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故园情思

第一辑 故园情思

故乡的年味

曾听平君说:“人生难忘三件事:童年、故乡和初恋。”当初青涩的我不以为然,而今历尽万水千山,尝尽人间百态,才觉此言得之。

童年总是紧紧牵着故乡的衣衫,一如稚子牵着母亲的衣袖。行走于江湖,远离着故土的游子,当流光渐行渐远,诸多人事皆已沧桑时,心底时常会泛起对故乡、对童年的种种怀想。在这无尽的美好怀想中,最让我回味不已的是故乡的年味。

我的故乡在赣北一个叫太平源的小村子。村子不大,四面是山,大约住着三四十户人家,一条小河从村中穿过,弯弯曲曲,一直走向远方。小村庄的年味,在记忆中却一直像陈年佳酿,醇厚、纯正,让人回味无穷,亦似余音绕梁。临近农历年的个把月,全村家家户户都很忙碌,家家要准备杀过年猪、打过年豆腐,炒过年果子,洗过年衣被……

在僻远的乡下,平时几个月难得闻到肉味。杀过年猪,不仅是全家的一件大事,还是全村的大事。如果谁家有亲人在外,家里人一定会等着他回来才会杀过年猪的。杀过年猪时,屠户请进来后,邻里中会有力壮的男子主动来帮忙,三五个人将一头活生生的猪捉住摁在台子上,协助屠户将猪杀死。杀猪当天,主家会将猪身上每个部位的东西都煮一点,猪肉、猪舌头、猪血、猪肝、猪肺、猪肠,用一口能装一大担水的大锅煮一锅,先是犒劳屠户和帮手,以及家里守望的孩子,接着是用大汤碗给邻里每家送一碗,有汤有肉有猪杂,香喷喷的,热腾腾的。接受的人家道谢后,也会让小孩趁热吃。一家杀猪,家家吃肉,这真是全村人的幸福。主家还会指点屠户按肥瘦搭配,这切两斤,那切三斤的,都用干稻草绑好,然后就给亲戚家挨家送去,这叫送年礼。每年送年礼是我们特别快乐的短途旅行,我们姊妹都会争着去。杀过年猪了,热闹的年味就开始在村子里飘香起来。

打过年豆腐,对我们孩子而言,也是一大期盼的乐事。我们参与豆腐的全程制作,也在制作的过程中最先品尝,真是趣味无穷。十来岁的哥哥和母亲一起拉磨,浸胀的黄豆一勺一勺舀进石磨里,出来的是白花花的豆汁,当所有的黄豆都变成汁液后,就倒进灶上的大锅煮,技术活和力气活有母亲带着哥哥做,我则负责坐灶下烧火。这烧火有讲究,先是武火,一口气将豆浆烧开,但是烧开后就得温火,不能太急,火太急豆浆就会溢出来。更重要的是,这过年豆腐是发财豆腐,打得好意味着来年会发财,弄不好就没有好彩头。所以,当豆浆烧开时,烧火的人要心领意会将火弄小点,悄悄减掉几块木柴,但不能直接说“减柴、退柴”之类,因为这与“减财、退财”谐音,这是谁家都非常忌讳的事。打豆腐之前,家家大人都会叮嘱小孩不要乱说话,最好是别说话。可是小孩天生就喜欢说话,大人交代的转身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当豆浆的泡沫从大锅里鼓起时,我脱口而出问母亲:“现在减柴么?”母亲对我眼睛一瞪,无可奈何地说:“把火搞小点。”这时我意识到说错话了。

当豆浆在熬煮的过程中,锅面上起一层层豆油皮,母亲会用一根根比筷子略长略粗的小竹棍挑起来晾着,这就是我们自制的腐竹。大人知道我们小孩嘴馋,通常会给我们每人一块豆油皮,热热地吃下,嫩滑油润,喉咙半天还留着清香微甜的味道。打过年豆腐在村里也算是件大事,邻里经验丰富的长辈会主动来帮忙指导,石膏不能放太多,也不能放太少,豆腐打老了打嫩了都不好。大人边干活边聊天,有关打豆腐的趣事一个接一个,整个厨房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印象最深的是承奇叔公讲的两个人打发财豆腐的故事。说两个男人边打豆腐边讲曹操带水军攻打孙权的故事,甲说曹操当年率八十万水军下江南,乙说是十万,人数不一致,意见出现分歧,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扯着嗓门拼命争,结果忘记了锅里烧开的豆腐浆,豆浆全部溢到地上了。说完故事大伙哈哈大笑,厨房里鲜美的豆香夹着快乐的笑声,冬日就这么和煦。

