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处与整体性。这样,又把读者的思路引回形象、意象上。寄兴深长,托意高远,蕴理隽永,耐人咀嚼。

《晋书》本传中记载,他“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潜深受老庄思想影响,赞同“有生于无”“大音希声”“无声之中,独闻和焉”的哲学观念,认为“言不尽意”,应该“得意而忘言”。《庄子·齐物论》中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名文,善于鼓琴。这段话按冯友兰先生的解释,是说:“无论多么大的管弦乐队,总不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声音全奏出来,总有些声音被遗漏了。就奏出来的声音说,这是有所成;就被遗漏的声音说,这是有所亏。所以,一鼓琴就有成有亏,不鼓琴就无成无亏。作乐是要实现声音,可是,因为要实现声音,所以有些声音被遗漏了,不实现声音,声音倒是能全。”说到这里,冯先生还举出陶渊明屋里挂着无弦琴作为例证。

“心远”与“真意”,为全诗的眼目、灵魂与意旨所在,堪称全诗精神、意境、情调、理蕴的点睛之笔。清初诗评家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指出:“‘心远’为一篇之骨,‘真意’为一篇之髓。”确是不刊之论。

现代著名诗人梁宗岱说过,哲学诗最难成功,这是“因为智慧底节奏,不容易捉住,一不留神便流为干燥无味的教训诗了。所以成功的哲学诗人不独在中国难得,即在西洋也极少见。”他认为,陶渊明也许是中国唯一十全成功的哲学诗人。

苏东坡认为:“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或问:又是饮酒,又是赏菊,又是鼓琴,那么,这位超群绝伦的大诗人是不是也读书呢?当然。他早就说了:“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他读的书很多,只不过方法有点特别:“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迹近于兴趣主义。

关于他的思想,朱先生在《陶渊明》一文中,作过精彩的分析: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拘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各种人物接触,在于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不过,朱先生说,“假如说他有意要做哪一家,我相信他的儒家的倾向比较大”。对此,我却有点不同见解,倒是觉得他的同宗先贤晦庵先生(朱熹)所说的:“靖节(陶渊明)见趣多是老子”,“旨出于老庄”,或者陈寅恪先生所言:“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则宗天师也”,可能更切合实际。

由此,又引出了一个新的话题。靖节先生从早年就疾病缠身,又兼嗜酒成性,长期身体衰弱,直到六十三岁死去(现代有的著名学者考证,享年为五十一二岁)。或问:既然他绝顶聪明,怎么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健康,那么拼命地喝酒呢?言下不无憾怨之意。看来,他并没有把生命与身后声名怎么放在心上,他说:“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他所秉持的生死观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他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身体朽腐之后,与土地山陵化成一体,回归自然就是了。这种“一死生、齐彭殇”的观念,如果认祖归宗的话,与其说是“儒家的倾向”,毋宁说是《庄子》中话语的形象注解:“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者,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

他还有这样几句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说的是人归化于自然,无须在天国中求得永恒,但求能够自我超越与解脱,过着“情随万化遗”、委运任化、随遇而安的生活——此生自在悠然,此心自在悠然。

寒梅礼赞

梅花落

鲍照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

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

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梅花落》属汉乐府“横吹曲”。诗人沿用乐府旧题,创作了这首独辟蹊径、别具一格的杂言诗。

全诗采用托物言志、以树喻人的象征手法,说的是梅与杂树,实际上指的是两类不同的人——梅,喻志行高洁、孤直不屈的贤士,杂树则是象征与时俯仰、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群,指世间的“悠悠者流”。

诗的形式新奇,结构独特。开头两句领起全局,点出“偏为梅咨嗟”(赞叹)的主旨。后面六句,应用对比与对话形式,以杂树口吻设问,以诗人身份作答。问的是:庭院中有那么多的杂树,你为什么偏偏独赞梅花?答曰:因为梅花(“念其”)不畏严寒,能在霜雪之中开花,冷露之中结实;而你们杂树(“念尔”)只是在春风中摇曳多姿,春日里开花吐绿,有的虽然也能在霜中开花,但一当寒风乍起,便零落无余,终究缺乏耐寒的品质,所谓“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鲍照诗句)是也。

