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卷一

一 陶弘景《寒夜怨》

【题解】

杨慎认为,词起源于六朝。《词品序》开宗明义指出:“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在本则中,杨慎更具体地指出,陶弘景《寒夜怨》与后世《梅花引》“格韵”相似。

陶弘景《寒夜怨》抒写了闺阁相思之情,属杂言体诗。《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十六》题解:“《乐府解题》曰:‘晋陆机《寒夜吟》云“雪夜远思君,寒窗独不寐”,但叙相思之意尔。’陶弘景有《寒夜怨》,梁简文帝有《独处愁》,亦皆类此。”

关于《梅花引》,郭茂倩《乐府诗集·横吹曲辞四》在南朝宋鲍照《梅花落》解题称:“《梅花落》本笛中曲也,按唐大角曲亦有《大单于》《小单于》《大梅花》《小梅花》等曲,今其声犹有存者。”清人毛先舒《填词名解》曰:“《梅花引》,本笛曲名,唐诗《羌笛梅花引》。”可见,其渊源比较久远。宋代《梅花引》词调有两体,一体为五十七字,一体为一百一十四字,即在五十七字的基础上再加一叠。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王奕清等所编的《钦定词谱》卷十二以贺铸所作“城下路”为正体,双调,五十七字,上片七句三仄韵转三平韵,下片六句换另部二仄韵转二平韵一叠韵。

《寒夜怨》是诗,和后世作为词调的《梅花引》在字数、句式、结构及韵律形式上显然存在巨大的差异。但另一方面,《寒夜怨》间用长短句,句式参差错落,从形式上看确与词体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另外,更重要的是,陶弘景《寒夜怨》情致婉媚,冲淡秀洁,与后世词特别是婉约词具有相似的内容情趣和格调气韵,因此杨慎才有“格韵似之”之论。

陶弘景《寒夜怨》云[1]:“夜云生。夜鸿惊。凄切嘹唳伤夜情[2]。”后世填词,《梅花引》格韵似之[3],后换头微异[4]

【译文】

陶弘景《寒夜怨》有言:“夜云生。夜鸿惊。凄切嘹唳伤夜情。”后世填词,《梅花引》格调气韵与《寒夜怨》相似,之后换头略有不同。

二 陆琼《饮酒乐》

【题解】

本则推陆琼《饮酒乐》为词体的重要源头,并说“唐人之《破阵乐》《何满子》皆祖之”。

《破阵乐》乃唐教坊曲,后用作词调。《旧唐书·音乐志》:“《破阵乐》,太宗所造也。太宗为秦王之时,征伐四方,人间歌谣《秦王破阵乐》之曲。及即位,使吕才协音律,李百药、虞世南、褚亮、魏徵等制歌辞。”唐《破阵乐》有五言四句、六言八句、七言四句共三体(详任半塘《唐声诗》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其六言八句一体,商调,五平韵,从体式上看,与陆琼《饮酒乐》六言六句较为接近。

《何满子》即《河满子》,亦唐教坊曲,后用作词调。白居易有《何满子》诗,其自注云:“开元中,沧州有歌者何满子,临刑进此曲以赎死,上竟不免。”后定为曲名。《花间集》录五代和凝《河满子》两首,其中“写得鱼笺无限”一首,六言六句,三平韵,共三十六字,体式与陆琼《饮酒乐》相同;另一首“正是破瓜年几(纪)”,只第三句为七字,其余与前词基本相同。这两体后均被《词谱》卷三收列。

可见,从体式上看,唐五代《破阵乐》《何满子》两曲确与陆琼《饮酒乐》颇多接近,杨慎所谓唐人“皆祖之”是有一定依据的。

陈陆琼《饮酒乐》云[5]:“蒲桃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长好,欢醉日月言新[6]。”唐人之《破阵乐》《何满子》皆祖之。

【译文】

南朝陈陆琼《饮酒乐》有言:“蒲桃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长好,欢醉日月言新。”唐代人的《破阵乐》《何满子》都承袭它。

三 梁武帝《江南弄》

【题解】

本则以梁武帝《江南弄》为例,以证填词滥觞于六朝的观点。结合杨慎的论述及相关文学史事实,《江南弄》与后世词体之关联,似可举出如下数端:

第一,梁武帝之“改”西曲和“制”《江南弄》,与后世“依声填词”相类。据南朝陈释智匠《古今乐录》,“梁天监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从形式上看,西曲多为五言四句,个别也有四言四句、七言两句或五言三言相间等情况。梁武帝《江南弄》以七言、三言结构成篇,与《西曲》全然不同,这显然是改造《西曲》的结果。形式上的差异,实际上也正反映了两曲在曲调、韵律、声调等方面的不同。音乐形式发生了变化,歌辞的结构形式随之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因此,梁武帝之“改”西曲,实际上正体现了顺应音乐表现的需要,这与后世之依声填词有一定相似之处。

第二,《江南弄》叠句形式的运用,与音乐及演唱有关。本则所录梁武帝《江南弄》第一首“舞春心”三字属叠句,其余六首也具有相同的结构特点。叠句的使用不仅使诗歌更具回环往复、婉转绮靡之美,同时,也有其音乐上的缘由和作用。诚如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所论“乐府之叠句,泰半由音乐关系,然当其所叠,往往为篇中主旨所在。至如此处之叠句,则并为章法、韵脚、情意转换之枢纽,故即离开音乐,犹自有其文艺上之曲线美,亦乐府中利用叠句表情法之一进步也。”

第三,大量和作的出现,与词体创作有相似处。武帝《江南弄》七曲问世后,当时就有不少和作。如简文帝有《江南曲》《龙笛曲》《采莲曲》,沈约有《赵瑟曲》《秦筝曲》《阳春曲》《朝云曲》等。和作的格律形式、章法结构、句式等与梁武帝所作完全相同。显然,这些和作是在遵循原有曲调、韵律的基础上进行的,这与后世依曲调填词的情形相类似。

梁武帝《江南弄》云[7]:“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彩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8]。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此词绝妙。填词起于唐人,而六朝已滥觞矣。其余若“美人联锦”“江南稚女”诸篇皆是[9]。《乐府》具载,不尽录也。

【译文】

梁武帝《江南弄》有言:“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彩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这首词极其美妙。填词起源于唐代人,然而六朝已经发其端。其他像《江南弄》七曲之《龙笛曲》《采菱曲》等篇都是。《乐府诗集》有详细载录,此处就不全载录了。

四 徐勉《迎客》《送客》曲

【题解】

词之初始,以宴饮娱宾为主要目的,就其合乐歌唱的表现形式及遣兴娱宾的社会功能来看,与六朝乐府诗中的迎、送曲有着紧密的渊源关系。杨慎论词,以为词体之源在六朝。因此,本则载录并叙及徐勉的《迎客曲》和《送客曲》。

本则还对徐勉的政治才能和品行节操进行了评述,称赞徐勉为“贤臣”“严正而又蕴藉”,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文中所言“今宵且可谈风月”事,在《梁书》及《南史》本传中都有具体记载。江左多名士,其中尤以王、谢两家行为高蹈,风华绝代;而徐勉博通经史,儒雅风流,为政清廉,不徇私情,在杨慎看来,正可以与谢安、王俭媲美。因此,评为“江左风流宰相”。

古者宴客有迎客、送客曲,亦犹祭祀有迎神、送神也。梁徐勉《迎客曲》云[10]:“丝管列,舞曲陈。含声未奏待嘉宾。罗丝管,陈舞席。敛袖嘿唇迎上客[11]。”《送客曲》云:“袖缤纷,声委咽。余曲未终高驾别。爵无算,景已流。空纡长袖客不留。”徐勉在梁为贤臣。其为吏部日,宴客,酒酣,有求詹事者[12]。勉曰:“今宵且可谈风月[13]。”其严正而又蕴藉如此。江左风流宰相,岂独谢安、王俭邪[14]

【译文】

古时宴请宾客有迎客、送客的歌曲,就如同祭祀有迎神、送神的歌曲一样。南朝梁时徐勉的《迎客曲》有言:“丝管列,舞曲陈。含声未奏待嘉宾。罗丝管,陈舞席。敛袖嘿唇迎上客。”《送客曲》有言:“袖缤纷,声委咽。余曲未终高驾别。爵无算,景已流。空纡长袖客不留。”徐勉在梁代是贤明的臣子。他任尚书吏部郎时,宴请宾客,酒喝得畅快时,有人谋求詹事一职。徐勉说:“今夜暂且可以谈论闲适之事。”他严肃正直而又含蓄如此。江东杰出不凡的宰相,难道只有谢安、王俭吗?

