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人逸話丙申夏,偶閒,寫此消暑,無次序,憶即記之。

畫人逸話丙申夏,偶閒,寫此消暑,無次序,憶即記之。

李乾齋修易,海鹽人,妻徐,畫人物。乾齋畫山水,出筆俊爽,類奚鐵生。與鹿牀同時而年略長,鹿牀極推重之。鹿牀工烘染,少俊爽之筆,故平生亦極推重鐵生,此猶董香光晚年時臨南宫書,皆自知其短,欲借助於他山也。其實各有致力之處,各不相掩,正不必於此較量工拙耳。

鹿牀歸杭後,所作畫得意者,署款時“戴”字末撇,均在“異”字長畫上,此蓋暗自標識者。辛亥初,鹿牀畫與徐俟齋畫價值相等,又四五年,俟齋價如故,鹿牀日高,相去數倍矣。解放後,以其爲清效命,一落千丈。此藝術也,我知終不能埋没,自清一代言,恐當以鹿牀爲殿軍。前見一手卷,絹地,題曰《海天霞唱》,海上紅霞掩映,烘染精絶,曾臨之。又見小册頁八幅,闊不及四寸,高不及三寸,墨筆工細,亦臨一過。今惟所臨《别下齋圖》小横幅,尚存行篋中,他皆散失盡矣。予性粗率,不能烘染,故刻意欲臨鹿牀,但始終不能救我之病也。

鹿牀有時倣董玄宰,而墨氣尤厚。曾見一泥金扇,玄宰復生,當亦認爲青出於藍,索值三百金,話一不二,無錢,浩嘆而已。前得一四尺小幅,畫於灑金箋上,粗筆點染,點幾大逾拇指,在京供職時所作,旋有友人强索去。來杭復得一幀,大小相若,宣紙,倣黄鶴山樵,松與石皴,略具山樵意,餘皆鹿牀本色,亦供職京師時作。來杭十年,僅得扇頁二三,小册一頁,及此而已。又得一扇,在骨上,生健如新,可愛也。予弟藏有水僊一幀,予則欲求方寸花卉,未得遇也。鹿牀大幅殊呆滯無韻,亦少見,最佳爲其隨手遣興小品。

蒲作英,嘉興人,幼極聰慧,與陶之方同師讀,陶極拙樸。後陶貴,蒲仍一衿,由是日落拓,不事生産,以書畫自娱,兼以自給。日縱酒不修邊幅,天雨醉歸,着釘鞋上牀,便伸足入被中卧。畫有天趣,用筆直舒横掃,無不盡之鋒,直寫而非畫。花卉尤佳。

吴昌碩俊卿,湖州人,學畫極遲,自江蘇候補不得意歸海上,以篆刻爲生,畫尚不能工也。日走任伯年之門,觀其畫時運筆調色。伯年嗜阿芙蓉,畫必於夜,昌碩夜必往。伯年厭之,以語人。人告昌碩,不如拜作師,昌碩即師伯年。其後名盛,或乃曰非師伯年。然昌碩一生,印第一,字第二,畫究第三。初畫尚有輕筆,後則重,而有時蠻横獷悍矣。獨能造意境,設色亦重而不俗,此其所長。字自石鼓外,行書實師王覺斯,惡其名,始終秘之。印則倣漢泥封,祇能有一,不可有二。而海上紛紛效之,遂成東施矣。

陳師曾衡恪,江西人,在教育部同事至久。其畫以花卉擅長,師昌碩而有書卷氣者。初至日本作畫展,邀餘選其作品。其爲人極淡静而有風趣,贈予畫至多,兵燹之後,僅存山水一幀,即爲餘畫讀書樓者。師曾山水用筆極奔放,惜遠近不分,又不喜烘染,此其所短。留學日本時,乃有倣惲、倣王之作,後不復見矣。

