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李義山錦瑟詩注兼談注詩之難

補李義山錦瑟詩注兼談注詩之難

四十餘年前,予選録自唐至明各家七律、七絶詩,以供吟賞。抗戰歸來,撿篋笥,僅存七册而已。今年八月十三、十八兩日,香港《大公報·藝林》中,連續登載柳文英先生所撰《李義山錦瑟詩發微》,頓觸舊好,檢視存册,玉溪詩宛在,眉間當時曾評云:“起聯託興,此當是義山晚年追憶平生之作。”又云:“二、三聯述以往情形,用莊子夢蝶,不用莊子鼓盆事,當非傷逝之作。”又云:“結聯歸到不堪回念。”蓋歷來注李詩者,以桐鄉馮氏爲最精博,而此詩亦注爲“悼亡”,予意與之相反,故有此評也。柳先生之文,引证繁博,考據詳盡,自可一掃從前之誤。現在我根據我向日評語,再來補充一點。古瑟相傳爲庖犧氏所製,黄帝聽素女彈五十絃之瑟而悲,破之爲二十五絃,説見《説文》,是古瑟原爲五十絃。此詩託物以興,則義山作此詩時,必在五十左右,正是流落蜀川幕府之時,看到古瑟,循着五十絃綫,而歷想往時一切經過情况。起二句總領全詩,用意極爲明白,不必東轉一圈,西繞一彎,如宋人輩發生異説。第三句,原來莊子化蝶,是表示物我兩忘之意,義山借來形容以往之事,如夢境迷離,有若莊之化蝶,蝶之化莊,暗指令狐楚死後,依傍王茂元、鄭亞事,亦若迷離夢境。此是自解,亦有自悔之意。若欲以引用此事作爲悼亡之詩,則莊生鼓盆,明明另有一事,何不引用,而反欲引用化蝶之事?恐義山不致如此顢頇也。自有此種誤解,後人乃推波助瀾,演爲《蝴蝶夢》一劇,真覺可笑。第四句即指作詩時身在東川柳仲郢幕中,無人援引再作朝官,欲歸不得,意極明顯。五、六二句,一言沉淪既久,如滄海之遺珠,無人採貢,徒自掩泣,因之思及此種境界之造成,實由於娶王茂元之女而起,當時固藍田日暖,豈意玉已生煙而化乎?此非悼亡,不過追叙經過而已。此正用雍伯種玉得婦事,確指婚王氏而言。蓋義山首受令狐楚培植,而且教導之作文,相待極厚,至娶王氏,而牛、李之黨相争日烈,令狐綯遂恨其輕薄忘本,不再援手,此實義山晚歲沉淪一大關鍵也。結後二句極明顯,末句亦表露悔意。以上是我一得之見。

因義山此詩,連想到注詩之難,注“游僊”、“無題”詩尤難。舉一現例:我在袁世凱帝制時,曾作《畫堂》一詩,詩曰:“四面流蘇掩畫堂,不聞人語但聞香。三春打漿迎桃葉,九日梳頭嫁阮郎。共道憐才留玉枕,何時踐約悵銀潢?當筵薄醉扶難起,又見繁花抛滿牀。”舉以示友,大抵皆認爲詩法唐人,意則不解。其實起聯指袁氏當時爲其子克定等所蒙蔽。例如袁氏每日必索閲上海《申》、《新》二報,而克定等遂逐日邀人撰寫贊成帝制擁戴袁氏之社論及新聞,改排重印送閲,故袁氏所見,非真《申》、《新》二報也。深處禁中,不見天日,所聞於耳者,無一似人之言;所接於目者,迷離變幻之氣氛而已。第三句指用古德諾等一班外國流氓。第四句指籌安會、君憲救國會等人。第五句指嚴復等人。第六句指國際關係。第七句指閲陳宧電後,憤而病死。末句指死後陷大局於紛亂不堪。皆包括當時史實而言,並時同輩,閲之尚不明瞭,假使隔一二百年後,此詩尚有人讀,不知道作何解。故特附記於後,以見注“無題”詩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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