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道光時文學大概


五、 道光時文學大概

自清初至於嘉慶,以學術論,漢多宋少;以文學論,桐城一派。在學術上,根據於漢宋之間;在文字上,專宗唐宋。其他則皆漢魏、唐宋互攻並治。而自乾隆之際,駢儷大盛,且開後來“宋四六”“唐四六”之争,此李申耆《駢體文鈔》之選,所以爲可貴也。然自清初至嘉慶,雖外有回疆之役,内有教匪之禍,而大局固定,時勢不變,故學者所治,皆謹守國故,齗齗於漢學、宋學,漢魏、唐宋之間。至道光之初,遺風流韻,日以衰歇。道光之季,歐力東漸,鴉片一役喪師失地,時局變矣,環境易矣。知向所爲漢學、宋學者,皆中國固有之學,不足以應世界之變。墨守師説者,固惟舊是保;究心時事者,已慨然思變。然其幾尚微,作者至少,且中西文字既未溝通,遠道傳聞,羗非事實,即有所見,亦正皮毛。然自後觀前,則覺其未明世界大勢,以中國舊日之觀念評判時事,未免可笑。自當日論之,實思想變遷之漸,學術轉移之機也。夫文學既以學術爲根據,學術復以思想爲推移,而思想則環境主之者實居太半。以何證之?即如理想之言,佛之談“極樂國土”也,必以“金沙鋪地”“天雨香花”爲言,所爲“金沙”,所爲“香花”,皆根據非極樂國土之人之心理,究竟“極樂國土”是否以“天雨香花”“金沙鋪地”爲樂否耶?則知思想之不能越環境者,一定之理也。以刀劍殺人,不如弓箭之及遠;以弓箭殺人,不如槍砲之及遠;以槍砲殺人,不如緑氣砲之烈;以緑氣砲殺人,不如毒瓦斯之烈。使當世争戰皆用毒瓦斯,而爲文者猶以刀劍爲殺人至烈之兵器,必無之理矣。故曰:文學者,隨環境爲變遷者也,此即餘《概論》中時代之説也。

道光之季,環境漸易矣,此所以有魏源其人也。源,字默深,湖南邵陽人。初治宋學,棄而治漢。所著有《書古微》十二卷,《詩古微》二十卷,《董子春秋發微》七卷,《聖武記》十四卷,皆尚承乾嘉諸儒之緒。至《海國圖志》一百卷,及“以夷攻夷”之論,則時代之書矣。其時賀長齡方輯《皇朝經世文編》,源復襄助成之。蓋魏氏雖未敢公言“漢宋之學不可以應當世之務”,而其趨嚮,浸浸有非明瞭世界大勢,不足以圖存之勢矣。故其爲文,不法漢魏,不宗唐宋;其選文亦惟注意於有裨時局之作,不以文法爲歸。使默深生於乾嘉之際,固漢學之信徒;若其不然,遲生六七十年,亦戊戌諸君子之儔也。其文務在明暢條達,清文至此,蓋將一變矣。

述龔定盦

同時傳漢學者,莫若仁和龔自珍。自珍爲金壇段玉裁外孫,年十二親承玉裁之教,即有志於小學、訓詁之學,所著有《尚書序大義》一卷,《泰誓答問》一卷,《尚書馬氏家法》一卷,《左氏春秋服杜補義》一卷,《左氏決疣》一卷,《春秋決事比》一卷,《西漢君臣偁春秋之義》一卷,《典客道古録》一卷,《奉常道古録》一卷,《羽琌山金石墨本記》五卷,《羽琌山典寶記》二卷,《鏡苑》一卷,《漢官拾遺》一卷,《泉水記》一卷,《布衣傳》一卷,《定庵文集》三卷、《續集》四卷,《文集補》二卷,《補編》四卷。定庵之爲學,凡訓詁、掌故,輿地、目録、金石之學,無不精究。定庵之爲文,凡九經七緯,諸子百家,無不鎔貫。定庵之爲詩,非宋非唐,非漢魏,運縹緲之思,用雄奇之筆,獨往獨來,無可羈絆,當時推爲文雄。然時論以爲“桐城之文如泰山主峰,不可褻視;自珍之文如徂徠新甫,相與揖讓,俛仰於百里之間”。爲此説者,蓋不能掩定庵之奇文,又不甘桐城一派因此而輕,故有此似是而非之論。使桐城之文果爲泰山,則定庵之文正當譬諸華嶽,奇峰峭壁,峻險莫攀,豈徂徠、新甫所能喻之?非定庵者,獨其子龔橙。孝拱之學,亦宗漢,亦有獨到之處。若以文論,則固定庵不肖之子也。以圓明園一役,孝拱導之,後遂流落海上,鬱悒放浪以死。不獨定庵之文不傳,定庵之嗣亦斬矣。以道光一朝之漢學文章論,舍定庵其誰歸?