齊白石,湖南人,從王湘綺學詩。早年挾其畫與篆刻,游兩湖府縣幕中,人以其畫筆之工而無生氣,篆刻之整而無刀法,謚之曰“木匠”。予友沈羹梅兆奎之父任湖北某府知府,齊曾處幕中,告予如此。民國初年,至北京,寓法源寺小屋中,出其技鬻於琉璃廠,月餘,無問津者。親至清悶閣、榮寶齋問曰:“今京師畫何人最享盛名?”則曰:“陳師曾”;“全國何人最享盛名?”則曰:“吴昌碩。”“陳吴之畫,可得觀乎?”則各出所畫示之。齊恍然悟,歸寓,盡棄其向之所謂草蟲花卉工而無生氣者,放筆作魚蝦花艸。不數日,又以新作投諸肆中,遂有售者。師曾見之,且驚爲得此奇筆,邀予共訪之。予無暇,師曾自訪之,遂訂交。齊氏之畫,遂有名於北京。自此不復作工筆畫,偶爲老友一作之。其題字亦屢變其體,少年、中年之作,人幾認爲僞作,以款識不同也。第三子能倣其粗淺者,故畫室出入必親啓閉,慮盗用印章,以贋作售人也。此老身佩銅鑰纍纍然成串,行則丁東相驚鳴。出寢室,鎖其寢室;出畫室,鎖其畫室;下致箱篋、抽屉、厨匱,可鎖者無不鎖也。二雛姬侍之,入畫室,乃繫其衣角於畫桌,亦可異矣。予友楊性存最嗜其畫,每年必購數幅,中一大幅八尺者,畫粗筆半身仕女一,顱之大小,與生人相等,白石欲丐回自藏,性存不許也。所貯西洋紅三四巨瓶,故畫荔枝、牡丹,能極鮮艷。人體瘦小,語言質樸。

任伯年,山陰人,幼時傭於上海箋扇店。渭長方售畫上海,私竊倣之,頗亂真。人求渭長畫,渭長懶,應之頗遲,囑箋扇店代求,則限日不誤。知友以問渭長,渭長曰:“無此事。”則出一扇以質之曰:“此非君手筆耶?昨求而今方取歸者也。”渭長閲而笑曰:“此贋鼎,然大佳,我當一探之。”至店,囑求渭長畫,限翌晨取,伯年出應曰:“可。”明日走取,畫成矣。渭長曰:“聞任氏慵於筆,子何能速之?”伯年大聲曰:“此我家叔,故取之易耳。”渭長笑曰:“予即真渭長也,子何誕甚?”伯年聞,即投地崩角呼“叔叔”。渭長曰:“孺子可教,真吾姪也。獨畫未有根柢,我又懶,當修書送爾至蘇州,從爾阜長叔學雙鈎白描可耳。”伯年大喜,摒擋至蘇從阜長,自此真叔姪矣。後又至甬,從姚氏觀所藏名迹,始稍稍變其師法,人物參新羅,花卉參撝叔矣。伯年酷嗜阿芙蓉,其時海上多開燈售煙,有一店,伯年無間寒暑必日至。求畫者欲速得,則與伺候煙盤之人相結,店中爲備筆墨顔料,癮足後請其落筆,又快又好。一日大雪,伯年冒雪行路中,至店吸煙,忽有所會,索紙筆以淡墨揮灑,作風雪旋轉空際狀,旁無别物,署曰“白戰圖”,此神品也,不知流落何處。伯年人物、花卉、鳥獸均佳,早年款倣魯公,畫多人物,亦皆老蓮一派,工而未入化境。嘗見其畫稿數十紙,皆各種魚類,孰爲盛名可以倖致也?間作山水,率直疏放,墨氣亦佳,獨少幽静逥曲之趣。

虚谷飲酒食肉,年需四五百金,一侍者爲之料理。筆資足一年供養即不畫,往往二三月間已擱筆矣。早年亦揚州、焦山之流,畫金魚、松鶴、石笋、松鼠之屬。晚乃神化,畫金魚數筆鈎勒,畫松鼠毛如竪立,畫葉多用方筆,此實近代逸品,惜所傳不多。久住上海關帝廟。清光緒十七年,曾至杭州。

吴秋農穀祥,學唐六如,而畫柳絲極妙,直如鋼筆所畫,人物衣褶亦佳。清代學唐者二人,前爲朱津笠昂之,後則吴也。然吴不如朱之爽辣,工力深而神韻不逸,至若胎息幼丹。早年以細方筆作石,竹枝縱横秀挺。六如真髓所在,則二子均未逮也。秋農生前極蕭索,一扇僅潤資三角,尚無問津者。至揚州售畫,失意返,渡江,以筆、硯投水中。而身後乃奇重之,一扇至三、四十金,畫之遇與不遇,真有時也此爲民國十七、八年時之價

吴伯滔,崇德人,極風趣,無潤求畫者,署曰“滔”,不著姓,再求則署曰“滔滔”,意若曰,此白叨光再叨光也。遇甚雨,頂笠披蓑,行小山間,觀風雨之勢,以求畫意。崇德大火,立高處眺望徹夜,即以朱作火景一圖,題曰:“火海”,惜此圖亦不知流轉何處。伯滔畫雖無特長,而氣息渾厚質樸可喜,且運筆純熟,是其所長。

