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缺位之谜

三、历史缺位之谜

黄万波提及《上林赋》,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既然史料记载云里雾里,何妨从古代诗文中找找大熊猫的身影?

《上林赋》出自汉赋大家司马相如之手,但算不得首次涉及大熊猫古名,第一当属《诗经·大雅》,其中有“献其貔皮”。

“貔皮”何物?有学者解释为熊猫皮,也有观点认为是白狐皮。究竟属于哪种动物,年代久远,描写简单,任你遐想。

怪只怪,《诗经》在熊猫身上够抠门,仅仅四个字完事。再看其他,《硕鼠》《燕燕》《鸿雁》《鹿鸣》等,几十种动物通通单独献诗一首,每首诗洋洋洒洒几十上百字,什么动物什么名称,今人一看就懂。

也不能全怪《诗经》。“麋鹿攸伏”,同样是四个字,谁都明白说的是麋鹿,只怪熊猫古名太过离奇。

欲究大熊猫古名,首推《上林赋》,研究者中一片拥戴声。

封建王朝天子独尊,世上的好东西,皇家首先享用。熊猫毛色漂亮,性格相对温顺,如此可爱的动物,地方上焉有不送往长安讨好皇帝的?

各地进贡的犀牛等珍稀动物,圈养在皇家园林上林苑,内有辽阔的森林和草场,喂养异兽几十种,以资天子春秋狩猎。

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极尽铺陈,道尽苑中故事。

这么多的动物,哪种同熊猫沾边?便是《上林赋》“其兽则㺎旄貘犛”中的“貘”。韩兆琦先生这般道来:“ 旄貘犛,四种兽名。貘,似指大熊猫。”这等语气,同《辞源》“或谓即熊猫”的注释如出一辙。

如此不谋而合,原因在四十多年前,考古人员曾在西汉薄太后陵的从葬坑,挖出大熊猫颅骨。

一九七五年六月,陕西省西安市东郊白麓塬,当地村民修建蓄水池时,在地下挖出几个长方形的从葬坑,里面掩埋着动物骨骼。

这里紧邻安葬薄太后的南陵,属于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范围,村民赶紧上报文物部门。

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结论,出乎所有人意料:出土的动物骨骼中,居然有一个完好无缺的大熊猫颅骨。颅骨表面呈白色,年代短暂连亚化石也未形成,根据牙齿损耗程度判断,是只成年熊猫。

从葬坑发现大熊猫,这是国内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实物说话,熊猫研究人员如获至宝。

大熊猫出现在随葬品里,与薄太后生前喜欢宠物分不开。

薄太后本名薄姬,原是项羽部将魏豹的妾。魏豹兵败,薄姬被招入汉宫,后得刘邦宠幸,生下儿子刘恒,母子俩相依为命。大权独揽的吕后死后,刘恒时来运转登上帝位,是为汉文帝。理所当然,薄姬乌鸦变凤凰,母仪天下成为皇太后。

汉文帝事母至孝,继任的汉景帝对祖母亦百依百顺。薄太后归天,汉景帝办丧事,处处想着祖母生前嗜好,安排熊猫、犀牛等珍贵宠物陪葬,让老人家身后不寂寞。

古代皇室贵族该用什么陪葬品,是讲等级的,不可僭越乱了规矩。薄太后身份尊贵,大熊猫陪葬不足为奇。

这份陪葬举足轻重,为后人留下珍贵的古代大熊猫颅骨。

翻遍《上林赋》,数十种动物里,唯独“貘”列入大熊猫古名,可惜仅此一字再无多言。

若嫌《上林赋》小气不够意思,《东周列国志》在“貘”的描写上,倒是很下了一番功夫。

明代冯梦龙的这部历史演义小说,写到楚王与晋公子重耳在云梦泽狩猎时,用了一段长文形容“貘”:

其鼻如象,其头似狮,其足似虎,其发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于马,其文黑白斑驳,剑戟刀箭,俱不能伤……