述桐城派淵源

同時守桐城師法者,莫若梅曾亮、管同二人。曾亮,字伯言,江蘇上元人。少好駢儷,後遊姚惜抱之門,始治古文辭,著有《柏峴山房文集》十六卷,《詩》十二卷,《駢文》二卷。同,字異之,亦上元人,與伯言同學於姚氏,皆稱高弟,著有《因寄軒文集》十六卷。

張宗祥曰:桐城派之文,自望溪至梅、管,凡四傳矣。自梅、管而後,有盛名於世,惟湘鄉曾國藩。然滌生先生之文,非桐城而自託於桐城以爲重。究其實,桐城之名不足以重曾氏文章之價值,而曾氏之文章亦決非桐城派中所能有。故自梅、管之後,桐城之派愈衰愈微,浸以不振矣。予以爲自韓愈以來至於梅、管,其源可溯,其派至明,今舉其證。昌黎《與崔立之書》曰:“或出禮部所試詩賦策等以相示,僕以爲可無學而能。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辭選者,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又《答竇秀才書》曰:“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於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歐陽修《與張秀才第二書》曰:“尋足下之意,豈非閔世病俗,究明古道,欲援今以復古,而剪齊整凡今之分殽駮冗者歟?”歸有光《與潘子美書》曰:“科舉之學,驅一世於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極。士方没首濡溺於其間,無復知有人生當爲之事。榮辱得喪,纏綿縈繫,不可脱解,以至老死而不悟。”方苞《儲執禮文稿序》曰:“夫時文者,科舉之士所用以牟榮利也。而世之登高科致膴仕者,出其所業,衆或棄擲而不陳。”就以上諸家之言證之,則知諸家之所以治文學而名之曰“古文辭”者,其起原蓋皆痛惡科舉時文之不可爲,思所以矯而正之,若出一轍也。昌黎之爲文也,其言曰:“或問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爲,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又曰:“漢朝人莫不能爲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爲之最。以古聖賢人爲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答劉正夫書》)愈之學,則見之《原道》、《原毁》諸文。又其言曰:“周後文弊,百子爲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答吕毉山人書》)又曰:“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爲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羣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又曰:“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歐陽修《與石推官第一書》曰:“修聞君子之於學,是而已,不聞爲異也。好學莫如揚雄,亦曰如此。”又其《第二書》曰:“夫釋老,惑者之所爲;雕刻文章,薄者之所爲。”永叔之學,則見之《本論》,以此證之,歐陽之於韓,蓋亦步亦趨者也。歸震川學歐陽而稍異矣,望溪之言曰:“震川之文,鄉曲應酬者十六七,而又狥請者之意,襲常綴瑣。雖欲大遠於俗言,其道無由。”又曰:“震川之文,於所謂有序者,蓋庶幾矣,而有物者,則寡焉。”又“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於繁者”。曾國藩之言曰:“近世綴文之士,頗稱述熙甫,以爲可繼曾南豐、王半山。自我觀之,不同日而語矣。”或又與方苞氏並舉,抑非其倫也。而王慶麟之《書望溪集後》則曰:“知取道之大原,不專主於爲文,而文詣極者,於唐得韓愈氏,於本朝得方苞氏。”由此觀之,桐城之文,上者宗昌黎,中者法永叔,下者師震川。而昌黎以前之文,則皆匪我思存矣。夫昌黎、永叔,各家之所謂道,離制度名物而無所依附,徒標其名曰“堯舜禹湯,文武周孔”,而最大之表見,則在闢佛,而桐城宗之。故桐城之根據,實在於文而不在學,文之旨歸,則唐宋而止。蓋韓、歐發源之始,僅求免於時文之弊,故所詣如此也。然自近論之,則望溪至於梅、管,已百餘年;自遠論之,上至昌黎,則相傳之久,殆無其比。而文字之間,形式成矣,派别定矣。文既成派,後之學者,就派以求,紆徐以爲妍,曲折以達意。譬如構屋,其間架、尺寸皆有一定,户牖方嚮絶無異同。易則易矣,空疎之病,日中於人心;摹仿之習,深入於俗見。既有束縛人才之弊,復啟不學無術之塗。桐城之末流,乃有張裕釗《濂亭文集》等文字,吁可慨已。桐城文學,貫穿清代,究其實,講學則不及漢學諸家之實在,言文則亦無天趣才調之可言。蓋所依憑者,有似乎宋學,而實則韓與歐陽之學,去宋學尚有間也。以文爲招,歷年至久,庸有不敝之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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