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忽视心灵领域的创作与接受

七月 忽视心灵领域的创作与接受

我所讲的忽视心灵领域的创作,是指中国的某些古典文学创作(《红楼梦》自是例外)、当下似是而非的现代后现代性写作、农村经验书写、都市经验书写,其写作主流都相当迷恋政治的、国民的、历史的、家庭的、道德的、权力的、谋略的、男上女下的书写,即使对个体经验有所倾斜的90年代文学书写,也因为仅仅停留于世俗的大众的雷同的经验之上,读者很快产生阅读疲倦。主流书写对“生存”的追问与控诉多,对“存在”的追问极少,距离心灵的领域很远,缺乏大慈大悲的手笔。

而我为什么又说,在受众方面,也明显可以看到忽视心灵领域的迹象呢?作为民族心理安慰的《红楼梦》居于中国文学庙堂之上,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显然,极度重视心灵与审美的伟大作品《红楼梦》对这个国家的民族心理、文化习惯之影响远远不及《三国演义》《水浒传》,甚至不及《厚黑学》。影视作品之所以不敢轻易惊动《红楼梦》,撇开商业因素不谈,恐怕一方面是因为考虑到受众的接受心理,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文化素养、内心纯度、眼神神韵再难抵达它的境界。“红学”索引派、考据派、新考证派为我们所设的繁文缛节,同样让后人望而生畏。事实上,《红楼梦》的审美意识、对心灵的观照,它大慈大悲的手笔,它的悲剧观、宇宙观、哲学观,至今没有人比王国维的境界说看得更高远更深邃,“《红楼梦》,宇宙的也,哲学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之精神”。对于整个中国文学史,《红楼梦》是一种特殊的审美存在,人们为它树立了牌坊,却漠视它丰美的心灵境界。

在《悲剧与荒诞剧的双重意蕴》(《读书》2005年第7期)一文中,刘再复先生认为《红楼梦》塑造出林黛玉等诗意女子形象,她们的美丽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干净,植根于真性情;同时指出宝玉有一颗真正齐物的平常之心,一颗天然确认人格平等的大爱之心。他看到了心灵力量对时代、国别的超越性。刘再复的文章从宇宙、哲学、文学的角度出发,细致地对王国维的思考视角、《红楼梦》的悲剧与荒诞剧双重意蕴进行了再阐释,这一工作,可以帮助我们远离那些对《〈红楼梦〉评论》(王国维)的片面指责,同时,他也帮我们更清晰地看到,重视历史、政治、社会特征的文学创作与研究如何挤压文学本体的心灵世界、审美意识。

《红楼梦》与另外两部中国古典名著比较起来,如刘再复先生所言:“《三国演义》是一部权术、心术的大全。其中的智慧、义气等也因为进入权术阴谋系统而变质。《水浒传》则是在‘造反有理’和‘情欲有罪’两大理念下造成暴力崇拜和推行残酷的道德专制。”前者的心理阴暗、后者的行动野蛮,二者共有的斗争“哲学”,既是古人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与行动“指南”,也是当下的人们正推崇与热爱的生存潜规则。基于这样的群体心理背景,强调忠孝奴隶式等级观的没有任何借口之类的经管书籍,强调运筹帷幄、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权谋新解,才那么受某些现任管理层、努力向上爬的未来管理层人士的欢迎。这正是不重视心灵领域的创作所培养出来的受众市场,这也是不自觉的整体性心灵焦虑所在。

乃至在文学批评领域里,也可以看到某些批评家如何疏远我们的心灵世界。《天涯》2005年第4期所登载的《李陀、吴亮网络之争》,对文学该不该心存期待、“纯文学”这个概念是否可靠、文学可不可以不批判、如何评价80年代90年代的文学……他们的争议无疑对当下的文学建构有大的启发。而正是基于对批评与文本脱节的忧虑,李陀提出要“直觉在先,理论在后”。确实,直觉、独立判断的能力,是文学批评该具备的基本素养。但事实上,某些批评家早已抛弃了直觉与经验,随时搬出福柯、本雅明、阿多诺、哈贝马斯、德里达、斯皮瓦克、布迪厄这些名字去填充自己文章的虚空,当然,我很景仰这些大师的天才,但如果脱离了中国本土经验,完全脱离了具体文本以及面对文本时的第一判断力,那些高密度的双引号于我们的内心有多大的意义,我心存怀疑。

正因为文学创作与批评对心灵的疏远,受众才会从更世俗的渠道去寻找心灵的依托。《大长今》为什么被那么多人喜欢?几米的画何以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不错,确实是商业渠道让受众有机会看到它们,但看重心灵领域的创作,才是感动人心的根本原因。关于文学的病症、时代的病症,我赞同吴亮先生的说法——市场经济和商业化绝不是它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套用姚鄂梅的一个句式:没有贫瘠的时代,只有贫瘠的心灵。因为心灵贫瘠,所以与心灵直接相关的文学创作、批评、接受也贫瘠而狭隘。但如果心灵丰美、细腻、敏感,如果人类始终具备人类的基本情感,如果人类始终向往心灵的自由与尊严,文学将不会死亡,文学性更不会终结。