本诗的绝妙之处,是通过这种鲜明的表态,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地将诗人自己与寒梅糅合、融汇在一起。作为家世卑微的寒门子弟,鲍照虽有奇才却不获重用,处处受到膏粱子弟、豪门贵胄的挤压,其内心苦闷至极,于是,不平则鸣,通过诗文发出庶族寒士的抗争呼声,表达其对门阀社会的强烈不满。史载,年轻时,他曾谒见临川王刘义庆,但没有得到重视,便要献诗言志。有人劝阻说:“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他怒吼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可闻者,岂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经过一番抗争,之后终得赏识。

本诗虽为咏物,但诗人之身世境遇、性格理想、志趣情怀全都熔铸其中。他所说的“英才沉没”“兰艾不辨”“与燕雀相随”,正可拿过来作本诗的确解。萧涤非先生有言:鲍照“位卑人微,才高气盛,生丁于昏乱之时,奔走乎死生之路,其自身经历,即为一悲壮激烈可歌可泣之绝好乐府题材,故所作最多,亦最工”。(《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

全诗寓说理于具象之中,象征色彩浓郁,以托讽之辞,用事实说话,收取高下分明、褒贬立见之效。而言辞率直,直摅胸臆,感情浓烈,气势充沛,更予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其或五或七、短长间错的杂言句式,和“以‘花’字联上‘嗟’字成韵,以‘实’字联下‘日’字成韵”(沈德潜语)的分押韵脚,亦激扬顿挫,变化有致。

问得含蓄 答得模糊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陶弘景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是一首十分有趣的答皇帝问的古诗。

皇帝为谁?历来说法不一。史载,齐高帝萧道成、齐武帝萧赜父子在位期间,陶弘景曾先后出任巴陵王、安成王、宜都王等诸王侍读和奉朝请等职,因不满于官场腐败,遂上表辞官,挂朝服于神武门,退隐江苏句容句曲山(茅山),潜心学道,绝意仕进。为此,有的学者认为,是齐高帝发布诏书,以“山中何所有”为题进行询问;也有的认定为齐武帝。经《陶弘景评传》作者钟国发考证、断定,“诏问”者乃齐明帝萧鸾。钟先生认为,明帝滥杀无辜,篡夺帝位后,把陶弘景当作方外之士的代表人物,想借重他的道法以获取神灵的保佑,曾请他祭祀名山,殷勤备至;发诏问他“山中何所有”,也是拉拢手法之一。但陶弘景却始终与其保持距离,答诗中利用询词的语意模糊,巧妙地加以周旋。

“山中何所有?”可以理解为,萧鸾问他:你那么执着地留恋着深山,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流连忘返呢?看得出来,颇不以其捐弃功名、归隐林泉为然,意在劝其改弦更张,出山入仕。诗人自然懂得个中底蕴,但他同样也隐约其词,跟着皇帝去打“哑巴禅”,只是平平淡淡地回答:“岭上多白云。”出语简淡,却蕴涵丰富而又深刻。——是的,此间诚然没有华堂广厦,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世人所拼力追求的功名利禄,这里尽多的只是那飘摇游荡、自在活泼、逍遥适意的白云。

在这里,白云作为一种意象,它是心性高洁、超尘出世的人生境界的象征;同时,也是诗人自己“任性灵而真往,保无用以得闲”(陶弘景语)的隐喻。无论是作为一种精神境界,还是代表一种人生道路、价值取向,都是名利场中的人不能理解的,萧鸾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诗人下面紧紧跟上一句:“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不堪持赠”云云,一语双关,既切合山中白云的流动形态——只能自己独自在那里观赏,却没办法采撷到手,送给对方;又隐晦地申明:这种自然之美对于身居庙堂之高,且又终日钻营奔竞、钩心斗角的人来说,无异于“夏虫语冰”。

同样也是以诗文作答,陶弘景还有一封写给友人谢微的信:“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阳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谢灵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清代学者许梿评曰:“得此一书,何谓(怎么能说)‘白云不堪持赠’?”