伯滔子岱秋觀岱,“岱秋”後改“待秋”,尚有江蘇一畫家,亦名吴觀岱。幼從其舅葉古愚學畫。葉氏氣魄小,故岱秋亦不能名一家。游北京無所遇,歸滬上爲商務印書館董理圖畫付珂羅版,乃大進,潤日高。然性殊吝嗇,有求畫者,妻先量紙大小,即溢一寸,必索加潤。白石亦有此癖,每開展覽會,得意之作,決不標價,而曰“面議”。及相見,又視其人之服飾及喜畫程度,再索巨價。此真可笑。王福庵其老友也,語及欲得其粗筆山水一小幀,但此刻僅擕錢八元,岱秋曰:“三尺者此數足矣。”福庵乃罄囊舁之。又一知友得伯滔畫,乞題數語,久不應,索之,則曰:“未送潤,何能下筆?”其行類如此。畫則佈局不甚留意,惟求其滿,常語人曰:“海上人所喜如此,我故投其所好耳。”畫小樹石功力亦深,惜一幅之中,終覺氣勢索然。

費曉樓丹旭,湖州人,仕女極工,惜早死。蔣氏别下齋曾聘之,同時張叔未、張子祥均在列,費年脩百金,二張各八十金。每年以印章稿本授蔣,故市上贋品,皆出蔣手,能辨者少。然柳葉帶草,終不似費之輕靈流麗也。

張子祥,嘉興人,早年畫花卉,六十後兼畫山水,然墨筆者多。享年八十四,又在滬售畫,故流傳之品甚多。亦喜作小蘆雁,翩翩有致。牡丹爲其特長,晚年花葉皆圓。

管芷薌庭芬,海寧人,蔣生沐先生表弟也,亦在别下齋中,亦能畫山水。暮歲無依,無兒女,亦時售畫,然不能工也。

陸廉夫,蘇州人,早年游吴清卿幕中。清卿未去官,即爲之捉刀,故清卿湘中畫,十之八九廉夫筆也。廉夫學石谷而更柔靡,且補筆不經意,往往累及全幅,以其功力深,故風行一時。

“三任”以渭長爲第一,伯年次之,阜長殿軍,此公論也。渭長不壽,早年極寒苦,姚梅伯見其畫,以爲可造,延之家中,出藏畫使臨摩,遂成妙筆。梅伯又時時爲之題句,故渭長後來款字,往往倣梅伯。伯年創作最多,予得《無量壽佛》一幀,佛坐菩提樹下,高逾尺,赭色塗面,頂旁略著數發,秃乃更顯,垂眉不長,眼含笑生縐紋,粗率若不經意,而神態不微不顯,筆墨出老蓮、新羅之外。又見一幀,以山水中横點之法,畫尺餘長叢竹數十竿,暮藹蒼茫,望之森然竹林也,下補流水小石,真所謂無煙火氣亦無筆墨痕矣。渭長學老蓮,衣褶勾勒,近世無對,然晚年亦有脱略形蹟之作,予得一扇,二蕉葉上坐一紅衣女,對爐煮水,全畫皆彩墨塗成,無鈎勒輪廓處,幾如近世水彩畫,題識三次,想亦平生得意之筆。阜長早年爲泥水匠,渭長勸之學畫,用力甚勤,倣老蓮不敢失尺寸,其精者亦能與渭長工筆相混,梅伯亦偶爲之題記。但除白描濃飾工整之外,他皆近俗,款尤劣,故不多著字。

任立凡爲任氏後起之秀,人物、花卉、山水均畫,無一不能,亦無一能精。以山水論,尚不若伯年偶然縱筆狂掃之作,别有風格。人物、花卉,更瞠乎後矣。

吴清卿大澂,蘇州人,篆書爲清末大家,無一體不具,亦無一體不工。以獵碣論,凝重工緻,較老缶之獷悍,相去遠矣。謫官居蘇,以書畫自娱,山水氣息淳厚,運筆亦有篆意。其孫湖帆,近雖以畫名家,然纖巧取悦俗目,殊不能繩武也。

張大千師石濤,時作石濤假畫矇人,人盡知之。然意境奇特,運筆靈活,自是所長。人物衣褶,纖勁飄逸,大似子畏,又與苦瓜不同。所惜僅得石濤輕筆,厚重處一無所得,尤見於山水中畫竹。石濤竹凡三種,一葉向上,此與南田所畫大不同。一下垂,此與石溪所畫又不同。一横點。此或作小枝,小點代蘆葦。大千作此,無一似者。予曾笑語之曰:“此後假石濤,慎勿畫竹,畫竹原形立見矣。”所摹敦煌壁畫,則真足傳世。