描写够细腻。只可惜,冯梦龙按小说的套路,妙笔生花之后,读者眼前的“貘”长鼻如象,长尾似牛,躯体比马大,剑戟刀箭不能伤害……这么一番形容,即便果真是“黑白斑驳”的熊猫,也没人敢轻易认同。

同样写狩猎,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左牵黄,右擎苍”一句,则不愧神来之笔。寥寥六个字,左手牵着黄犬,右手擎着苍鹰,指代明确,一目了然。

只怨貘命薄,没有碰上苏东坡。

最让研究者津津乐道的,首推白居易的《貘屏赞》。

古人使用屏风分隔房间,唐朝的时候,流行在屏上画貘辟邪。

白居易患头风,睡觉时须将小屏风移至床头,抵挡穿堂风。恰有画工登门,绘貘其上,诗人灵感突如其来,吟出《貘屏赞》一首,意在讥讽时政。

别的不多说,白乐天诗中的貘“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同大熊猫风马牛不相及。

白居易为诗坛巨匠,一字一句千锤百炼。读其诗,屏上之貘如在眼前,分明怪兽一只,哪有丝毫熊猫模样?

汉代、唐代到明代,相隔千年,三位大文人笔下,貘的形象各不相同。虽然认同“貘”即熊猫古名者众多,我却顾虑重重。疑问随之而来,古代的“貘”,不同时代不同地方,会不会是不同的动物?

历朝历代流传于世的诗文里,涉及动物的数不胜数。

文人大多眼光犀利、观察细致,老虎、豹子、狐狸、猴子等诸多动物,皆能把握特点,写得有鼻子有眼。

何以轮到大熊猫,性格这么温顺,黑白二色这么抢眼,模样这么招人疼逗人爱,居然找不出哪位文人骚客,浓墨重彩留下传世之作?空辜负,国宝那无限风采。

既然诗词小说中难见熊猫踪影,那绘画呢?一部中国古代美术史,高手如林、名家辈出,何不去里边搜寻?

有句成语说得好:按图索骥。

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古人就这么做来着,从岩画、青铜器浮雕、帛画到宣纸作画,留下许多动物的尊容。什么动物什么名称,依图对号入座,错不了。

若古籍所记熊猫确凿无误,上林苑圈养供天子观赏,薄太后当作宠物从葬,武则天作为国礼送往日本,足以显示其为皇家所爱。上有所好下必逐焉,画师们还不争着抢着以熊猫入画,施展平生绝技,讨得君王欢心?

再者,古人好喜庆吉利,丹青里以飞禽走兽呈祥献瑞,千古不变。威风凛凛的老虎、飘逸灵动的猴子、柔美内敛的鹿、舞姿翩翩的鹤,乃至虚无飘渺的龙,传世精品里随处可见。

古人既将熊猫视作瑞兽,不论如何称呼,理当在绘画中占一席之地。

再说,熊猫食竹,一日三餐不离;文人爱竹,尽显气节操守。熊猫与劲竹,二者搭配起来天衣无缝。何况就国画而言,水墨画境界至高,用来表现大熊猫黑白二色,岂不美哉妙哉。

然而,现实残酷又无奈,古代美术史翻个底朝天,就是没熊猫画作留传。历朝历代丹青妙手多了去,何以不见哪位高人动心?

就说唐宋时期,蜀地熊猫的活动区域远超眼下,四川也出了王宰、梁令瓒、黄荃、苏东坡诸多大画家。

其中一个黄荃,身在蜀中长在蜀中,担任前、后蜀国宫廷画师几十载,一度还执掌翰林图画院。黄荃专攻花鸟画,国画里的花鸟画概念宽泛,囊括花鸟兽虫鱼诸类动植物。

黄荃注重观察动植物形态习性,手法细致,笔下的动物形象逼真,画风工整富丽。其子黄居宷、黄居宝等,深得父亲真传。黄家父子的画风受到北宋宫廷的追捧,对宋代花鸟画影响深远。黄荃开院体画之先河,与另一大画家徐熙并称“黄徐”。

父子几人世居成都,加之身为宫廷画师,乃皇帝身边人,到哪里观山赏景一句话的事。无论溯岷江而上,还是登邛崃山脉,几步之遥便是熊猫家园。一旦慧眼独具,笔下黑白兽活灵活现,岂不轻易“天下谁人不识君”!