此诗此文,堪称双璧,都写得清灵自然,简淡高素,韵味隽永,难怪历代传诵不置。

自荐诗可以这样写

赠王桂阳

吴均

松生数寸时,遂为草所没。

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

弱干可摧残,纤茎易陵忽。

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

 

古人自荐,讲究身份。既有求于人,又不能露出自卑、自贱的寒乞相。因而,这类诗文不易着笔,但如果处置得好,往往十分出色。

既为自荐,当然要讲自己的特长,但如果说得露骨、说得过分了,予人以夸饰、吹嘘的印象,反而不好。吴均在这方面做得很得体,不亢不卑,恰到好处。就其社会意义来说,它反映出一种人生际遇,一种社会常见现象,可说是那些怀瑾握瑜的下层寒士在等级社会沉重压迫下的痛苦呻吟,也是慨乎其言的不平之鸣。

诗中不取正面自我标榜形式,通篇全用比体,托物志感。前四句说,小松初生不过数寸,遂为荒草淹没,冲霄之志无从展现,凌寒傲骨、坚贞品质更是无人知晓。借喻诗人沉沦下僚,不被器重,鸿图远志无从施展的窘况。五、六两句深入一步,状写小松目前遭摧残、受凌忽的困境,说明它亟待保护、扶持,含蓄委婉地透露出请能施加援手的求助意向。七、八两句说:一当幼松改善成长条件,即能顺利地长成参天大树。“为君”句,一箭双雕,用笔超妙,既申抒其笼云覆月、建立奇功伟业的抱负,又隐含不会忘记知遇之恩的深意。

诗题中之“王桂阳”,即桂阳郡太守王嵘。古时友朋交往特别是对待上级,不能直呼其名,有官职的往往以其职衔称呼,如三国时的刘备曾为豫州牧,为此,人称“刘豫州”;唐代韩朝宗任荆州长史,李白上书便以“韩荆州”称之。

鉴于“吴均体”的轰动效应,说不定二百三十年后,李白在写《与韩荆州书》时曾经受到它的启发和影响。李白与吴均所要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愿,自荐处,词调雄豪,不失本色。原本是干谒之作,却丝毫不现寒酸求乞的卑词媚态,而是充满了对自己才能的自信,读来颇有气盛言宜之感。一诗一文,异曲同工,各臻其妙。

其实,也不只是六朝时的吴均、唐代的李白,这类“潜人才”(特指人才尚未被发现与承认状态)遭受压抑、难以出头的现象,在按门阀取士、凭年资选官、靠恩荫供职的封建时代,可说是“司空见惯浑闲事”了。国内外人才学专家应用一个哲学概念,指出人才从“潜”到“显”的过程,亟须破除所谓“马太效应”。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借用《圣经·马太福音》中“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这句话,来概括这样一种社会现象:对已有相当声誉的名家给予的荣誉越来越多,而对那些尚未出名的“潜人才”,则百般刁难,轻易不肯承认。郑板桥曾刻过一方朱文印章,印文是“二十年前旧板桥”。原来,他年轻时虽然在诗、书、画方面已有很深的造诣,但是,因为没有名气和地位,作品无人问津。二十年后,中了进士,声名大震,时人竞相索求,门庭若市。他在感慨之余,刻了这方印章来讥讽世情,针砭时弊。

这种情况,在今天也还存在。人才在尚未崭露头角之时,是最需要支持、鼓励、拔擢与帮助的,可是,却常常无人注意;而一当取得了某些成果,在社会上出了名,又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采访、照相、编辞典、下聘书,包括一些庸俗的捧场和商业性的借光炫耀,弄得应接不暇,无法摆脱,产生了所谓的“名人之累”。这使人想起《聊斋志异》中那个胡四娘。最初,这个弱女子受尽了家人、亲友的冷遇和奚落;可是,一朝发迹,便声名鹊起,简直闹得沸反盈天:“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

当然,这绝不是说,对声名显赫的人才不该宣扬与关心。在这方面,还有大量工作要做。本文只是想提醒一下,爱才尤贵无名时。与其热衷于在人才荣显之后揄扬备至,优礼有加,干些“锦上添花”的事,何不“雪里送炭”,于幼芽掀石破土之际,伸出援手,多给一些实际的帮助呢!