大千兄善孖,以畫虎名。邀予過其滬寓,柙畜小虎,指虎爪示予:“此爲睡時爪狀。”又隔籠挑之怒,虎舉跖舒爪,曰:“此爲怒時爪狀。”體物之工如此。善孖戇,不及大千巧,故畫虎外無他能。

金鞏伯,湖州人,嗜畫,山水、花卉均工筆,臨摹古迹可亂真。在玻璃桌上展開古畫,玻璃下裝數電燈透視之,其淡色襯染不能相似者,著色紙背以襯之。然自作者,均板滯無生氣,真一木匠也。贈予書畫至多,兵燹後,盡失之。

鄭午昌弟山水有奇氣。一日,擕所畫一軸見貺,且曰:“冷師,予近刻一印,專嚇上海人。”予問:“何語?”則展畫指押角印示之曰“嵊縣人”。蓋其時海上綁票之案,十九出嵊人也。

馬孟容弟花卉、螃蟹,亦簡潔有致。用心專,用力勤,惜質魯,且又不壽。近公愚弟亦能倣其兄作菊、蟹。公愚以售字起家,無體不書,乃無一能精。甚矣!藝之不可不專,而不可隨人俯仰也。

葛龍芝,海寧人,忠厚長者。耳聾甚,故以“龍芝”作字。畫小人物,極有生動態,“漁家樂”尤佳,旁益一猫一犬,皆神情畢肖。

王小楳畫人物,晚年簡古有神,早歲則多俗筆。

畫人物須具學問,一知當時服飾器用,二知當時環境,三知所畫爲何人,四知所畫爲何等事,方能一一吻合。有人求題王一亭畫《伏生授經圖》,伏生睁目高坐宋時人爲秦檜所製太師椅之上。祇能退回,不著一字。以此類推,可知其難。

“四王”煙客最少見,真者僅見兩幅,著墨不多,神韻自遠,運筆最純熟老練。氣局開張者,當推廉州。麓臺時有生硬處,巒頭尤崛强不合理。石谷工夫深而氣韻差,且時有東拼西凑處,學之雖易,流弊無窮。墨井自意大利歸來後,墨影山光,半參西法一點,近人尚有議論。南田不以山水名,然筆墨均在石谷上,真不食煙火者。

予最佩香光用墨。自米氏父子後,山水始專有用墨者,然高房山、吴仲圭、龔半千皆用之雨景,獨香光晴雨皆宜。其潔净精微,一無塵滓,真千古一人而已。香光畫有款無印者尤可貴,蓋傳家之作,非尋常應酬筆墨,且非代筆故也。

自元四家後,始專尚氣韻,不求形似,畫院之習始革。然畫院亦有佳者,且馬遠、夏珪,亦早不規規形似矣。

張子青、何詩孫之流,均取法近人,未窺大道,故筆力薄弱,意境庸俗。之萬尚時有書卷氣流露,惟樸書、畫皆俗,無一是處。

湯定之工力甚深,資質亦高,雖時有草率品,然規範故在,日處滬上而無海上作家欺人之習。晚年以畫蘭自喜,即有縱横瀟灑之致,要不及楊龍友多矣。山水秀亦不及其祖雨生。

餘樾園紹宋,畫第一,書次之,文最下。山水筆健墨酣,時有奇趣。晚亦法歸玄躬畫竹,甚相似。書則俗在骨。寓京時曾自詫其書曰:“七百年來所無。”餘笑語之曰:“惜我欲求五百年之紙而未得,祇有請君束筆不書耳。”

溥心畬作小品山水,間有宋明人風趣。其人懶甚,往往鈎勒後,隨意由姬人設色,故工者絶少。

清初畫家,南田外,予極愛沈若天。用筆爽辣分明,其倣古諸作,尤能得唐宋精髓,惜流傳不多。

錢叔美媚秀細緻,似畫院中物,而又書卷之氣襲人眉宇,設色明而不俗。夏劍丞兄欲倣之,真覺唐突西子也。

七道士曾衍東,魯人,流寓永嘉。畫人物喜狀梁山泊中人,或迎春、迎親執事,新羅之外,又具一格。僞品極多。近人關良號良公,喜畫戲劇人物

趙撝叔之謙,三十歲前畫山水,款書倣魯公《争座帖》。後乃專畫花卉,能作雙鈎工筆,氣勢盤薄,前無徐青藤之野,後無吴昌碩之獷,卓然大家,品居字上。老蓮衣鉢,在浙中尚有任氏能傳趙撝叔精神,伯年參其一二,昌碩去之遠甚,未見傳者。