五 僧法云《三洲歌》

【题解】

《三洲歌》乃南朝乐府民歌篇名,属《清商曲辞·西曲歌》。《乐府诗集》卷四十八《三洲歌》题解引《唐书·乐志》曰:“《三洲》,商人歌也。”又引《古今乐录》曰:“《三洲歌》者,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其旧辞云:‘啼将别共来。’梁天监十一年,武帝于乐寿殿道义竟留十大德法师设乐,敕人人有问,引经奉答。次问法云:‘闻法师善解音律,此歌何如?’法云奉答:‘天乐绝妙,非肤浅所闻。愚谓古辞过质,未审可改以不?’敕云:‘如法师语音。’法云曰:‘应欢会而有别离,啼将别可改为欢将乐,故歌。’歌和云:‘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旧舞十六人,梁八人。”可见,《三洲歌》旧有其辞,梁武帝时法云曾为改易。本则中,杨慎以为《三洲歌》乃法云所作,不够确当。不过,杨慎所谓“江左词人多风致,而僧亦如此”的认识是符合文学史实际的。所举汤惠休“碧云”诗虽已不存,但从汤惠休现存“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芳”(《白纻歌》其三)、“江南相思引,多叹不成音。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杨花曲》三首其二)等诗来看,确乎缠绵婉丽,别有风致。

梁僧法云《三洲歌》云[15]:“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啼将别共来,长相思。”又云:“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江左词人多风致,而僧亦如此,不独惠休之“碧云”也[16]

【译文】

南朝梁时僧人法云的《三洲歌》有言:“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啼将别共来,长相思。”又言:“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江东词人多有风度情趣,而僧人也像这样,不只有汤惠休的“碧云”诗。

六 隋炀帝词

【题解】

本则是对隋炀帝诗(杨慎称“词”)的考叙,涉及《夜饮朝眠曲》《春江花月夜》《江都乐》《纪辽东》《金钗两股(鬓)垂》《龙舟五更转》《望江南》等篇目,以及“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句。或录其原作,或考其名实,或评骘其优劣,虽考辨不够精细,纰误犹存,但仍具一定的文献价值。

所录隋炀帝《夜饮朝眠曲》两首,《乐府诗集》不载,很难断定就是隋炀帝之作。两诗浓艳靡丽,婉娈务情,柔媚近俗,与六朝宫体无异。而杨慎以“风致婉丽”评之,过矣!《春江花月夜》《江都乐》《纪辽东》三诗,《乐府诗集》有载,杨慎此处未作评述。《金钗两股(鬓)垂》是陈后主所造,非隋炀帝之作,杨慎误记。《龙舟五更转》,据《中说》等,应为《泛龙舟》和《五更转》两曲,杨慎此处误为一曲。“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句乃隋炀帝所作,有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及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为证。本则还提到传奇中有炀帝《望江南》数首,惜没有标注具体出处,是否确当,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隋炀帝《夜饮朝眠曲》云[17]:“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妆仍索伴,解佩更相催。博山思结梦[18],沉水未成灰。”其二云:“忆起时,投签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林中乌,除却司晨鸟。”二词风致婉丽。其余如《春江花月夜》《江都乐》《纪辽东》[19],并载《乐府》。其《金钗两股垂》《龙舟五更转》[20],名存而辞亡。《铁围山丛谈》云[21]:“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22]。”乃炀帝辞,而全篇不传。又传奇有炀帝《望江南》数首[23],不类六朝人语,传疑可也。

【译文】

隋炀帝《夜饮朝眠曲》有言:“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妆仍索伴,解佩更相催。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其二言:“忆起时,投签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林中乌,除却司晨鸟。”两首词的风格委婉华丽。其他像《春江花月夜》《江都乐》《纪辽东》,一同载入《乐府诗集》。他的《金钗两股垂》《龙舟五更转》,诗名留存而词句已失传。《铁围山丛谈》言:“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就是隋炀帝的诗作,但全篇失传。此外传奇中有隋炀帝《望江南》数首诗,不像六朝人的语言,可以存疑以待进一步考证。

七 炀帝曲名

【题解】

据《隋书·音乐志》,隋炀帝曾令乐正白明达创《万岁乐》等十四曲,《玉女行觞》《神仙留客》亦在其中。可知,本则所列两曲非炀帝本人所制。

《玉女行觞》《神仙留客》[24],皆炀帝曲名。

【译文】

《玉女行觞》《神仙留客》,都是隋炀帝时乐曲名称。

八 王褒《高句丽》曲

【题解】

本则首论王褒《高句丽》曲,认为该曲与陆琼《饮酒乐》同调。王褒《高句丽》是六言六句,这与陆琼《饮酒乐》完全相同。乐府句式结构的形成,和音乐有密切关系。曲调和韵律的需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词的字数、句数和组成结构。因此,杨慎言王褒《高句丽》和陆琼《饮酒乐》“同调”“盖疆场限隔,而声调元通也”是有依据的。

本则杨慎还对四位同名同姓的文人进行了考论。北周有王褒,西汉也有一个王褒,此王褒非彼王褒也。汉代苏武,字子卿,其北海牧羊、终得回归汉庭的事迹具载于《汉书·苏武传》,妇孺皆知。南朝诗人苏子卿传世作品不多,生平事迹不详,名气也远没有汉代的苏子卿大。宋杨万里《诚斋诗话》明确讲到南朝苏子卿有《梅》诗:“南朝苏子卿《梅》诗云:‘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方回对此有异议(“未必然”),但也未明言此诗乃汉代苏武作。到了杨慎这里,就认定“方回遂以为汉之苏武”,进而对方回提出批评。显然,杨慎所论依据不足。

王褒《高句丽》曲云[25]:“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倾杯覆碗漼漼[26],垂手奋袖娑娑。不惜黄金散尽,惟畏白日蹉跎。”与陈陆琼《饮酒乐》同调。盖疆场限隔,而声调元通也。王褒,宇文周时人[27],字子深,非汉王褒也。是时亦有苏子卿[28],有《梅花落》一首[29]。方回遂以为汉之苏武[30],何不考之过乎?

【译文】

王褒《高句丽》曲有言:“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倾杯覆碗漼漼,垂手奋袖娑娑。不惜黄金散尽,惟畏白日蹉跎。”与南朝陈陆琼的《饮酒乐》同调。虽有疆界阻隔,但声调本来是相通的。王褒,是南北朝时期的北周人,字子深,不是西汉的王褒。这时也有苏子卿,有《梅花落》一首诗。方回就认为是汉代的苏武,为什么不考证其误呢?