过年每家要炒过年果子,家家会炒自晒的红薯片,还会打爆米花。临近过年,外地人会挑着爆米机,在村里摆开了。平时我们主要靠红薯丝干充饥,但过年时,家家都会很慷慨地拿几升好糯米来做爆米花。当爆米机器“砰”的一声响,一缕青烟之后,送来丝丝甜香,黑黑的大布袋里像变魔术似的,将那些细细的米粒全变成了白花花的大大肥肥的爆米花了。趁热抓一大把放进口里,米花在嘴里慢慢融化时,带着糖精的甜味,这是一种幸福的味儿。我们家每年都要炸两麻袋爆米花,还要炒一麻袋红薯片。除了家里待客,主要是用来三十晚上发给拜年的小孩子的。

到了三十,年的气氛推向高潮,年味浓得像凝固的蜜糖,可以用筷子挑起来似的。这一天,大人、小孩都忙得不亦乐乎,清晨母亲杀好鸡,将整只鸡用铁炉罐装着挂在火炉的催壶钩上炖,灶上的大锅在炖大块的腊肉、猪脚,母亲站在灶边忙着做肉臊子和糯米果。所有食品全是大鱼大肉,做熟后不切。整只鸡,大块的肉,整条的鱼,分别用大碗装好,臊子、米果、米饭也都用小碗装好,然后放上香、纸、爆竹,十来岁的哥哥带着我们到祖父、父亲等先人的坟前祭拜。在坟前先放爆竹,再上香,摆祭品,烧纸,请先人享用。祭祀完成后将一菜篮的祭品全部提回家,再祭拜天地。这些祭祀活动叫作敬神。敬完神,母亲开始将整只鸡切成一块块的,再放到汤里加热,肉切成片小炒,热腾腾的臊子、米果端上桌,鸡、鱼、肉几大盘摆满一桌,爆竹一放,然后就一家人围着八仙桌正式吃年饭了。每家的程序都差不多,庄重的仪式,浓浓的情思,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着一年来最美好的饭菜,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三十晚上的火,元宵晚上的灯。”三十晚上每家的火炉都会烧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柴蔸,这个大树桩是经过一年的谋划、寻找,甚至是从遥远的深山老林挖回来的。一个柴蔸占据了整个火炉,而且这个柴蔸在贫穷的年代,它担负着来年给主人带来发财运的使命。每家的炉火烧得旺旺,意味着家旺人旺财旺有发旺。天黑下来时,主妇得将所有的果子搬到堂前,点着明亮的大灯,拿着个大盘子,迎候来拜年的小朋友。我们小孩子则是每人身上背个书包,手里提着个老早就准备好的糊着红红绿绿彩纸的灯笼,呼朋引伴,成群结队邀着一起挨家挨户去拜年。每个队伍上十个小孩,每到一家,就按辈分喊“某某娘娘好,我们崽姑娌向你拜年,薯片果子先上前”之类的话。主妇给我们小朋友回一些“恭喜过年,易长成人”之类吉祥祝福的话后,就给我们每人一盘爆米花夹杂炒红薯片。整个村子的田埂上、小路上,一群群提着彩色灯笼的孩子在游动,欢快的笑声响彻夜色深沉的村庄,田野上恍如游动着一条条彩色的长龙,年的气氛被孩子们推向了高潮。游完了整个村子,我们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这时,每家又开始先给神台上的祖先牌位上祭品,然后放爆竹吃团圆饭,过年的程序也就在这欢天喜地的吃喝中,进行得差不多了。

团年后,就得守岁。我们围着旺旺的炉火,在充满爆竹硝烟幽香的夜里听大人说天谈地,母亲端出自家酿制的煮得滚烫的米酒,大人小孩每人一碗,喝着米酒,烤着大柴蔸,讲着古,年夜充满着多少的希望和神奇!