占尽天时地利的本土名家,尚且视熊猫为无物,何况其他画家。

原因何在?要说没有见过,以当时的生态环境,明显说不过去。人见人爱的熊猫,入不了历代画家的法眼,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归入瑞兽范畴,要么完全被古人忽略。

有人提醒,清朝的《兽谱》里有,那可是皇帝御批钦定。

一七五〇年,乾隆下旨绘制《兽谱》,朝中大臣奉旨筹划,交宫廷画家余省、张为邦承办,十二年后完成。余省、张为邦画艺一流,《兽谱》采用工笔画法,绘各种动物一百八十幅。每一种动物的名称、习性、生活环境等,只要出自典籍,哪怕再荒诞,依旧原样附上。

人们的心愿总是好的,对《兽谱》评价甚高,认为它是工程浩大的文史工程,是图文并茂的动物图志。事实未必如此,说它是精美的工笔画册,具有艺术价值,倒也靠谱;若说是文史工程、动物图志,未免牵强附会。

绘制《兽谱》,本意是彰显大清强盛,令四海归心八方来朝。

大臣们吃透了皇帝的心理,故而《兽谱》中除了部分凡间可见的动物,多属神话传说中的天马、麒麟、白泽等瑞兽,仅为讨好乾隆满足其虚荣心。

便是后人臆断为熊猫的那幅,不看则已,一看大失所望——长腿长鼻长尾巴,外带一双尖耳朵,横看竖看,与熊猫丁点儿关系没有。

睁眼看世界,西方近代的动植物研究,当时走到了哪一步?

十八世纪,欧洲的自然科学研究逐渐迈向一个高峰,大师级人物不断涌现,瑞典博物学家林奈[1]便是其中之一。说来够巧,与《兽谱》同一时期,一七五八年,远隔重洋的林奈发表了《自然系统》第十版。

书中林奈首次提出,将自己用于植物分类和命名的系统,应用于动物领域,确立了生物分类的双名命名法。从此,采用拉丁文“属名+种加词”的双名命名制,对动物进行系统命名,逐渐被学术界认可,成为全世界通用的学术命名方式。

白泽(《清宫兽谱》)

角端(《清宫兽谱》)

貘,或作貊,一名白豹(《清宫兽谱》)

貔(《清宫兽谱》)

麒麟(《清宫兽谱》)

驺虞(《清宫兽谱》)

对动植物采用这种命名方式,一改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动植物分类法,不仅将前人的动植物知识系统化,还将其尽数囊括,故称万有分类法。同时,原先命名时出现的学名冗长、语言文字隔阂、同物异名或异物同名等混乱现象,也得到有效解决。

虽然后人看来,林奈提出的分类和命名规则相对简单,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已然是一场革新,林奈也因此成为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奠基人。今天世界上许多大学,如美国的芝加哥大学、瑞士的隆德大学等,校园里都有林奈的雕像。

东西方在动植物学研究上的差距迅速拉开。立志于博物学探究的西方传教士、探险家们,雄心勃勃、前赴后继、不畏艰险来到中国,希望在这片古老而辽阔的大地上,能够发现动植物新种,尤其是珍稀物种,一鸣惊人。

千万年一路走来,知音难觅的大熊猫,终于迎来慧眼识珠人。

一八六九年,四川西部的夹金山,法国传教士戴维的到来,让黑白兽命运陡转。


【注释】

[1] 林奈 :即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瑞典生物学家,动植物双名命名法(binomial nomenclature)的创立者。他首先提出“界、门、纲、目、属、种”的物种分类法,沿用至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