九 《穆护砂》

【题解】

杨慎认为,《穆护砂》乃隋朝曲,与《水调》《河传》同时,系隋开汴河时所制劳歌。从现存资料来看,《水调》《河传》基本上可以确定为隋曲。唐杜牧《扬州》诗三首自注曰:“炀凿汴河,自造《水调》。”宋王灼《碧鸡漫志》引《隋唐嘉话》云:“炀帝凿汴河,自制《水调》歌。”又引《脞说》云:“《水调》《河传》,炀帝将幸江都时所制,声韵悲切,帝喜之。”可见,《水调》《河传》为隋曲的文献依据比较充足。

然而,《穆护砂》是否为隋曲,别无他证,杨慎的这一说法不知何据。“穆护”指唐代祆教传教士。《旧唐书·武宗纪》:“其大秦穆护等祠,释教既已厘革,邪法不可独存。”“勒大秦穆护、祆三千余人还俗,不杂中华之风”。据任半塘《唐声诗》:“穆护”乃古波斯语,或译为“摩古”,意为传教师。祆教之一为派为摩尼教,唐武宗时,曾与佛教并遭禁改。其音乐之流行,可能亦因此而衰。宋词《穆护砂》已演变为慢词。《穆护》乃唐教坊大曲,取其煞尾,故名《穆护煞》。“砂”或“沙”,都是“煞”的同音字。关于此曲的创始年代,任半塘认为乃“玄宗开元以前人作”。

《乐府》有《穆护砂》[31],隋朝曲也。与《水调》《河传》同时,皆隋开汴河时,词人所制劳歌也。其声犯角[32]。其后至今讹“砂”为“煞”云。予尝有诗云:“桃根桃叶最夭斜,《水调》《河传》《穆护砂》。无限江南新乐府,陈朝独赏《后庭花》[33]。”

【译文】

《乐府诗集》收录有《穆护砂》,是隋朝乐曲。与《水调》《河传》同一时期,都是隋朝开凿汴河时,词人创制的劳作者之歌。它的声调属角声。其后至今讹“砂”误为“煞”。我曾经有诗言:“桃根桃叶最夭斜,《水调》《河传》《穆护砂》。无限江南新乐府,陈朝独赏《后庭花》。”

一〇 《回纥》

【题解】

本则载录了《回纥》和《石州》两曲,并对《回纥》的风调做了简单评述。关于《回纥》的创作时间,《词品》非常肯定地讲:“必陈、隋、初唐之作也。”《乐府诗集》将两曲均列入“近代曲辞”中,《乐府诗集》所谓之“近代”是指隋唐,这也间接证明了杨慎的推论是正确的。从内容上看,《回纥》一诗属思妇征夫类作品,《词品》以“其辞缠绵含蓄,有长歌之哀过于痛哭之意”来评价之,是客观而且准确的。《石州》曲所蕴含的情感与《回纥》一篇基本相同,可能正缘于此,《词品》将之附列于后,以便互相对照。

《回纥》[34],商调曲也。其辞云:“阴山瀚海信难通。幽闺少妇罢裁缝。缅想边庭征战苦,谁能对镜冶愁容。久戍人将老,须臾变作白头翁。”其辞缠绵含蓄,有长歌之哀过于痛哭之意。惜不见作者名氏,必陈、隋、初唐之作也。又有《石州辞》云[35]:“自从君去远巡边。终日罗帷独自眠。看花情转切,揽涕泪如泉。一自离君后,啼多双眼穿。何时狂虏灭,免得更留连。”并附于此。

【译文】

《回纥》,是商调曲。其辞言:“阴山瀚海信难通。幽闺少妇罢裁缝。缅想边庭征战苦,谁能对镜冶愁容。久戍人将老,须臾变作白头翁。”它的言辞婉转动听耐人寻味,有引吭高歌之哀超过痛哭之意。可惜不知作者的名氏,一定是南朝陈、隋朝、初唐时期的作品。又有《石州辞》言:“自从君去远巡边。终日罗帷独自眠。看花情转切,揽涕泪如泉。一自离君后,啼多双眼穿。何时狂虏灭,免得更留连。”一同附列在这里。

一一 沈约《六忆辞》

【题解】

沈约《六忆辞》(《玉台新咏》作《六忆诗》)今存四首,逸二首,非杨慎所言之“逸其三首”。组诗较早见于《玉台新咏》卷五,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七》据以收录。杨慎未录的一首为:“忆食时,临盘动容色。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含哺(一作唯)如不饥,擎瓯似无力。”

沈约《六忆辞》[36],其一云:“忆来时,灼灼上阶墀。勤勤叙离别,慊慊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其二云:“忆坐时,黯黯罗帐前。或歌四五曲,或弄两三弦。笑时应莫比,嗔时更可怜。”其三云:“忆眠时,人眠强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傍人见,娇羞在烛前。”逸其三首。

【译文】

沈约的《六忆辞》,其一言:“忆来时,灼灼上阶墀。勤勤叙离别,慊慊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其二言:“忆坐时,黯黯罗帐前。或歌四五曲,或弄两三弦。笑时应莫比,嗔时更可怜。”其三言:“忆眠时,人眠强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傍人见,娇羞在烛前。”散失其三首词。

一二 梁简文《春情曲》

【题解】

简文帝《春情曲》共八句,前六句为七言,后两句为五言。仅就前六句而言,在平仄上与七言律比较接近,且中间两联对仗也较工致。因此,《词品》评述说,该诗“似七言律”。初唐王绩有《北山》诗,从形式上看,与简文帝《春情曲》同。因此,杨慎言“王无功亦有此体”。杨慎《升庵诗话》卷一“六朝七言律”条列简文帝该诗(题为《情曲》),以及温子昇《捣衣》(五六句为五言,余为七言)、陈后主《听筝》、王无功《北山》诸诗。诗话和词话同时论及该体,反映了杨慎“诗词同源”的文论思想。诗话中,杨慎以“六朝七言律”来概括这一体式,同时在题下自注曰“其体不纯”;《词品》又说,此乃“唐律之祖”,这些都反映了他对律体起源的认识。杨慎的认识未必十分准确,但其所作的考溯和推原对于后人了解和把握诗歌律化的历史进程,有一定的参鉴意义。

词调《瑞鹧鸪》始见于五代冯延巳《阳春集》,作《舞春风》,《词谱》卷十二列为正体。此调为双调,五十六字,七言八句,上片四句三平韵,下片四句两平韵。从体式上看,《瑞鹧鸪》与简文帝《春情曲》、王绩《北山》诗比较接近。因此,杨慎才有“格韵似之”之说。唐代用于歌唱的诗,多为齐言;而当词体逐步成熟后,才出现了长短句的形式。《瑞鹧鸪》的七言八句体式,正反映了从齐言到长短句的递嬗痕迹。

梁简文帝《春情曲》云[37]:“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路尘飞。已见垂钩挂绿树,诚知淇水沾罗衣。两童夹车问不已,五马城头犹未归。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38]。”此诗似七言律,而末句又用五言。王无功亦有此体[39],又唐律之祖。而唐词《瑞鹧鸪》格韵似之[40]

【译文】

梁简文帝《春情曲》言:“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路尘飞。已见垂钩挂绿树,诚知淇水沾罗衣。两童夹车问不已,五马城头犹未归。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这首诗像七言律诗,而末尾一句又用五个字。王无功也有这样的诗体,又是唐代近体诗的起源。而唐代的词《瑞鹧鸪》格调气韵类似它。

一三 《长相思》

【题解】

《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九》载徐陵《长相思》二首,本则杨慎所录为第二首,其第一首为:“长相思,望归难。传闻奉诏戍皋兰。龙城远,雁门寒。愁来瘦转剧,衣带自然宽。念君今不见,谁为抱腰看。”两诗均为思妇主题,比拟恰切,刻画细腻,语言质朴。《长相思》“本六朝乐府”(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六朝作者多有题咏,如徐陵、陈后主、萧淳、江总等。本则所引萧淳一篇,多暗示手法,绮丽婉转,雅润不俗,故杨慎以为乃徐陵《长相思》之“劲敌”。

徐陵《长相思》云[41]:“长相思,好春节。梦里恒啼悲不泄。帐中起,窗前咽。柳絮飞还聚,游丝断复结。欲见洛阳花,如君陇头雪。”萧淳和之云[42]:“长相思,久离别。新燕参差条可结。狐关远,雁书绝。对云恒忆阵,看花复愁雪。犹有望归心,流黄未剪截。”二辞可谓劲敌。

【译文】

徐陵《长相思》有言:“长相思,好春节。梦里恒啼悲不泄。帐中起,窗前咽。柳絮飞还聚,游丝断复结。欲见洛阳花,如君陇头雪。”萧淳依照它的体裁作词言:“长相思,久离别。新燕参差条可结。狐关远,雁书绝。对云恒忆阵,看花复愁雪。犹有望归心,流黄未剪截。”两首词可以说不分高下。

