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行径都是诗

毕生行径都是诗

王立

海宁西山,山不高,水不深,却因诗人志摩而飘逸灵动。早就倾心于那绮丽雅致的诗文,如一弯光华纯净的新月映照我的心空。

曲曲折折寻进西山,拜谒诗人徐志摩之墓。一路荒芜,一路诗意。自山脚始至墓前止,一共三十五级台阶,这正暗合了诗人志摩在这人世间走过的三十五载春与秋。天妒英才、天扼英才。七十多年前一场不幸的空难,令志摩罹难于济南南部山区,一代诗神永别人寰。1931年11月19日,这一天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黑色的祭日。冬季的寒风冰冷彻骨,吹落了一片浪漫的云。

山色青翠,春光葳蕤。志摩的西山墓地,白石铺地,青石为阶。花岗岩墓碑上镌刻着七个字:诗人徐志摩之墓。碑前的半圆形墓台恰如一弯新月,寓意着志摩是现代文学史上“新月派”杰出的诗人。墓前台阶两旁的土坡上,各倚着一册翻开的石书。

左侧石书上,刻着志摩诗歌《翡冷翠的一夜·偶然》中的名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右侧石书上,刻的是志摩名诗《猛虎集·再别康桥》的第一段: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当徐志摩追悼会在北大举行时,德高望重的教育家蔡元培敬送的挽联是:

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坐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毕生行径都是诗。”此句论志摩,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在志摩短暂的生命中,他始终是充满了“完全诗意的信仰”。他可以冒着大雨在异国的康桥上等待美丽的彩虹;他可以放弃在美国即将完成的学业而赶赴英国,只为了他所崇拜的罗素……诗人的率真与热烈,在志摩身上体现得如此和谐统一。因而,他的诗与散文,在暮气沉沉的旧中国文坛上,开创了一代清新、浪漫、绮丽、雅致的文风。

志摩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崇尚自由、真、爱、美。他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是他诗人本质的真情流露。他说:“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志摩对于伴侣之理解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生活伴侣,他要寻访的是灵魂的伴侣,是精神上的知己,心灵中的密友。这种形而上的理想,是志摩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所不懈追求的。

为了那个在英国伦敦一见倾心的才女林徽因,志摩坚决地与结婚七年的原配夫人张幼仪在德国柏林离了婚,成了一个“自由的生命”。然而,林徽因出于对婚姻理性的把握,或者说缘分所致,最终选择了梁思成。她曾哭着对志摩说:“徐兄,我会把我们两个生命的邂逅永远珍存在记忆里,我的心里永远有你的位置。有时候,真爱是无需说出的。”当林徽因说出这句话时,眼泪落在了咖啡杯里。

志摩当然读得懂林徽因的心声。他寻寻觅觅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好友王赓的妻子陆小曼的身上。

志摩与陆小曼的婚恋在当时的京沪引起了轩然大波,流言蜚语四起。陆小曼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我曾看到过一张陆小曼的黑白照片。这个民国名媛端坐于书案前,右手支额,左手翻书,带着浅浅的笑意低头阅读。清纯的容颜、如兰的气息,弥漫着入骨的风情。她曾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家,工山水、花卉,擅长戏剧表演,精通英文、法文,写得一手好诗文,还翻译了意大利戏剧《海市蜃楼》,可谓多才多艺。她美艳绝伦地活跃于京城的社交界。故而文化名流胡适曾如此感慨道,陆小曼是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徐志摩与陆小曼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相爱,成为民国最为传奇的浪漫爱情之一。志摩的朋友、小说家郁达夫后来这样说:“他们的一段浓情,若在进步的社会里,有理解的社会里,岂不是千古的美谈?忠厚柔艳如小曼,热情诚挚若志摩,遇合到一道,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哪里顾得到纲常伦教?哪里顾得到宗法家风?”

无论是来自社会舆论的非议,还是两个主角的家庭的反对,对这一对有情人的压力之大,常人是难以承受的。而以志摩的浪漫与激情,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他义无反顾地与陆小曼结成姻缘的。两个婚姻的叛逆者,最终不顾一切地冲破了所有的桎梏,终成眷属。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北京北海公园结婚。志摩夫妇的朋友胡适是介绍人,志摩的老师梁启超是证婚人。梁启超对得意门生志摩与陆小曼的再婚十分不满,在喜庆的婚礼上,他的证婚词是严厉的训斥,这使得一对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不惊愕失色。

