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宗梧赋论及其学术史意义

简宗梧赋论及其学术史意义

许结(1)

摘 要:简宗梧先生是台湾当代著名的中国古典学术研究专家,他的赋论成就主要表现在四方面,即诠字辨音,为其语言学基础;考镜源流,为其历史视野;立赋大体,为其典律构建;征文考献,为其文本批评。他的赋论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简宗梧 赋论 学术史

一、绪论

简宗梧先生是台湾当代著名的中国古典学术研究专家,且是中国以“赋学”论文获得博士学位的第一人,观其主要研究领域涉及小学、经学与文学,其中尤以《左传》学与辞赋学为重镇,如果说他以小学为基础的经学研究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则其以小学为基础的赋学研究却以更为卓著的成就及特色,成为当今辞赋研究的高标。我尝以为,赋作为一种文体,与诗不同,具有宏大书写与穷物极相的特征,故借用古人评论赋体的话语来概述辞赋创作的三重境界:“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南朝刘勰语),胸襟开阔,气象博大,此第一境;“会须能作赋,始成大才士”(北朝魏收语),因才辨学,驾驭群文,此第二境;三是“多识博物,有可观采”(东汉班固语),广征博采,厚积薄发,此第三境。正因如此,习赋或不拘于文学一隅,论赋亦然,宜兼备更多学术内涵,因此,考量简先生的赋论,或可于学术史之发展与变迁抉发其价值与意义。

为说明问题,我们先看简先生的主要赋学成果:专书四部,分别是《司马相如扬雄及其赋之研究》、《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汉赋史论》、《赋与骈文》(2),另有《文学的御花园——〈文选〉》一书(3),亦与赋学关系紧密。论文分别是期刊论文与会议论文,其代表作如《司马相如赋篇用韵考》、《王褒辞赋用韵考》、《从汉到唐贵游活动的转型与赋体变化之考察》、《律赋在唐代“典律化”之考察》、《清人选唐律赋之考察》、《赋与隐语关系之考察》、《赋的可变基因与其突变——兼论赋体蜕变之分期》、《台湾登鸾降笔赋初探——以〈全台赋〉及其影像集为范围》、《司马光的赋观及其文学观的定位问题》、《俗赋与讲经变文关系之考察》、《两汉文章辞赋化之考察》、《唐文辞赋化之考察》、《魏晋六朝贵游文学活动与其赋之特色》、《先秦两汉赋与说唱文学关系之考察》、《赋与类书关系之考察》等(4)。由此可见,论者常用“考察”一词,且研究涉及考源察变诸端,领域又兼及语言学、文艺学与文化学等。同时,作为身处台湾的学者,简先生对两岸赋学和海外研究状况亦多关注,如发表于1995年的《近二十年大陆地区赋学研究评述》、发表于1998年的《1991—1995年中外赋学研究述评》(5),既综会其成,又明辨研究要点。除此论述部分,简先生还致力于辞赋总集的编纂工作,如主编《全唐赋》与《全台赋》(6)

简先生这些赋学成果如何契入中国近现代学术史,则有必要对近一个多世纪(20世纪初至今)赋学研究的特质作一回顾与反思。我曾对20世纪赋学研究的新成就提出五点走向,分别是“由依附转向独立”、“由功利转向学术”、“由社会学批评转向审美判断”、“由单一模式转向多元化”、“由对汉民族实用性文章的认知转向世界性的学术研究”。(7)而这些新成就的取得,又受制(或“得益”)于百年来学术研究的历史化、学科化与理论化。就历史化而言,百年间文学研究的最大特色在“中国文学史”课程的设立与研究,其优点在以历史的眼光审视中国文学的变迁与发展,辞赋作为重要的一环取得自身的位置(8);而其问题则在“文学研究”的“史学化”,在很大程度上伤害了“文学”本身,甚至造成诸多文学研究论文成为历史考据学的附庸。就学科化而言,百年间学术研究的分科成为新教育体制与思想的一个重要走向,专业研究造就了专业人才,确实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而问题则在学科的细化又造成兼才的缺失,甚至“语言”与“文学”也因两歧而扞格,这对“兼才学”的赋体之研究,其缺失也愈见明显。就理论化而言,百年间赋学脱离古代“献赋”、“考赋”的文化土壤,使赋体由“依附”政教、追逐“功名”而成为独立的学术,其义甚显,成绩亦多,然则脱离创作实践的理论又往往“捉襟见肘”、“隔靴搔痒”,回归文本,体味文本,又成为当今研究辞赋不可不思量的问题。