一四 王筠《楚妃吟》

【题解】

王筠《楚妃吟》一诗,属杂言体诗,句式上多三言、五言,灵动活泼,别具一格,与后世词的长短句形式相类似。因此,杨慎赞赏曰:“句法极异。”不仅如此,该诗在内容上以描写闺阁意绪为主,注重环境的描摹和暗示手法的运用,绮丽温情,风神摇曳,与后世词特别是唐末五代词在题材和情趣方面颇多接近。因此,杨慎感慨道:“大率六朝人诗,风华情致,若作长短句,即是词也。”

杨慎主张“填词必溯六朝”,这实际上也体现了他对“前七子”复古主张的反拨。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杨慎支持复古运动,但对他们一味推崇、模拟盛唐诗的主张并不赞同。他认为,六朝诗风华情致、绮丽高绝,无论是诗,还是词,都应该溯源至此,并加以认真体察和学习。《升庵诗话》卷四“江总怨诗”亦言:“六朝之诗,多是乐府,绝句之体未纯,然高妙奇丽,良不可及。溯流而不穷其源,可乎?故特取数首于卷首,庶乎免于‘卖花担上看桃李’之诮矣。”杨慎认为,诗与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这一认识实际上也正体现了其“尊体”意识,对于提高词的地位、促进词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王筠《楚妃吟》[43],句法极异。其词云:“窗中曙,花早飞。林中明,鸟早归。庭中日,暖春闺。香气亦霏霏。香气飘。当轩清唱调。独顾慕,含怨复含娇。蝶飞兰复薰。袅袅轻风入翠裙。春可游。歌声梁上浮。春游方有乐。沉沉下罗幕[44]。”大率六朝人诗,风华情致,若作长短句,即是词也。宋人长短句虽盛,而其下者,有曲诗、曲论之弊[45],终非词之本色[46]。予论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源之意也。

【译文】

王筠的《楚妃吟》,句子的结构方式极其特别。其词言:“窗中曙,花早飞。林中明,鸟早归。庭中日,暖春闺。香气亦霏霏。香气飘。当轩清唱调。独顾慕,含怨复含娇。蝶飞兰复薰。袅袅轻风入翠裙。春可游。歌声梁上浮。春游方有乐。沉沉下罗幕。”大抵六朝人的诗,雅丽而有情趣,如果写作句子长短不一的诗歌,就是词。宋代人的长短句虽盛行,而其不足之处,有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弊病,终究不是词的本来面目。我主张填词一定要追溯至六朝,也就是古人极力研求黄河源头的意思。

十五 宋武帝《丁都护歌》

【题解】

从《乐府诗集》的载录情况来看,以《丁都护歌》为题的诗歌,其内容多写军旅之艰辛及思妇之哀怨。《词品》言,“唐人用丁都护及石尤风事”,皆本武帝《丁都护歌》。考现传唐人诗词,以《丁都护》(或《丁督护》)为题者,只有李白《丁都护歌》一首,诗曰:“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此诗咏玄宗时润州民隶牵挽之苦,与征戍及闺怨无关。显然,李白诗是借用乐府旧题而另创新意,与原来的题意无关,乃“本其题”,而非“本其事”。另,唐诗中尚有李贺“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之句,但此“丁都护”指丁姓友人,显然也与宋武帝诗及相关本事无关。据此,杨慎言唐人用丁都护事“皆本此”,并不足信。

“石尤风”之典,唐人多用之,如“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陈子昂《初入峡苦风寄故乡亲友》,《全唐诗》卷八十四),“去梦随川后,来风贮石邮”(李商隐《拟意》,《全唐诗》卷五百四十一)等,其意与宋武帝《丁都护歌》相同。因此,“石尤风”为唐人所本的说法是成立的。

本则中,杨慎盛赞宋孝武帝刘骏既“征伐武略”,又文藻群流,乃“全才”。刘骏是南朝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其诛刘劭,铲平强臣叛乱等事迹,《宋书》《南史》载之备详。《词品》评为“一代英雄”,并不为过。不仅如此,刘骏博通经史,著述颇丰,《隋书·经籍志》著录《宋孝武帝集》二十五卷。可知,《词品》以“全才”评之,也是恰当的。

宋武帝《丁都护歌》云[47]:“都护北征时,侬亦恶闻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48]。”又云:“都护北征去,相送落星墟。帆樯如芒柽,都护今何渠[49]。”唐人用丁都护及石尤风事,皆本此。二辞绝妙。宋武帝征伐武略,一代英雄,而复风致如此[50]。其殆全才乎!

【译文】

宋武帝《丁都护歌》有言:“都护北征时,侬亦恶闻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又言:“都护北征去,相送落星墟。帆樯如芒柽,都护今何渠。”唐代人所运用的丁都护和石尤风的典故,都源于此。两首诗词极其美妙。宋武帝出征讨伐有军事谋略,是一代英雄,而且作品风格和韵味又如此。他大概是全才吧!

一六 《白团扇歌》

【题解】

本则选录谢芳姿《白团扇歌》一首、乐府《团扇郎歌》四首及元曲《中吕·朝天子》小令一支,这几首作品题材相类,风格相近。谢芳姿《白团扇歌》较早载于《旧唐书》,为五言古体。《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增广其事,遂为乐府诗两首,本则中杨慎选录了其第二首。后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四》据《乐府诗集》录入,题为《团扇歌》二首,作者为谢芳姿。《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二》又录《团扇郎》六首,不标作者名。杨慎选录其中四首,并谓之“本辞”。《中吕·朝天子》小令,较早见于元杨朝英《朝野新声太平乐府》,题周德清作。因与谢芳姿《白团扇歌》及乐府《团扇郎》六首“事亦相类”,故为杨慎所选录。

晋中书令王珉,与嫂婢谢芳姿有情爱,捉白团扇与之[51]。乐府遂有《白团扇歌》云:“白团扇,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52]。”其本辞云:“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其二云:“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其三云:“御路薄不行,窈窕穿回塘。团扇障白日,面作芙蓉光。”其四云:“白锦薄不著,趣行著练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薄,如《唐书》“薄天子不为”之“薄”[53]。芳姿之才如此,而屈为人婢,信乎佳人薄命矣。元关汉卿尝见一从嫁媵婢[54],作一小令云:“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摹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55]。”事亦相类而可笑,并附此。

【译文】

东晋的中书令王珉,与嫂子的婢女谢芳姿相爱,于是写了白团扇诗赠给她。《乐府诗集》于是有《白团扇歌》言:“白团扇,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其本辞言:“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其二言:“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其三言:“御路薄不行,窈窕穿回塘。团扇障白日,面作芙蓉光。”其四言:“白锦薄不著,趣行著练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其中的“薄”字,意同《唐书》“薄天子不为”的“薄”。芳姿的才能如此,却屈身做别人的婢女,美人命运不好,我相信了。元代关汉卿曾经见到一个随嫁婢女,写了一首小令:“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摹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两件事情相类似,也好笑,一同附列在这里。

一七 《五更转》

【题解】

此则录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诗,并推考了隋炀帝效仿此调创制《龙舟五更转》的相关情况。《乐府诗集》解题曰:“《乐苑》曰:‘五更转,商调曲。’按伏知道已有《从军辞》,则《五更转》盖陈以前曲也。”此诗共五首,每首韵脚不同,各自独立成章;又以“一更”“二更”至“五更”为序,以时间绾接各章,前后相承,浑然一体。《词品》认为,隋炀帝曾效仿伏知道《从军五更转》,作《龙舟五更转》,并举王通《中说》中的记载以证其说。看来,《龙舟五更转》为隋炀帝所作是有一定依据的。《词品》的相关考索和论述,为后人了解此调的渊源和发展提供了可贵的文献参照。