个案推介

那些活生生的人与事《收获》,2005年第4期

何顿的中篇小说《希望》想表达哪些人怎么样的“希望”呢?收废品的老五希望可以时时睡上杨琼的身子,希望可以加一间房子让儿子单独住;暗娼杨琼的希望是白痴男人的提前意外死亡……物质也许能带来片刻的希望,只是精神却从来贫瘠瘦弱。杀人者二牛将终生逃亡,物质生活困顿,怎能顾及精神的困顿?读者呢,你们是相信生活比小说更真实更肮脏更腐烂,还是愿意相信小说误将生活肮脏化腐烂化?

为贫瘠诗人所写的挽歌《当代》,2005年第4期

很多人写起爱情,就好像中暑一般,四肢无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但在旁人看起来,又平淡无奇,姚鄂梅的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可能会给读者类同的感觉。小说不算出色之作,但她总算道出80年代诗人生活悲剧的局部真相。贫瘠的诗人眼中,泥土是芬芳的,土墙是温暖的,老母鸡是充满温情的,就连饥饿也是美丽的感受。没有贫瘠的年代,只有贫瘠的诗人——这更像一首为贫瘠诗人所写的挽歌。

异乡人无处可去无路可逃《芙蓉》,2005年第4期

我所指的异乡人,是指心灵上的异乡人,而面对过去,也许每一个人都是心灵上的异乡人,就像《相亲相爱》(尹丽川)中的小明“我”一样。“我”从北京回到曾经发誓再也不回的眉县老家。到眉县之后,要向逝去的父母谢罪、要反省自己的中学恋情、要向东北姑娘支付娱乐费用……唯独不可以泄露自己在北京的辛苦与孤独,“但是现在我走在眉县的大街上,多么希望我在这里真正有一个地方可去”。

过去的想象未来的想象《青年文学》,2005年7月,上半月版

回不到过去,到不了未来,过去、未来荒诞不经,人心乖张不可测度,而此刻又是什么呢?从蒲荔子的短篇小说《2004,2014》《雾做的马》看得出,作者为语言的丰美性、故事的神秘性、思想的叛逆性,正做出写作努力。可惜,文字太用力,难以抵达“人一个,卵一条”的自在随意。太用力的文字,好比刘亮程戴着哲思面具的文字,漂亮得足以稀释所有的残酷,当然也容易满足都市白领的经验想象。

圣人已死大盗不止《书屋》,2005年第7期

读完张远山的《欺世盗名的“读经”运动——兼及“文化保守主义”》一文,内心称快。文章从知识层面、经书的演变史、伪经的思想实质出发,评析了蒋庆所选编的《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如何混淆视听误人子弟、以儒学伪经偷梁换柱、推崇以糟粕领衔的御用儒学。此文有理有据,逻辑分明,有思想有大智慧。我相信,这篇文章对所有关注当下文化动向、传统文化命运的读者,都会有所启发。

巫术与神秘学的娱乐走向《三联生活周刊》,2005年7月18日

本期《三联生活周刊》对巫术、神秘学、“麻瓜”世界、哈利·波特现象进行了特别报道,异域的娱乐消费新动向可以给我们单一又狭窄的思考方式带来什么样不同的视角呢?人们早已习惯了“买”的动作,买《达·芬奇密码》《天使与魔鬼》《哈利·波特》系列……却忘了“思”与“想”的举止。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今天的文化为什么会抗拒巫术、神秘学?我们为什么会害怕万物有灵的说法?

怀念一个时代的诗歌翻译《读书》,2005年第7期

一个时代,北岛所指的想必是20世纪70年代、80年代。在那个时代,他们曾经传奇般地翻译、写作。再久远些的诗歌翻译时代,有戴望舒、冯至、陈敬容这些名字,“艺术家将死去,但他经历的生活的幸福是永恒的”。《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曼德尔施塔姆: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柏桦文字中隐约泄露的翻译之美,让我十分期待北岛即将推出的《时间的玫瑰》。

我们拿什么来拯救中医《天涯》,2005年第4期

粤菜菜系非常注重中医食疗,几乎每一个广东老太都有丰富的中医食疗知识,所谓“食在广东”,食之重点所在并非珍禽野味,而在养生防病。中医理念在民间的自觉代代相传,粤港澳之外的地区似乎不多见。从知识系统来讲,中医早已被边缘化,被学院与政策边缘化。中医有诸多的治疗优势,何以命运堪忧?读读本期韩德强、彭坚的文章,让我们跟他们一道,就像对着很多中国问题一样,痛心,疾首。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