基于这些思考,简先生的赋论有几大着力点值得关注:首先是诠字辨音,既明辞赋之语言特质,又彰显其小学基础与学术背景;其次是考镜源流,以广远的历史视野考察文学与赋学,并择取汉、唐两代辞赋创作为重镇作深入而系统的探究;再者是明辨赋体,通过不同文类之关联的辨析,达致赋学典律的构建;继而是回归文本,对辞赋文学的本位批评,又与其理论的典律化思想辅成相应。综观上述几点,拙以为不仅于赋学研究有极大献益,其于学术史的意义也值得思考,故不揣浅陋,略献微忱,作些初步探析。

二、诠字辨音:语言基础与学术背景

进入20世纪以来,古典文学的研究面临一大挑战,即新学派主张以“语体”白话取代“文言”,从语言与修辞的根基上剔除古典文学(文言文)的历史“正统”性与时代“合理”性;在风格上以“通俗”取代“雅赡”,从文学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意义上剔除古典文学的生存价值;在功用上以“写实”的社会文学取代“藻饰”的宫廷文学,用“清简”的新体扬弃“繁缛”的旧体。这一变化虽然更多地体现于写作的层面,但对文学理论批评意识的改变和影响亦钜,如胡适《白话文学史》、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视“白话”、“俗”为中国文学主线或中轴的观念(9),即为典型。于是,以语言学原理探究文学之法被置于两可之间,在新文学审美思潮冲击下的辞赋研究,以其“宫廷”、“贵游”性质被扬弃以致失落,归复其“文言”与“文字”的批评传统,几为绝响。如章太炎在《国故论衡·辨诗》中明确指出:“小学亡而赋不作。”(10)万曼《辞赋起源:从语言时代到文字时代的桥》一文通过对早期“用诗”与“口赋”的文学性记录的探寻,考论赋体的源起(11),虽或片言只语,或论焉未深,然凤毛麟角,弥足珍贵。纵观近百年来赋学研究,虽有少量以语言学论赋之作,如层冰《汉赋韵笺》、康金声《论汉赋的语言成就》等(12),然均属专就赋之“韵”与“语”的具体探讨,缺乏本原意识以及方法论的意义。

缘此,运用语言学原理探究辞赋文学之法则,并视为研究之基础工作的,简先生的系列成果堪称首屈一指。在一篇文学史介绍性质的文章中,简先生明确提出赋起源于“不歌而诵”的韵语,而赋的性质与角色定位,也正经历了由“口诵”到“书面”的变化过程(13)。这正是简先生由语言观赋体的一贯主张。从语言的角度入手,一方面可由“赋”原本就是民间口艺即“口诵”特征来把握赋体艺术的本质,另一方面是由已形成文字的汉赋文本着眼,去考察作为语言艺术由“口诵”到“文字”的发展,这也是简先生更为着力检讨之处。综观他的几部赋学论著,如《司马相如扬雄及其赋之研究》之第三章《相如辞赋韵谱辨析》、第六章《扬雄辞赋韵谱辨析》,《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之第二篇《汉赋玮字源流考》,《汉赋史论》之《运用音韵辨辞赋真伪之商榷》等,皆为其采用语言学(音韵与文字)研究辞赋之范例。而在简先生以语言学论辞赋的相关研究中,又以两方面成就最为显著:一是赋韵问题。对此,简先生的研究主要从两方面展开:

其一,对古代赋家用韵法则的探讨。如对汉赋的批评,简先生重点对西汉三大赋家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作品的用韵规律及方式作出具体而微的考述。这从简先生发表的《王褒辞赋用韵考》由“凡例”、“阴声韵”、“阳声韵”与“结语”(或“综述”)构篇(14),已可见其以落实文本、细微考辨的论韵方式。再以司马相如辞赋用韵为例,简先生未公开发表的博士论文中《相如辞赋韵谱辨析》一章(15),其中“阴声韵”分别辨析“之部”、“幽部”、“宵部”、“鱼部”、“歌部”、“支部”、“祭部”,“阳声韵”分别辨析“蒸部”、“冬部”、“东部”、“阳部”、“耕部”、“真部”、“元部”、“谈部”、“侵部”,“入声韵”分别辨析“职部”、“沃部”、“药部”“屋部”、“铎部”、“锡部”、“质部”、“月部”、“缉部”等,计26韵部,一一列述相如辞赋文句,予以校注、辨析。正是在此大量具体研究中,论者得出诸多值得关注的赋韵问题,如“阴声韵之幽宵鱼四部,为元音相近之一组,故多通押之例”、“阴声韵去声字,与相承之入声韵通押,此为蜀郡方音之特色”等。如果说汉赋还多用方音,到唐赋创作已是官韵的时代(16),那么再看简先生对唐代赋韵的分析,就显然更多地关注偶对用韵之法,这其中内涵了由韵“部”向韵“法”的变移。如在《唐赋分韵联对初探》一文中,简先生通过对《全唐文》中赋篇的筛选,分别从四方面探讨唐赋的“分韵联对”:第一,赋例分析,尤以白居易赋为重点;第二,分韵联对之蠡测,分别考述就韵生句、韵密精工、长隔功夫及疏宕文气、刻意安排等;第三,分韵联对句式分类;第四,分韵联对之流衍。(17)由此分析,从而视唐赋中“分韵联对”为“长隔对”之延伸,复开“后世制义分股之法”的重要用韵现象及创作过程,这对铃木虎雄《赋史大要》中有关清赋股对的分析(18),不无补充与进益。

其二,从考据学的眼光因韵辨伪,解释有关赋作年代诸问题。文学的研究,首先是文本的研究,辨明文本的真伪,是文学批评的前提。由于古籍流传日久,致伪原因甚多,故历代学者采用诸如考究目录、寻查征引、核定史实、勾稽语言等方法辨伪。就致伪而论,辞赋文本争议也多,如汉前宋玉《高唐》、《神女》,汉代司马相如《长门》、《美人》,扬雄《太玄》,班婕妤《捣素》,以及《西京杂记》所载录的“梁园宾客”诸文士赋,作者归属颇有争议(19)。就辨伪而论,上述诸法同样适应于辞赋研究,惟辞赋作为一种韵文形式,以音韵辨伪,却不失为重要方法,前贤如刘大白《宋玉赋辨伪》(20),有所尝试。然而,专注于音韵辨伪且开一门径,则为简先生赋学的重大开拓,这一点最突出地彰显于他的汉赋研究。在《汉赋史论》中,分别有《运用音韵辨辞赋真伪之商榷》、《〈美人赋〉辨证》、《〈长门赋〉辨证》、《〈高唐赋〉撰成时代之商榷》、《〈神女赋〉探究》诸章,既有此法则的宏观论述,又有其具体篇章的考证与辨伪。如《运用音韵辨辞赋真伪之商榷》文之开篇《现存辞赋充斥赝品真伪难辨》节中,简先生认为:“历来为辞赋辨伪,常缺乏科学的利器,不像古气候学者、人类学者及更新世地质学者,可采用放射碳测定法(carbon-14dating),作为强而有力的证据。”于是论者接着在《以音韵辨伪的优越性》一节文字中,列举“风格之品评”、“故实用典之考核”、“相关书籍引录资料检查”诸法外,得出“可以广泛运用得以寻求确证的辞赋辨伪方法,恐怕莫过于以音韵辩证”的结论(21)。鉴于刘大白以先秦音韵测定宋玉赋真伪的经验与失误,简先生在文中进一步提出了具有科学性的系统证音辨伪之法,即时代性、分析性与地域性。所谓时代性,就是明确一时代之韵部及用韵方法去核定其赋作,辨其真伪。所谓分析性,即论者认为刘大白《宋玉赋辨伪》采用的“抽样”方式的失误,而宜“全篇韵字的分析”,如他在《〈美人赋〉辨证》中逐次考察其押韵,以分析出符合时代用韵状况的结论。所谓地域性,简先生认为赋作辨伪“在研判时,不但要留心于各韵部分合的时间,更要注重其分分合合的地域性”(22)。所以他在《〈长门赋〉辨证》文中详考了赋中“襜”“誾”押韵情况,因为此两字在汉代分属“谈”“真”二部,《广韵》则分属“盐”“真”二韵,而二者很少通押,于是遍查韵谱,发现王褒《四子讲德论》以“陈、贤、廉”为韵,扬雄《太玄》以“渊、签”为韵,同于相如赋之用韵方法,且三人皆隶属蜀郡,这既查考出西汉蜀地一通韵法,也可为《长门赋》系司马相如所作增一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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