孤雁伤怀

夜望单飞雁

萧纲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孤雁,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一个常见的意象。庾信羁身异乡,忆念故国,以《秋夜望单飞雁》寄怀:“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流离颠沛,思念亲人,渴望骨肉团圆,亦有“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之句。而在他们之前的萧纲,选择孤雁作为寄意伤怀的意象,却是在写过了银河高耿,月明星稀,一声凄厉的雁叫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之后,引申出富有哲思理蕴的内涵:“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如果早知道半途中你会离我而去,留下我孤苦无依,形影相吊,那还不如我们从来就不认识,未曾结成伴侣,一直是单处独飞了。可谓结想奇特,生面别开,另辟新境。

这里有往日雁阵齐飞、伉俪情深的美好追忆,有失群后形单影只、伶仃孤苦、侘傺悒郁的伤心与绝望,更有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的哀叹。表面上看,是诗人对于失群丧偶的孤雁的悲悯,实际上,乃是借助孤雁的悲鸣,表达对于现实人生中命途多舛、聚散无常、生离死别的感伤,揭橥一种人生的悖论——人们明明知道有合必有分,有聚必有散,明明知道离散后必然是无尽的痛苦与悲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总是如此(“应相失”,体现了这种必然性),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去营造爱巢、结伴求偶、追求圆满。

作为咏物寄情诗,本诗突出的一点,是选取恰当合理的意象。在飞禽中,大雁被认为是最忠诚的。清人黄钧宰在《金壶七墨》中记述:“禽类中雁最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选取这样一种意象,来寄托情感、意念,确实恰当得体。然后,“寄意于象”,“使情成休”,为情感找到一个客观对应物,借以抒怀、叙事、寄寓哲理。

再者,视角新颖独特,艺术表现力强。当代学者卢晓华指出,人们常把生离死别的丧偶者比做孤雁,这里却倒过来以人的感情来比况禽鸟,想象奇特,大有庄周深知游鱼之乐的味道。诗人成功地把雁情、人情交融为一,形象生动、鲜明,情调凄楚、哀婉,很有动人的力量。

萧纲虽为封建帝王,但文学界对他并不感到生疏。“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见《世说新语》)之说,人们耳熟能详;对其“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文学主张,也时常引用。《梁书》本传中,说他“雅好题诗,自称有‘诗癖’”,但人们对他的作为流派的“宫体诗”并不感兴趣,倒是很欣赏他的这类紧贴生活实际、抒写人生感悟、反映生命体验的短诗。他还写过一首《春江曲》:“客行只念路,相争渡京口。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行者心注前路,争着赶穿渡口;而送行人却“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诗经·邶风》),体察入微,至为真切感人。显现平常心之可贵,而真正的艺术境界,恰恰就在这里。

庾信平生最萧瑟

寄徐陵

庾信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

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徐陵为南朝梁、陈间诗人、文学家,与庾信友善,两人在文学上齐名,并称“徐庾”。此诗写作当时,庾信正滞留西魏首都长安,徐陵仕陈,居于金陵。诗中深情地告诉老朋友:倘若是想念我,一定要趁我在世的时候。千万不要等到我死了以后,再像向秀那样,在山阳路上,闻笛声而感叹。

这里有个典故:《晋书》记载,嵇康、吕安被司马氏杀害之后,他们的好友向秀途经嵇康山阳旧宅时,闻“邻人有吹笛声,发声嘹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庾信诗中引用这个典故,有很深的寓意。其时,他羁身长安已二十余年,内心里无时不在思念故乡和故人。“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乡关。”(杜甫句)当他与南方人士进行音讯往来时,动辄涕泗交流,悲不能抑。除了这首《寄徐陵》,他还有一首《寄王琳》:“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此刻,他会很自然地以向秀、嵇康的“曩昔游宴之好”,比照自己往日与徐陵、王琳的安居宴处、热诚交往;当然,同时他也会由嵇、吕的惨死,想到自己和徐、王值此乱离之秋难以逆料的余生命运。