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云[56]:“一更刁斗鸣。校尉逴连城[57]。悬闻射雕骑,遥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将弓学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警新。横吹独吟春。强听《梅花落》,误忆柳园人。四更星汉低。落月与山齐。依稀北风里,胡笳杂马嘶。五更催送筹。晓色映山头。城乌初起堞[58],更人悄下楼。”其后隋炀帝效之,作《龙舟五更转》,见《文中子》[59]

【译文】

南朝陈伏知道的《从军五更转》有言:“一更刁斗鸣。校尉逴连城。悬闻射雕骑,遥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将弓学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警新。横吹独吟春。强听《梅花落》,误忆柳园人。四更星汉低。落月与山齐。依稀北风里,胡笳杂马嘶。五更催送筹。晓色映山头。城乌初起堞,更人悄下楼。”之后隋炀帝模仿它,写了《龙舟五更转》,参见《文中子》。

一八 长孙无忌《新曲》

【题解】

长孙无忌《新曲二首》较早见于《乐府诗集》,《全唐诗》载录。第一首叙男女青年结伴欢会,暗用纣王“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史记·殷本纪》)之典,故称“早传名”“旧时(一本作长)情”。第二首用曹植《洛神赋》事,隐写男女情事。

长孙无忌《新曲》云[60]:“家住朝歌下[61],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时情。玉佩金钿随步动,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又一曲云:“回雪凌波游洛浦,遇陈王[62]。婉约娉婷工语笑,侍兰房。芙蓉绮帐开还揜[63],翡翠珠被烂齐光。长愿今宵奉颜色,不爱闻箫逐凤凰。”

【译文】

长孙无忌的《新曲》有言:“家住朝歌下,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时情。玉佩金钿随步动,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又一曲言:“回雪凌波游洛浦,遇陈王。婉约娉婷工语笑,侍兰房。芙蓉绮帐开还揜,翡翠珠被烂齐光。长愿今宵奉颜色,不爱闻箫逐凤凰。”

一九 崔液《踏歌行》

【题解】

踏歌是一种古老的歌舞风俗,其基本形式为联袂牵手,踏地为节,且步且歌。此种歌舞形式在唐代尤为流行,《旧唐书·睿宗纪》载:“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说郛》卷六十九上引阙名《辇下岁时记》“出宫女歌舞”:“先天初,上(唐明皇)御安福门观灯,太常作歌乐,出宫女歌舞,令朝士能文者为踏歌,声调入云。”唐代文人对踏歌亦多有描述,如初唐谢偃的《踏歌词》三首、崔液的《踏歌词》二首,盛唐张说的《踏歌词》二首,中唐刘禹锡的《踏歌行》四首等等。谢偃之作为五言律诗,张说之作为五言绝句,刘禹锡之作为七言绝句,而崔液的两首《踏歌词》为五言六句,四平韵,实为声诗体,故杨慎评为“体制、藻思俱新”。唐乐《缭踏歌》《队踏子》《踏阳春》《踏春阳》《踏金莲》《踏鹧鸪》《竹枝》《纥那曲》《踏歌词》《踏谣娘》等均与踏歌有关,这些曲子的一部分后来还演变为词调。因此,考察《踏歌辞》的体制与形式,对于明晰词的形成与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

唐崔液《踏歌辞》二首[64],体制、藻思俱新。其辞云:“彩女迎金屋,仙姬出画堂。鸳鸯裁锦袖,翡翠帖花黄。歌响舞分行。艳色动流光。”其二云:“庭际花微落,楼前汉已横[65]。金壶催夜尽,罗绣舞寒轻。调笑畅欢情。未半著天明。”近刻唐诗不得其句读,而妄改,特为分注之。

【译文】

唐代崔液的《踏歌辞》二首,诗文的体裁、格调、才思都新颖。其辞言:“彩女迎金屋,仙姬出画堂。鸳鸯裁锦袖,翡翠帖花黄。歌响舞分行。艳色动流光。”其二言:“庭际花微落,楼前汉已横。金壶催夜尽,罗绣舞寒轻。调笑畅欢情。未半著天明。”近来刊刻唐诗不明其文辞休止和停顿处,胡乱改动,特此分别注明。

二〇 太白《清平乐》辞

【题解】

本则选录李白《清平乐》两首,又录杨慎自己的补作两首。李白的两首词分别从春昼、秋夜切入,叙写宫女斗草、歌舞、装扮等日常生活,通过细节刻画表现了宫女的落寞孤寂之情。杨慎援引黄昇之论,以为有“清逸气韵”。杨慎补作亦见《升庵长短句·续集》,其调下自注曰:“黄叔旸《花庵词选》载李白《清平乐》二首,太白集不收,惟见此尔。其词元是四首,其二叔旸以其语无清逸,疑非太白之笔,删之。今补其二。”补作虽仍为宫怨主题,但更注重了格调的浏亮清雅。张含“远不忘谏,归命不怨”之评,实际上正是杨慎的创作用意之所在。

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云[66]:“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消得君王。”其二云:“禁帏秋夜。明月探窗罅。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游教在谁边。”此词见吕鹏《遏云集》,载四首。黄玉林以其二首无清逸气韵,止选二首[67]。慎尝补作二首,其一云:“君王未起。玉漏穿花底。永巷脱簪妆黛洗。衣湿露华似水。  六宫鸾凤鸳鸯。九重罗绮笙簧。但愿君恩似日,从教妾鬓如霜。”其二云:“倾城艳质。本自神仙匹。二八承恩初选入,身是三千第一。  月明花落黄昏。人间天上消魂。且共题诗团扇,笑他买赋长门。”永昌张愈光见而深爱之[68],以为远不忘谏,归命不怨,填词中有风雅也。荒浅敢望前人,然亦不孤愈光之赏尔。

【译文】

李太白应诏创作《清平乐》一词有言:“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消得君王。”其二言:“禁帏秋夜。明月探窗罅。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游教在谁边。”这首词见吕鹏的《遏云集》,共收录四首。黄玉林认为其中二首没有清新脱俗的意境韵味,只选录了二首。我曾经补作二首,其一言:“君王未起。玉漏穿花底。永巷脱簪妆黛洗。衣湿露华似水。  六宫鸾凤鸳鸯。九重罗绮笙簧。但愿君恩似日,从教妾鬓如霜。”其二言:“倾城艳质。本自神仙匹。二八承恩初选入,身是三千第一。  月明花落黄昏。人间天上消魂。且共题诗团扇,笑他买赋长门。”永昌人张愈光看到后很喜爱它,认为虽身处远地而不忘劝谏君王,把遭际归结为命运而不怨怒,填词中体现了风雅精神。自认为文才低劣不敢仰望前人,不过也不辜负张愈光的赏识。

二一 白乐天《花非花》辞

【题解】

本则记白居易《花非花》及张先《御街行》词。白居易之作是诗,非词,《白氏长庆集》卷一二编入“歌行曲引杂言”类。不过,此诗多三言与七言,整饬而不失错综之美,与小令词调有所类似。杨慎以为是白居易“自度之曲”,亦无本据。曾昭岷等《全唐五代词·副编卷一》:“案唐宋乐籍皆无此调,亦无入乐歌唱之记载,《词谱》《词律》《历代诗余》皆谓:‘此本长庆集长短句诗,后人采入词中。’”

白乐天之词[69],《望江南》三首在《乐府》,《长相思》二首见《花庵词选》[70]。予独爱其《花非花》一首云[71]:“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盖其自度之曲,因情生文者也。“花非花,雾非雾”,虽《高唐》《洛神》[72],奇丽不及也。张子野衍之为《御街行》[73],亦有出蓝之色。今附于此:“夭非花艳轻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乳鸡新燕,落月沉星,城头鼓。  参差渐辨西池树。朱阁斜欹户。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残香余粉,闲衾剩枕,天把多情付。”