或许是诗人心灵相通的缘故,印度文学大师泰戈尔对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恋甚是欢喜的。1924年4月,泰戈尔第一次访华,是应梁启超等以北京“讲学社”的名义之邀请,率领由国际大学教授、梵文学者等一行六人组成的访华团,对中国进行了访问。诗人志摩全程陪同他到各处旅行,给他的演讲做翻译,与泰戈尔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泰戈尔回国后致信给志摩说:“从旅行的日子里所获得的回忆日夕萦绕心头,而我在中国所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中,你的友谊是其中之一。”泰戈尔第二次访华,则完全是出于与志摩的私谊。1929年3月,泰戈尔自印度启程去美国、日本讲学时,首先来到上海与徐志摩相聚。当时,徐志摩与陆小曼婚后住在福煦路四明村。讲学归途,泰戈尔又来到上海,在志摩夫妇三间半的小屋中,盘桓数日后回到了印度。泰戈尔临别时赠给志摩夫妇自画像一幅,自画如高大的山峰,并题诗句曰:“山峰盼望他能变成一只小鸟,放下他那沉默的重担。”

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是任性的爱情所致,待到灼人的罗曼蒂克冷却下来时,必须面对现实生活的风刀霜剑,没有任何温情与浪漫可言。志摩在1925年8月9日以笔对陆小曼深情地诉说:“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爱眉小札》)天真的志摩,以为有了爱情,就什么都有了。然而,这仅仅是热恋中人的幼稚愿景。他们结婚后,陆小曼的母亲对志摩这个女婿始终是有怨言的,甚是冷淡。而志摩的父亲拒绝接受陆小曼这个媳妇,后关系日益恶化,身为海宁硖石的富商徐申如甚至切断了与儿子志摩的经济往来。

失去了家庭接济的志摩,生活陷入了极其痛苦的窘境。恃宠而骄的陆小曼,却依然任性地奢华生活,风光娱乐。北方佳丽迅即成为沪上社交界的中心人物,又因体弱犯病,志摩的朋友翁瑞午有一手推拿绝技,给陆小曼推拿治病的同时,还诱使她抽上了“阿芙蓉”。十里洋场的交际花,挥金如土的陆小曼,把志摩的经济状况拖累得难以为继。

志摩为了满足陆小曼的挥霍,不得不同时在三所大学任教,课余赶写诗文赚取稿费,但是经济上始终捉襟见肘,甚至债台高筑。1930年秋,志摩应胡适之邀,赴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他想把陆小曼带到北京,开辟一个新天地,纵然是好言相劝,苦苦哀求,但固执的陆小曼坚决不愿离沪北上。夫妻俩就这样南北分离,无可奈何。志摩实在是太爱陆小曼了,在1931年春夏间,志摩南北奔波,“往返八次之多,不遑宁处”。而志摩为了省钱,往往是搭乘免费的邮机。

一个浪漫的诗人,为了心爱的眉,在金钱的纠缠中,痛苦万分。1931年6月14日,志摩在北平对“至爱的老婆”写道:“钱是真可恶,来时不易,去时太易。”这金钱确实可恶可恨,让诗人走投无路。除了金钱的逼迫,还有一个令人难堪的翁瑞午,对于他与陆小曼暧昧关系的浮言,志摩曾这样辩解说:“夫妇的关系是爱,朋友的关系是情,罗襦半解,妙手摩挲,这是医病;芙蓉对枕,吐雾吞云,最多只能谈情,不能做爱。”颇见良苦用心。话虽如此,以志摩之诗人的敏感,心头一定是充满了阴影。

纵然如此,志摩对陆小曼依然是迁就与娇惯的,其爱一如既往:“I may not love you so passionately as before,but I love all the more sincerely and truly for all those years.And may this brief separation bring about another gush of passionate love from both sides so that each of us will be willing to sacrifice for the wake of the other!(我爱你可能不如从前那样热烈,但这些年来我的爱是更加诚挚,更加真心的。唯愿这次短暂的分离能使我俩再度迸发热烈的爱,甘心为对方献身!)”(《爱眉小札》)

夜读《爱眉小札》,志摩的浓得化不开的爱与情,无数次让我不胜感叹而心疼。在志摩遇难次日,胡适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无第二人!”志摩,真是个可怜的痴情人。志摩对陆小曼,可真是怀了天大的爱。

直到志摩不幸坠机身亡,陆小曼始从绮丽的堕落的梦中惊醒。志摩的遗体自济南运抵上海,在万国殡仪馆举行大殓时,陆小曼悲痛欲绝。在志摩的遗物中,居然有一件完整无缺的遗物——那是陆小曼的一幅山水画长卷。志摩把这幅长卷藏在铁匣中,随身携带,可见心爱之极。

如坠深渊的未亡人,撰写了一幅痛楚的挽联:

多少前尘惊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老母;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苍天因何绝我如斯。”陆小曼在致胡适的信中写道,“这一下我可真成了半死的人了。”时年二十九岁的陆小曼,与志摩度过了五年婚姻生活,挥霍了志摩全部的爱,而当志摩猝然罹难,她感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锥心之痛。在志摩死后一个多月时,痛不欲生的她写了一篇催人泪下的痛悼之作《哭摩》:“一转眼,你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甚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时的悲念你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疼得发不出声。”