诗中蕴含着一条哲理,就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因此,即使无缘重逢,那么,鱼雁往还,也应趁着有生之年,从早从速,以免重新上演“空闻吹笛悲”的惨剧。后来的唐代诗人耿(一作李端),就曾借用这个典故,写过一首感伤无尽的五绝:“旧友无由见,孤坟草欲长。月斜邻笛尽,车马出山阳。”

庾信为南北朝最后一位优秀作家。明·杨慎指出:“子山之诗,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清代学者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他的创作“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对《寄徐陵》一诗,钱锺书先生更是盛赞有加:“斗巧出奇,调谐对切,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

作人难

饯别自解

乐昌公主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难。

 

唐人孟棨《本事诗》中记载:

南朝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姿容妍丽,文采过人,自己做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为妻。当时朝政混乱,国势日微,随时有覆亡危险。德言对妻子说:“以你的才气容貌,一旦国亡,肯定会被掳入权贵豪门,我们的恩爱将成永诀。倘若情缘未断,还望有相见之日,应该有信物为凭。”公主听了,泪流满面,便从妆奁中拿出一面铜镜,德言将它摔破,两人各留一半,并与公主相约:“以后,每年正月十五那天,你都要差人在市上卖这半面镜子,如果我还活着,也要在这天前去找你。”

不久,陈朝就被隋军灭亡了,乐昌公主被掳入长安,成了隋朝重臣杨素的妃子,宠嬖殊厚。但公主郁郁寡欢,日夜思念德言。按照约定,每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她都私下安排老仆拿着珍藏在身边的半块铜镜沿街叫卖,要价极高,人皆笑之。已经丢官的德言,历尽艰辛赶到了京城,恰好这天在集市上,见到了卖镜的老仆,遂把自己保存的那一半拿出来一对,严丝合缝。一时悲喜交加,便在镜面上题写了一首五言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公主得诗,涕泣不食。杨素询知其故,深受感动,有意成全他们的情缘,当即派人找到德言,在府上设宴款待。席间,杨素便命公主作诗,公主推托不过,即席赋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亦作“信”)作人难。”在座的人无不感叹唏嘘。尔后,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回到了江南,白头终老。

一则诗话,演绎了一段凄苦的传奇人生,牵引出“破镜重圆”和“啼笑皆非”两个著名的成语故事;尤其让人为之动情的是乐昌公主用诗句表达的这番衷曲——今天,该是何等窘迫、尴尬(“迁次”)啊!面对着席间的旧官故夫和新官杨大人,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简直是哭也不得(不敢),笑也不得(不敢),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才真正体验到作人是多么难了。

全诗之警策,或曰哲思理蕴,就在“作人难”三字,耐人寻味,意韵深长。

借物传情

落叶

孔绍安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清代学者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指出,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咏一物矣”。这首《落叶》诗,就正是把秋天特有的景物——落叶作为客体审美意象,借助比喻手法,表现诗人的游子之情,也就是诗中所说的一“惊”二“惜”的“客心”。

“客心惊”,这是历代诗人惯用的题旨。像杜甫的“客心惊暮序”,薛稷的“客心惊落木”,祖咏的“燕台一去客心惊”,陈克的“岁华销去客心惊”,多是从岁序奔流、人生苦短角度落墨;而早于他们的孔绍安,其所惊者却要复杂得多。除了由落叶想到季节变化,时光流逝;由落叶飘零想到自己的漂泊生涯,引发强烈的乡梦乡愁;还蕴含着怀念故国却又不便直言的深沉情感。“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两句,透露了个中消息。“翻飞”一词,形容诗人内心纷乱而又身不由己的情貌,既形象又贴切。