【译文】

白乐天的词,《望江南》三首收录在《乐府诗集》,《长相思》二首见《花庵词选》。我只喜爱他的《花非花》一首词,言:“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大概是他自行谱制的新曲,为了情感的表达而创作诗文。“花非花,雾非雾”一句,即使是宋玉的《高唐赋》与曹植的《洛神赋》,新奇瑰丽比不上它。张子野推演它为《御街行》,也有青出于蓝之特色。现附列于此:“夭非花艳轻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乳鸡新燕,落月沉星,城头鼓。  参差渐辨西池树。朱阁斜欹户。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残香余粉,闲衾剩枕,天把多情付。”

二二 词名多取诗句

【题解】

此则推考词调名称之来源,侧重于探讨词调与魏晋唐人诗文创作的渊源关系。《四库全书总目》卷二百毛先舒《填词名解》“提要”将之概括为“掇拾古语以牵合词调名义”。对词调来源的考释,是词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南宋王灼《碧鸡漫志》从音乐角度对三十余首唐宋燕乐曲子作了较为细密的考溯,较早对词调进行了比较集中的讨论和研究。略早于杨慎的都穆在其《南濠诗话》中也对《蝶恋花》等词调的来源作过探讨,杨慎本则所论与此有较大的相似性。由于缺少翔实的文献依据,也没有作出进一步深入的说明和论辨,杨慎所作出的判断和所提供的结论,往往显得感性有余而理据不足。以《生查子》为例,《历代诗余》云:“查,本‘樝梨’之‘樝’,与‘浮槎’事无涉。”和杨慎的判断就截然不同。今人任二北先生《教坊记笺订》引宋曾慥《类说》云:“唐明皇呼人为‘查’,言士大夫如‘仙查’,随流变化,升天入地,能处清浊也。”认为“调名之‘查’,亦可能用此意”。显然,任先生的论述更有说服力。再如《菩萨蛮》,杨慎所论似本于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南部新书》及《杜阳杂编》云:‘大中初,女蛮国入贡,危髻金冠,缨络被体,号菩萨蛮队,遂制此曲。当时倡优李可及作《菩萨蛮队舞》,文士亦往往声其词。’”但也有一些资料认为,此调之出与南诏、缅甸有关。

词名多取诗句,如《蝶恋花》则取梁元帝“翻阶蛱蝶恋花情”[74]。《满庭芳》则取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75]。《点绛唇》则取江淹“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76]。《鹧鸪天》则取郑嵎“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77]。《惜余春》则取太白赋语[78]。《浣溪沙》则取少陵诗意[79]。《青玉案》则取《四愁诗》语[80]。《菩萨蛮》,西域妇髻也[81]。《苏幕遮》,西域妇帽也。《尉迟杯》,尉迟敬德饮酒必用大杯[82],故以名曲。兰陵王每入阵必先,故歌其勇[83]。《生查子》,查,古槎字,张骞乘槎事也[84]。《西江月》,卫万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之句也[85]。“潇湘逢故人”,柳浑诗句也[86]。《粉蝶儿》,毛泽民词“粉蝶儿共花同活”句也[87]。余可类推,不能悉载。

【译文】

词调名称多取自诗句,如《蝶恋花》取自梁元帝的“翻阶蛱蝶恋花情”。《满庭芳》取自吴融的“满庭芳草易黄昏”。《点绛唇》取自江淹的“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鹧鸪天》取自郑嵎的“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惜余春》取自太白《惜余春赋》的语句。《浣溪沙》取自少陵的诗意。《青玉案》取自《四愁诗》的语句。《菩萨蛮》,源自西域妇女的发髻。《苏幕遮》,源自西域妇女的帽子。《尉迟杯》,源于尉迟敬德饮酒必用大杯,因此以之命名词调。兰陵王每次上战场一定奋勇争先,因此歌颂他的勇猛。《生查子》,“查”,是古“槎”字,词调名源于张骞乘木筏之事。《西江月》,源自卫万的“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这一诗句。“潇湘逢故人”,是柳恽的诗句。《粉蝶儿》,出自毛泽民的“粉蝶儿共花同活”这一词句。其余的可以类推,不能全部记载。

二三 《踏莎行》

【题解】

《踏莎行》为唐宋人常用词牌,又有《平阳兴》《江南曲》《芳心苦》《芳洲泊》《度新声》《思牛女》《柳长春》《惜余春》《喜朝天》《阳羡歌》《晕眉山》《踏雪行》《踏云行》《题醉袖》《潇潇雨》等名。杨慎以为唐韩翃诗“踏莎行草过春溪”句,为本调名称之所由。现存韩翃诗中无此句,不过杨慎之说却为后世广泛采纳。

韩翃诗[88]:“踏莎行草过春溪[89]。”词名《踏莎行》本此。

【译文】

韩翃的诗:“踏莎行草过春溪。”词调名称《踏莎行》源于此。

二四 《上江虹》《红窗影》

【题解】

《上江虹》与《红窗影》曲名,确见载于唐人小说《冥音录》。但《上江虹》是否就是《满江红》,其依据并不充分。故任半塘《教坊记笺订·曲调本事》讲:“明人《古今词谱》:‘满江红,仙吕宫曲。《教坊记》有此名,唐人《冥音录》所载《上江虹》是也。’按所据究是何种《教坊记》而有此名?殊不可解。且《冥音录》亦有名无辞,又何从知《满江红》即《上江虹》欤?更不可解。”《红窗影》即《红窗迥》之说,也较早出自杨慎,后世多引以为据。

唐人小说《冥音录》[90],载曲名有《上江虹》[91],即《满江红》。《红窗影》,即《红窗迥》也。

【译文】

唐代人的小说《冥音录》,记载曲名有《上江虹》,即《满江红》。《红窗影》,即《红窗迥》。

二五 《菩萨鬘》《苏幕遮》

【题解】

关于“菩萨鬘”,《升庵诗话》卷十亦有论及:“唐词有《菩萨蛮》,不知其义。按小说:开元中南诏入贡,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故号菩萨鬘,因以制曲。佛经戒律云‘香油涂身,华鬘被首’是也。白乐天《蛮子朝》诗曰‘花鬘抖擞龙蛇动’,是其证也。今曲名‘鬘’作‘蛮’,非也。”杨慎所言“小说”,当指唐苏鹗《杜阳杂编》,该书卷下载:“大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其国人危髻金冠,缨络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菩萨鬘》原为唐教坊曲,用作词调。至于其由来,历来说法不一。有学者以为,其调乃古缅甸乐,开元、天宝间传入中国。《苏幕遮》亦为唐教坊曲,用作词调。此曲源于龟兹乐,北周时传入中原,唐时尤为盛行。杨慎所引《新唐书》吕元泰上中宗疏中的一段文字,可证此曲在初唐时就已十分流行。

西域诸国妇人,编发垂髻,饰以杂华,如中国塑佛像璎珞之饰,曰“菩萨鬘”,曲名取此。《唐书》吕元济上书[92]:“比见方邑,相率为浑脱队,骏马胡服,名曰‘苏幕遮’[93]。”曲名亦取此。李太白诗“公孙大娘浑脱舞”[94],即此际之事也。

【译文】

西域各国的妇女,结发为辫,发髻下垂,用各种花装饰,像中原雕塑佛像的珠玉饰品,称作“菩萨鬘”,曲名取自此。《唐书》中记载吕元泰上书说:“常见坊市、都城中有一个接一个的浑脱队,骑骏马穿胡服,名曰‘苏幕遮’。”曲名也取自此。李太白的诗“公孙大娘浑脱舞”,就是记录此时的事。

二六 夜夜昔昔

【题解】

本则讨论《夜夜曲》和《昔昔盐》二曲,亦见《升庵诗话》卷三,题作“昔昔盐”。《夜夜曲》,《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十六》云:“梁沈约所作也。”此为杨慎之所本。《乐府诗集》引梁《乐府解题》曰:“《夜夜曲》,伤独处也。”《昔昔盐》亦乐府篇名,隋薛道衡作,见《乐府诗集·近代曲辞一》。昔昔,即“夜夜”之意。盐,同“艳”,乃“曲”之别名。洪迈《容斋续笔》卷七云“(《昔昔盐》)《乐苑》以为羽调曲。《玄怪录》载:籧篨三娘工唱《阿鹊盐》。又有《突厥盐》《黄帝盐》《白鸽盐》《神雀盐》《疏勒盐》《满座盐》《归国盐》。唐诗‘媚赖吴娘唱是盐’,‘更奏新声刮骨盐’。然则,歌诗谓之‘盐’者,如吟、行、曲、引之类云。”