从此,陆小曼在上海素服隐居,绝迹娱乐界。心如止水的她,在充满了斥责、非议、发难的尘世中,除了绘画、写作外,悉心收集、整理志摩的诗文、日记、书信,终于在1936年与赵家璧一起编定了《志摩全集》。“遗文编就答君心”,小曼,真可算得志摩灵魂之伴侣了。

因为志摩的逝世,大多的朋友如潮退去。在陆小曼的身边,唯有翁瑞午不离不弃。志摩永是活在小曼的心中,她经常买来鲜花供在志摩的遗像前,以志纪念。而翁瑞午对陆小曼始终是重情重义。“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然而,即使是美人迟暮、病病恹恹,虽然陆小曼说她与翁瑞午“只有感情,没有爱情”,翁瑞午亦痴心厮守,不惜变卖全部的古董、字画,以供陆小曼生活和治病所需,直到终老谢世。这真是一个难得的男人。

1933年的清明节,陆小曼只身一人,来到海宁硖石,给志摩上坟。这是她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海宁硖石。在这硖石的干河街,有一栋二层的小洋房。1926年11月中旬,新婚燕尔的志摩携小曼回故乡硖石,生活在这座小洋房中,过着“草青人远,一流清涧”的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诗人总是别出心裁的,志摩把这小洋房称为“香巢”。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因军阀战事,志摩夫妇即离开硖石,避走沪上。我相信,志摩夫妇在硖石朝夕相处的短暂日子里,应是小曼最幸福的美丽时光。然而,因为志摩父亲的坚决排斥,小曼已不能再去“香巢”重温旧情,过去的一切成了苦涩与伤心的回忆。

怅然若失的小曼,黯然神伤地回到了上海,写下了一首诗——《癸酉清明回硖扫墓有感》:

肠断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

写到湖山总寂廖。

晚年的陆小曼,得到了新中国上海市首任市长陈毅的关怀。在上海美协举办的一次画展中,陈毅看到了陆小曼的画作,在确认了她是徐志摩的遗孀后,陈毅说:“这样的文化老人应该予以照顾。”当时陈毅还说听过徐志摩的讲课,以“徐志摩是我的老师”相称。后来我查阅了历史资料,未能查证陈毅是否听过徐志摩的课,但是其中有一则掌故引起了我的注意。1925年10至1926年10月,徐志摩接手主编《晨报·副刊》时,发起了一场关于苏俄问题以及中国命运的大讨论。诗人志摩与青年革命家陈毅亦有笔战论争和思想交锋,至今读来倍感精彩,使我看到了志摩思想的另一个侧面,丰富了我对志摩的认识。我想,陈毅对此番论争是记忆犹新的,更因具有诗人气质的元帅对诗人志摩的惺惺相惜,因此有意照顾志摩的遗孀。

1956年4月,陆小曼受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尔后,加入了农工民主党,成为上海画院的画师。1959年,陆小曼当上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还被评为全国美协“三八红旗手”。陆小曼历经荣华与磨难的生命,得到了新生。

1965年4月3日,在又一个“清明节”来临之前,陆小曼走完了生命的历程。她最后的两个遗愿都与志摩有关:一是请求赵家璧帮助出版她呕心沥血编就的《志摩全集》;二是对赵清阁说,“希望在死后能和志摩合葬”。

在小曼的心灵深处,她的最爱始终是她的“摩摩”。亦如志摩生前,他对勾魂夺魄的“眉”永远爱意无限一般。

距离小曼离别人世已四十多年的漫长时光,由她直接参与编辑的《志摩全集》,终于在1983年初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印行出版,更名为《徐志摩全集》(五卷)。然而,小曼与志摩的合葬遗愿,因为各种原因,终成憾事。

志摩葬在海宁西山,小曼葬在苏州东山。这一西一东,相距犹如海角天涯。山与山不能相逢,而他们彼此相爱的灵魂呢?生前他们是如此的化不开的浓情蜜意,死后却是天各一方、孤寂冷冢。

如果志摩在世,以他善良本真的性情,以他对小曼的深爱,他怎么能容得小曼受到如此的委屈呢?

“海宁没有明白人。”曾经著过《徐志摩传》的山西作家韩石山激愤地写道,“无论是从旧道德上说,还是从新道德上说,都应当把陆小曼的棺木迎回去,跟徐志摩合葬在一起。这事情,迟早会有人办的,这一代的海宁人不办,下一代也会办,下一代不办,下下一代也会办。我就不信海宁永远也出不了一个明白人。”

显然,韩石山是为小曼鸣不平。

而我,也一样的为小曼鸣不平。

时光荏苒,余韵犹存。诗人志摩对于爱情的追求,如同他的诗歌一般,一波三折、一唱三叹。

在他的心底,究竟谁是他永远寻觅的灵魂伴侣?

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在中国文坛恰如惊鸿一瞥,又倏然消逝。当志摩离开了人间,便从此与他心目中的灵魂伴侣擦肩而过了,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只有美丽的诗魂依然在这平凡庸俗的尘世间、在我们情感的天空中飞舞着……

《东京文学》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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