原来,孔绍安为陈朝的吏部尚书孔奂之子,作为达官子弟,自然会有家国之思。这种感慨,虽然与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异,但毕竟是改朝换代,难免会有“本朝沦陷,分从湮灭”(孔绍安语)的哀叹。论者认为,陈朝灭亡时,诗人不过十三岁,此诗开头用个“早”字,便给了读者以好景不长的暗示。

本诗的艺术表现力比较强,诗人通过拟人化和比喻手法,赋予自然景物(落叶)以人的情感、意向,再把自己的精神活动轨迹(“客心惊”),融入到这种载体中去。这样,由我及物,把诗人自己主观情感投射于独立存在的外物,审美意象便具有了移情性。

孔绍安还有一首咏石榴诗:“可惜庭中树,移根逐汉臣。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大意是:可怜庭院中的石榴树啊,你们跟随着汉臣张骞,被从西域移植到了中原。由于来到此间比其他花木为晚,所以,没能赶上春天,及早开放。这种表现手法,同《落叶》完全一样,都是以物拟人,都是借物抒怀,借题发挥,兴发于此而意归于彼。

诗题《咏石榴》前原有“侍宴”二字,说的是诗人由隋入唐之后,一次蒙召侍宴,席间,奉高祖李渊之命,以“石榴”为题,写成此诗。如果说,前诗的诗眼在于“客心惊”,那么,此诗的诗眼则是“来时晚”。这就涉及诗的本事——孔绍安和夏侯端都曾是隋朝的御史,后来李渊反隋称帝,夏侯端首先归顺,授秘书监,三品官,而孔绍安归唐晚了一些,只被授予内史舍人,刚及五品。孔绍安作此诗时,夏侯端恰巧也在场,所以,诗人便以石榴自喻,发出了“只为来时晚,开花不及春”的感慨。应该说,这是明显的发泄牢骚,甚至是伸手要官儿;但诗人转个弯子,委婉地陈情,就富于诗性了,不但未遭物议,反而被人广为传诵。

  1.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选辑了西周初到春秋末五百多年的诗歌,共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风》多为民间歌谣,本诗选自《秦风》。
  2. 刘邦(前247—前195),沛县(今属江苏)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后统一全国,建立汉朝,死后封汉高祖。
  3. 汉乐府,是继《诗经》之后,中国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汇集。作品题材广泛,五言居多。在诗歌史上,以其深刻的现实性和完美的艺术性,闪现着奇异的光彩。
  4. 曹操(155—220),字孟德。三国·魏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后进位丞相,封魏王。死后追尊为魏武帝,为“建安文学”代表性作家之一。
  5. 刘桢(?—217),三国·魏“建安七子”之一。性格傲岸倔强,五言诗风格遒劲,气势激昂。
  6. 曹植(192—232),曹操第三子,封陈王。诗的艺术水准很高,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建安文学”的成就与特色。
  7. 左思(250—305?),西晋著名文学家。出身寒微,不善交游,但博学能文,辞藻瑰丽。
  8. 吴隐之(?—415),曾任中书侍郎,为官清廉,《晋书》奉为良吏。
  9. 陶潜(365—427),字渊明,世称靖节先生。东晋伟大诗人。曾任江州祭酒、彭泽县令等职,因不满官场污浊,弃官归隐。陶诗思想、艺术成就甚高,风格平淡自然,韵味隽永。
  10. 鲍照(412—466),南朝宋著名诗人。因曾任临海王前军参军,故世称“鲍参军”。长于乐府,尤工七言。
  11. 陶弘景(452—536),号华阳隐居。文学家、道教思想家。一生经历南朝宋、齐、梁三代,挂冠隐居后,时称“山中宰相”。
  12. 吴均(469—520),南朝梁著名文学家。家世寒贱,好学有俊才,诗文自成一家,号为“吴均体”。
  13. 萧纲(503—551),文学家,南朝梁武帝萧衍第三子,继父位为简文帝。
  14. 庾信(513—581),字子山。年十五,任梁昭明太子萧统东宫讲读。梁元帝时,出使西魏,被留长安,从此流寓北方。曾任北周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世称“庾开府”。
  15. 孔绍安(577—约622),文学家。隋大业末为监察御史,入唐后任内史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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