梁乐府《夜夜曲》,或名《昔昔盐》。“昔”即“夜”也。《列子》“昔昔梦为君”[95],“盐”亦曲之别名。

【译文】

梁代的乐府《夜夜曲》,或称《昔昔盐》。“昔”,即指“夜”。《列子》有“昔昔梦为君”,“盐”也是词曲的别名。

二七 《阿亸回》

【题解】

本则辨《阿亸回》与《阿滥堆》二曲之关系。杨慎的主要观点有二:《阿亸回》即《阿滥堆》;二者均为番曲。对此后人多不认可。关于第一点,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三非之曰:“《阿亸回》,本北魏《阿那瓌》曲。阿那瓌者,蠕蠕国主名。用为曲,后讹为《阿亸回》,唐沿之为名。那,乃可切;亸,典可切;瓌即‘瑰’,姑回切。以音相近,故讹。颜真卿诗:‘莫唱《阿亸回》,应云《夜半乐》’是也。杨用修以为即笛曲之《阿滥堆》,此自明皇时曲,失之远矣。”关于第二点,清王琦辨正说:“《唐诗纪事》:骊宫小禽名‘阿滥堆’,明皇御玉笛,采其声翻为曲,且名焉。远近以笛争效之。张祜《华清宫诗》:红树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据此,则《阿滥堆》非番曲也。”据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卷上,“阿滥堆”本为鸟名,唐玄宗采其声翻为笛曲,传于世间,这一材料杨慎于下则《阿滥堆》中亦有举列。这也可证《阿滥堆》并非番曲。

太白诗“羌笛横吹阿亸回”[96],番曲名。张祜集有《阿滥堆》[97],即此也。番人无字,止以声传,故随中国所书,人各不同尔,难以意求也。

【译文】

太白诗有“羌笛横吹阿亸回”,“阿亸回”是番曲名。张祜诗集中有《阿滥堆》,即此。番人没有文字,只以语言相传,所以用中原文字书写时,名称各有不同,难以通过意义来探求。

二八 《阿滥堆》

【题解】

本则举列张祜诗、贺铸词及《中朝故事》和《酉阳杂俎》中的记载,考述《阿滥堆》曲之原始及其名称由来。唐宋诗词均有《阿滥堆》为笛曲的记载,此可证其乐曲形式及源起。《中朝故事》载,阿滥堆为骊山禽名,唐玄宗采其声为曲,并名焉。阿滥堆又作“烂堆”,杨慎引《酉阳杂俎》考其原始。本则前三则材料源自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五亦载有张祜诗及《中朝故事》事。

张祜诗:“红树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宋贺方回长短句云[98]:“待月上潮平波滟,塞管孤吹新阿滥[99]。”《中朝故事》云[100]:“骊山多飞鸟,名阿滥堆,明皇采其声为曲子。又作烂堆。”《酉阳杂俎》云[101]:“烂堆黄,一变之,色如鹙氅[102]转之后[103],乃至累变。横理转细,臆前渐渐微白。”

【译文】

张祜有诗:“红树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宋代贺方回的长短句有言:“待月上潮平波滟,塞管孤吹新阿滥。”《中朝故事》言:“骊山多飞鸟,名阿滥堆,明皇采其声为曲子。又作烂堆。”《酉阳杂俎》有言:“烂堆黄,一变之,色如鹙氅。转之后,乃至累变。横理转细,臆前渐渐微白。”

二九 《乌盐角》

【题解】

本则举宋元笔记及诗作,以推溯《乌盐角》曲的渊源及文献记载。不过,后两则戴复古诗及陈舜道诗中所载之乌盐角,是指卷乌盐树之叶而吹之,与《江邻幾杂志》所载市盐所得之曲并非一事。清陶元藻《全浙诗话》卷十六有辨正:“《丹铅录》曲名有《乌盐角行》。《江邻幾杂志》:始教坊人市盐,得一曲谱于子角中。翻之,遂以名。戴石屏有《乌盐角行》,余读戴书,不类所说。续见舒阆风此题作,云:‘山中一种乌盐树,剥皮为角开春路。’乃悟戴诗‘何如村落卷筒吹,能使时人知稼穑’,与元人《月泉吟社诗》云‘山歌聒耳乌盐角’者,皆指卷叶而吹。江既误解,升庵率引,但看题不看诗也。”

曲名有《乌盐角》,《江邻幾杂志》云[104]:“始教坊家人市盐,得一曲谱于角子中。翻之,遂以名焉[105]。”戴石屏有《乌盐角行》[106]。元人《月泉吟社诗》[107]:“山歌聒耳乌盐角,村酒柔情玉练搥[108]。”

【译文】

词曲名有《乌盐角》,《江邻幾杂志》有言:“起初教坊家人买盐时,在纸角处看到一则曲谱。演奏出来后,就以乌盐角命名它。”戴石屏有《乌盐角行》。元人《月泉吟社诗》言:“山歌聒耳乌盐角,村酒柔情玉练搥。”

三〇 《小梁州》

【题解】

《小梁州》本唐代乐曲名。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艺林学山四》:“梁州本边境,唐人写其意为绝句,歌之,故号《小梁州》。”可知,梁州泛指边地,与梁米并无必然联系。唐有教坊大曲《凉州》,词牌《小梁州》(本名《凉州令》)即从大曲中摘出。此亦可证《小梁州》与梁米无涉。不过,杨慎以为《小梁州》“为西音也”,这是符合实际的。

贾逵曰[109]:“梁米出于蜀汉,香美逾于诸梁,号曰竹根黄。梁州得名以此。”秦地之西,燉煌之间[110],亦产梁米。土沃类蜀,故号小梁州,为西音也。

【译文】

贾逵说:“梁米出自蜀郡和汉中,味道香甜可口超过其他谷物,称为竹根黄。梁州因此得名。”秦地以西,敦煌之间,也产梁米。土地肥沃类似蜀地,所以号称小梁州。《小梁州》是西部边地的音乐。

三一 《六州歌头》

【题解】

本则考《六州歌头》的音调内容特点及“六州”之得名。其主要内容据南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六“六州歌头”条:“《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如‘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者是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怅慨,良不与艳辞同科,诚可喜也。本朝鼓吹止有四曲:《十二时》《导引》《降仙台》并《六州》为曲。每大礼宿斋,或行幸遇夜,每更三奏,名为警场……政和七年诏《六州》改名《崇明祀》,然天下仍谓之《六州》,其称谓已熟也。今前辈集中,大祀大皆有此词。”本则又考六州之名,与《升庵诗话》所列之伊州、渭州、梁州、氐州、甘州、凉州小有差异。任半塘以为以《六州》曲出六胡州,其《唐声诗》下编“簇拍陆州”条云:“此六州,各有地区,且亦各有歌曲,如何又合有一《六州》总曲?唐乐未闻有此制。”其说可信。

《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之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六州得名,盖唐人西边之州,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也。此词宋人大祀大恤[111],皆用此调。国朝大恤[112],则用《应天长》云[113]《伊》《梁》《甘》《石》,唐人乐府多有之。《胡渭州》见张祜诗。《氐州第一》见周美成词。

【译文】

《六州歌头》,本是鼓吹乐曲,音调悲壮。又用古代兴亡的历史事实为表现内容,听到它使人情绪激昂,确实不与艳丽的文辞等同,的确可喜。六州得名,是指唐人西部边陲之州,即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宋人祭祀天地、宗庙或有大忧大患时,都用这一曲调。明朝有大忧大患时,就用《应天长》。《伊》《梁》《甘》《石》,唐人的乐府诗中多见。《胡渭州》参见张祜的诗。《氐州第一》参见周美成的词。