姚梅伯花卉可入逸品,胸有書卷者,洵不同也。

鄭大鶴文焯山水工力未深,而意境頗雅,兼能指畫。

方蘭坻又號樗庵,桐鄉人,山水、人物、花卉皆精,與奚鐵生同時。用筆秀潔,造詣極深,微嫌力弱。鐵生不甚善之,故蘭坻畫重於嘉、湖間,而杭人殊不珍視。予喜其沉静秀潔,所藏山水、人物、花卉均具。頃又見潘雅聲臨其《太平盛事》卷,所畫皆閭巷間小販,若吹糖人、補鞋、釘碗之類,計百人,聞爲乾隆南巡時進呈之作。想原物不在人間矣,閲臨本猶神態奕奕如生也。

李穀齋山水善用卓筆焦墨,與黄尊古相伯仲,視其舅高其佩品格爲高,惜不多見。

惲香山平潤而已,運筆少變化,予不甚愛之。

黎二樵,廣州人,書學王,畫學董,皆未得真諦,畫疏簡處亦有似玄宰處。清二百餘年間,廣東藝人也。

黄小松,杭人,印爲八家中稀品,畫瘦而能潤,淡而不冷,簡而不枯,結局、運筆、設色,無不雅馴,另成風格,此真逸品。

奚鐵生,杭人,小試時,縣令知其能畫,命吏呼之畫,傲不應。吏曰:“此非童諧“銅”生,乃鐵生。”奚聞大喜,即字之。知友貴後,即不往還,中年遭回禄,母、妻相繼亡,孑然一身,悽凉下世,未及六十也。畫早年倣古,後乃自出機杼,運筆神俊,點尤出色,惟佈局少變化,類放翁七律,重複者多,此其所短。日本人極重之。

自雲林之後,一變爲漸江,又别出爲垢道人。雲林早年實出北宗,改用細筆,而筆意皆方,子畏作細筆皴時頗法之。後雖略圓轉,究與南宗大異。香山倣倪,用南宗筆法二樵亦然,此所以方枘圓鑿,不能得其神也。然雲林雖冷而秀潤,漸江則冷極而秀潤較差,真深山老衲。程邃荒寒孤冷之極,讀其畫幾疑身處無人之境,蓋垢道人無論濃淡,皆喜用枯墨也。

程青溪正揆與石溪友善,畫則自立門户,用筆極簡,明清間有此一法。萬年少壽祺亦同。程氏愛畫長江風景,相傳平生作百卷,予見六七卷,用筆過簡,易作僞,楚贛之間,時有贋鼎。

石溪出自啓南,工力實較石濤爲深,學之亦不至狂野。以其質實,人不易僞,故倣石濤、八大者多,倣石溪者少。

藍田叔,杭人,以花卉、山水名。用筆老辣排蕩,結局奇險。晚年山水尤佳,花卉不多見,世尤珍之。

馬士英畫相傳極佳,後人惡其姦佞,改其款爲“馮玉瑛”,云秦淮妓也。然從未見有署馮款之畫,馬畫亦未見。

楊龍友文驄,貴州人,畫蘭、竹、山水,均有奇氣,結構亦險而不怪。在杭見一蘭竹卷子,於叢蘭盡處,忽作懸崖數叢,既不生硬,亦不局促,水到渠成,極自然之趣,真奇觀也。

吴可讀侍御,書極庸俗,愛作狹邪游,人稱爲“吴大个子”。後以尸諫,奇矣!不知其尚能畫也,作墨竹頗淋漓有致。

何蝯叟畫,以意爲之,實不成畫,作書法觀可耳。湘有李姓老人,僞作之,頗多,款皆倣何篆書,牛鬼蛇神,以驚世俗。

翁瓶笙晚年時時畫梅、菊。予得一臨石刻王陽明像,又得一倣高且園山水便面,不能不名之爲畫也。

沈寐叟山水臨摹石谷,細筆敷色,皆極工緻,與書法剛健適相反。平生所作不及十幀,慈護兄出以見示。予在杭得一小幀,慈護兄見之曰:“此先君以贈老友者,惟此一幀流傳在外耳。”

湯雨生貽汾,秀潤娟潔,金陵一派中後來之秀,氣魄稍弱。一家子、女、媳均能畫。予見四屏幅博古拓片,中補花卉,全家春節歡宴時筆也。禄民更以仕女著名,亦清麗不俗。

顧麟士畫極爲時重,石面陰陽向背頗精審,然不能畫人物。又往往以石谷叢樹,配麓臺巒頭,故我愛其叔若波甚於麟士。

予弟藏若波臨鹿牀册子,樹身圓潤處,雖萬不及戴,然運筆爽朗,亦稱絶作。每頁爲題一詩,而署其端曰“何必見戴”。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