过年虽然好玩,但规矩也实在太多,心里隐隐也有不少紧张。就如那个大柴蔸,烧时不能用火钳在上面敲烧出来的木炭,大人说,如果敲了三十晚上的柴蔸,家里养的猪就喜欢将猪食盆子打翻,猪就养得不听话。越是大人禁忌的,我却总是不小心犯忌,心老是提得紧紧地。那个柴蔸三十晚上还不能全烧完,要留一部分到元宵晚上烧。

后来出门读书几乎没回过故乡。大学毕业那年,我再次回到老家过年,此时的老家也只是兄长的家。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大年三十的下午,大雪纷纷,天地一片混沌,平君骑着自行车在寒风中跋涉几十里笑盈盈地突然来到兄长的家,要和我一起过年。我们围着炉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各有心思。平说:“我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外过年。”毕业前曾满怀憧憬,以为工作了生活就会花团锦簇,相恋多年的人终能执手以老。可现实却总是阉割理想,我毕业分配在市里一家国企工作,正逢企业改革如火如荼之际,没工作几天所在单位被兼并,我们都成了遗老,每月微薄的工资连生存都成了每天需要严肃琢磨的问题。平君毕业分在乡下工作,收入也是羞答答的不好见人。两地相距几百里山路,所有情愫和思念只能靠一周一封的书信维持。可滚烫的信纸要到彼此手上往往是半月之后,黄花菜凉在了艰难的思慕与等待之中。可暗流总在我们的周围涌动。走出大学我们的双脚还未踩稳大地时,平君的一个女学生却如山洪暴发般对他发起爱的攻势,爱得疯狂恨得也绝。未能如愿的女子巧施一计,将每月才六十元工资的善良单纯的平君骗去做生意,一夜之间平君被拖入负债五千多元的绝望境地。女人成了债主,每天带着地痞来向昔日的老师逼债,来恐吓威胁爱而不得的王子。当过年我与平君再次相遇时,飘香的米酒、欢笑的儿童、喜庆的爆竹似乎与我们毫无关联,我们更多的话题是,怎样才能将如山的债务偿还。

年后,从未做过买卖,与人说话都腼腆得不敢大声的我,只好提着那些劣质的商品,在古城的街头羞答答地叫卖,双脚走满血泡,却总是极度失望而归。头顶的蓝天不再让人遐想,曾经的浪漫与向往,都被巨大的债务裹挟着,前路一片灰暗,不知出口在哪。走投无路的平,在那个年后,为了走出泥潭,再次走入大学读研,从此越走越远。

我和平在故乡的山村里,数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共度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索然寡味的年,那时我们都只有二十出头。当新年的爆竹闷响炸开新正的白昼时,雪还下着,看不清路,平君在初一下午推着自行车回去,我目送他走出村口,消失在遥远的时空里。

岁月如流,曾经沧海再难为水,儿时趣事再也无法重现。而今的村子,在城镇化的浪潮中慢慢消退,青壮年纷纷到大城市打工,稍有钱的人往镇上跑,往城里跑,就算留在村子里的,也就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走的人少了,儿时我们砍柴的宽阔山路全被丛生的杂草掩盖,就是原本日常往来的大道,也变成蓬蒿旺盛的野鸡路了。过年时还有谁会窜到别人家去串门?家家一个小孩,金贵得像宝玉,个个娇嫩得白天也不会随意出门,更别谈晚上孩子们组织一起去给别人拜年。城里、乡下,过年各人家里关着门吃着大餐,守着电视,爆竹声虽然依旧,年味却淡如白水。许多的年俗,故乡的小村也早已废弃,老一辈的人很多作古了。没有了爆米花时发出的“砰”的爆裂声,没有了夜晚邻里围炉而坐讲古的谈笑声,没有了孩子们呼朋引伴出门拜年接果子的欢笑声,没有了村民走夜路时为了壮胆唱的悠扬的山歌声,过年的村子也是安安静静。

离开故乡几十年了,母亲早年走了,曾经帮着母亲做年饭,晚上带我们出门拜年接果子的兄长也在五年前往生了,年节的餐桌上佳肴堆成山,可年味不再像儿时那么浓郁,那么让我回味无穷。

“人生难忘三件事,童年、故乡和初恋。”平君和我失之交臂也多年了,平君的这句话和故乡曾经浓浓的年味,却在我脑海里经久弥深。是啊,人是只风筝,无论飞多高多远,根的一端总系在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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