三二 《法曲献仙音》

【题解】

《望江南》乃唐教坊曲,用作词调。此调又有《忆江南》《江南好》《春去也》《梦江南》《梦江口》等名称。杨慎言“白乐天改《法曲》为《忆江南》”,其依据未详。白居易确有《忆江南》三首咏杭州西湖,刘禹锡有《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可知唐代就有以《忆江南》为调名的情况。赤城韩夫人事,见载于陈与义《法驾导引三首》序:“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六,拟作三阕。”此记为杨慎所本。《法驾导引》三阙与《望江南》相近,但起句下多一叠句。杨慎虽言“文士好奇,故神其事以传尔”,但仍归于赤城韩夫人名下。实际上,此词乃陈与义所作,杨慎辨之未精。

《望江南》,即唐《法曲献仙音》也[114]。但《法曲》凡三叠[115],《望江南》止两叠尔。白乐天改《法曲》为《忆江南》。其词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二叠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三叠云:“江南忆,其次忆吴宫。”见《乐府》[116]。南宋绍兴中,杭都酒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以侑之。歌词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曰:“此赤城韩夫人作《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盖龙云。”其词曰:“朝元路[117],朝元路,同驾玉华君[118]。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二叠云:“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三叠云:“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酒,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此辞即《法曲》之腔。文士好奇,故神其事以传尔。岂有天仙而反取开元人间之腔乎?

【译文】

《望江南》,就是唐代的《法曲献仙音》。但《法曲献仙音》共三叠,《望江南》只有两叠。白乐天改《法曲献仙音》为《忆江南》。其词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二叠言:“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三叠言:“江南忆,其次忆吴宫。”见《乐府诗集》。南宋绍兴年间,杭都酒店中,有个道人带着穿着黑衣、梳着椎形发髻的女子,买了一斗酒独自饮用,女子唱歌为他助兴。歌词非人世语。有人记下它,拿它问一个道士。道士说:“这是赤城韩夫人创作的《法驾导引》。黑衣女子大概是龙。”其词言:“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二叠云:“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三叠云:“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酒,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这首词所运用的就是《法曲献仙音》的曲调。读书人好奇,因此将那件事神化进而传播。怎么会有天上神仙反而选取唐代开元时期人间的曲调呢?

三三 《小秦王》

【题解】

唐人多以五七言绝句披乐入歌,是为声诗。其“随名变腔”的情形有之,只是腔调已不可考。因此,杨慎的概括是符合事实的。《小秦王》乃唐教坊曲名,与《秦王破阵乐》内容相同,都是颂扬秦王李世民的丰功伟绩的。从有关文献记载来看,其音律本是慷慨激昂的。杨慎所举三首,从内容上看已与秦王之事无涉。“雁门山上雁初飞”一诗,杨慎以为是妓女盛小丛所作。不过,从《云溪友议》的记载来看,盛小丛只是歌者,并非作者,杨慎所记不确。

唐人绝句多作乐府歌,而七言绝句随名变腔。如《水调歌头》《春莺转》《胡渭州》《小秦王》《三台》《清平调》《阳关》《雨淋铃》,皆是七言绝句而异其名,其腔调不可考矣。予爱《小秦王》三首,其一云:“雁门山上雁初飞。马邑阑中马正肥。陌上朝来逢驿骑,殷勤南北送征衣[119]。”其二云:“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头道韫家。燕子不来春寂寞,小窗和雨梦梨花[120]。”其三云:“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度翠弦中。分明自说长城苦,水阔云寒一夜风[121]。”第一首妓女盛小丛作[122],后二首无名氏。

【译文】

唐代人的绝句多用作乐府歌,而七言绝句依据名称变换曲调。如《水调歌头》《春莺转》《胡渭州》《小秦王》《三台》《清平调》《阳关》《雨淋铃》,都是七言绝句而名称不同,它们的曲调不可考证了。我喜爱《小秦王》三首,其一言:“雁门山上雁初飞。马邑阑中马正肥。陌上朝来逢驿骑,殷勤南北送征衣。”其二言:“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头道韫家。燕子不来春寂寞,小窗和雨梦梨花。”其三言:“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度翠弦中。分明自说长城苦,水阔云寒一夜风。”第一首是妓女盛小丛所作,后二首是无名氏所作。

三四 仄韵绝句

【题解】

本则讨论仄韵绝句的问题。仄韵绝句的体式特点是:七言、四句,三仄韵。本则中,杨慎列举了唐宋人的一些诗词作品作为范例,其中,较为完整的唐人诗歌有“春草萋萋春水绿”一首,姚月华诗两首,《太平广记》所载“妖女”诗一首,共四首;宋人较完整的作品有朱敦儒词一首,张耒诗一首(古诗,截取首四句),杜衍诗一首,共三首。这些作品,有的属近体绝句,如“春草萋萋春水绿”一首;有的属乐府诗,如姚月华《怨诗》两首;有的属古诗,如张耒《对莲花戏寄晁应之》,《词品》截取了其首四句以为范例。有的,则是词,如朱敦儒《春晓曲》(杨慎误记为张元幹词)。此词单调,四句,三仄韵,共二十七字,《词谱》卷一以为正体。杨慎所录也是四句,但每句均为七字(第二句“淅沥”前多一“寒”字),共二十八字,不符合《春晓曲》的体式特征,不知杨慎所据为何。不过,这些诗、词作品大多符合仄韵绝句的特点。

杨慎言:“仄韵绝句,唐人以入乐府。唐人谓之《阿那曲》。”此说成立。《阿那曲》为唐声诗名,《全唐诗·附词》有收录,《词律》卷一以为词调。《太平广记》卷六十九载,开元中,杨贵妃侍儿张云容尝独舞《霓裳》于绣岭宫,贵妃赠诗“罗袖动香香不已”一诗。此诗七言、四句,三仄韵,为本调传辞。任二北《唐声诗》下编第十三有详细考辨:“‘阿那’二字皆读平声,谓舞容之柔靡。此辞乃声诗格调中仄韵七绝之较典型者。首句仄起,次句、三句均平起,末句为仄起,非其它仄韵七绝所能混。”“‘阿那’之义定为舞容,以古乐府为据。他或解为用力之声,或犹云‘何处’,均非此调取名之意。宋人词集中仍有‘阿那曲’名”。杨慎还讲,唐人《阿那曲》,“宋人谓之《鸡叫子》”。是说不确。《宋史·乐志》载:“太平兴国中,伶官蔚茂多侍大宴,闻鸡唱,殿前都虞候崔翰闻之曰:‘此可被管弦乎?’茂多即法其声制曲,曰《鸡叫子》。”据此,《鸡叫子》始创于宋代。今传《鸡叫子》平仄也与此调不同。

仄韵绝句,唐人以入乐府。唐人谓之《阿那曲》,宋人谓之《鸡叫子》。唐诗“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翁,犹唱开元太平曲”[123]。乃无名氏闻鬼仙之谣,非李洞作也[124]。李洞诗集具在,诗体大与此不同,可验。女郎姚月华二首[125]:“春草萋萋春水绿。对此思君泪相续。羞将离恨附东风,理尽秦筝不成曲。”又云:“与君形影分胡越。玉枕经年对离别。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宋张仲宗词云[126]:“西楼月落鸡声急。夜浸疏香寒淅沥。玉人醉渴嚼春冰,晓色入帘横宝瑟[127]。”张文潜荷花一首云[128]:“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青摇柄。水宫仙子斗红妆,轻步凌波踏明镜[129]。”杜祁公咏雨中荷花一首云[130]:“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香汗湿。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131]。”三首皆佳。宋人作诗与唐远,而作词不愧唐人,亦不可晓。《太平广记》载妖女一词云:“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离芳草歇。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132]。”其词亦佳。坡词“春事阑珊芳草歇”亦用其语[133]。或疑“歇”字似“趁”韵,非也。唐刘瑶诗“瑶草歇芳心耿耿”[134],皆有出处,一字不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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