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春来早

山乡春来早

早就读过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一直以来,总以为山里的春天总要比山外晚很多。可最近的一次山中漫游,却使我对文学阅读积淀在头脑中的这一观念有了转变。

今年的春节,母亲是在莱芜三弟家过的。正月初四,她想去济南三叔那里看看,于是我们就分别从泰安、莱芜汇聚到济南。返回经过泰安时,母亲就在白马石紫欣园的三妹家住下了。

正月十五这天,我们到三妹家守着母亲过元宵节,午饭之后,趁她休息的工夫,我和妻子便决定去山里走走。我们顺着卧龙峪的那条小路一直往上,沿着新修的一条水泥路走进了山中腹地,惊奇地发现,在泰城依然是男女老少皆冬装的时节,山里却是一派春情初展的萌动景象。

那朝阳的山坳里,满坡的枯草都已开始染黄吐绿,特别是水沟两旁的,已经泛出青翠的色泽,显露出一派葱郁气象。还有那涧边的白杨,缨状的花絮都已经长到三四厘米长了。临水的垂柳,随轻风自我曼舞,引人联想到“风弱知催柳,林青觉待花”的诗句,就如同城中的爱美女性,感悟到春风春意,便即刻开始扭动起腰肢,以抖落掉整个冬季绕身积聚的脂肪,来展示“春风杨柳”的迷人形象。

显然,“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两句诗,放在这里是不确切的。元宵节的泰城,整个还是一派冬意未尽的气氛,走进山里,却感受到了“弱柳千条杏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的境界。由此便想到,我们读过的文学作品,即使是名诗名句,也只能是为人们提供一个审美的角度,如果当成普遍的规律来理解,很可能就会走入认识的误区。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写的是庐山牯岭寺院的春天景象。庐山牯岭,是海拔1164米的云中小镇,大林寺即是牯岭历史上著名的三大寺院之一。当然,寺院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是白居易当年咏诗的花径还在。2005年去庐山考察时,我还在雕刻着白居易诗歌的花径旧址拍照留念。

高处不胜寒,所谓人间芳菲尽,山寺桃花开,写的是千米之上高山寺院的桃花,不但反映了环境的独特,而且蕴含着诗人特有的主观意绪,是不能作为普遍的规律来认定的。

人们习惯于把书视为知识的海洋,读书可以增长知识、愉悦性情,同时也是认识世界的一条捷径。然而如果完全脱离社会实践只从书中寻求处世方式,一味沉浸其中,也容易导入自我认识的歧途。特别是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蕴含着复杂的个人情怀,就更需要既深入其中感悟真谛,又超脱其外保持自我。

元宵节的山中漫步,使我进一步领悟到在亲身经历中自我感知的神圣,进而开始触摸淡忘已久的山乡记忆,并意识到当年的体味与感悟,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起到的作用或许是无可取代的。

我是在鲁南的平原地区长大的。第一次认识山里的世界,还是在初中毕业后。

春节刚过,勤劳的庄稼人就要开始筹划春耕生产,因为许多开春之际的播撒栽植,是要在此之前的许多天就必须动手做准备的。譬如地瓜这种用薯秧扦插栽植的作物,就需要在扦插前,先经过40至50天的温室育苗,因此,如果要在农历三月栽植,出了正月就必须开始育地瓜苗了。为了少花钱又能买到优质的地瓜品种,那一年,队长决定派人到邹县的城前镇去买地瓜种。

城前地处鲁中南的低山丘岭地带,那里山峦环绕,丘陵连绵,沟壑纵横,多以种植地瓜、谷子等耐旱作物为主。

从方位上说,城前镇位于滕县东北,与现在的邹城、滕州、平邑、泗水交界。这里有著名的蓝陵城遗址,据明万历三年《滕县志·古迹志》记载:“蓝陵城,在滕县东北八十里(亦说为一百一十里)处城前集后。城前者,蓝陵城之前也。”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城前镇一直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农副产品集散地。

按理说,到百里之外进行采购,一般要派那些年长而富有经验的人员,但考虑到异乡交易记账结账的重要性,队长便决定派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跟着,我则有幸被选中了。按照城前镇农历逢四排九为集日来计算,过完二月二,我与其他三位长辈一起,拉着两辆地排车,一大早便向着东北方向出发了。

一上路没走多远,年长的三位便开始感叹,说村里的好多人,到老都没出过滕县地界,我年纪轻轻的,第一次出门就到这么远的地方,是很难得的。

他们都是我的父辈人,不但年纪大,经历也丰富,那言谈话语中的意思,分明包含着对我这个从小老实听话、上学后也一直是好学生的乖孩子的夸赞与肯定。尽管我小学刚要毕业时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可以说自此没怎么再系统地学习,然而那从小就在人们心里留下的印象,却始终都没有改变。这次队长派我跟着几位长辈出远门,在他们看来,犹如现在职务职称晋升时的破格提拔。他们围绕着这一现象你一言我一语的感叹,提炼为内心里的潜台词,那意思类乎就是:我们不会看错的,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怎么样,刚刚初中毕业,就被队长重用了吧?

我在长辈们那里树立起来的乖孩子形象,除了学习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从来不与大人顶嘴,老实听话,少言寡语。当然这种心性后来慢慢转变了不少,不过在农村的那一段时间,本色保持得还是比较稳定的。所以在前往城前的一路上,听着三位叔叔大爷天南地北的侃大山,我则一声不吭,只顾举目观察着迎面扑来的新奇世界。

时近晌午,我们将几十里的平原小路甩在了身后,开始跨入了丛山包围的丘陵地区。映入眼帘的,是四面环山层叠有序的自然环境。有别于大平原那极目远眺一片空旷的感觉,这里满眼都是枝杈交错的一棵棵果树,它们沿着碎石垒起的堤堰层层排列,其中的早熟种类譬如杏树,都已花蕾初绽,那白色的花苞零落稀疏,似辰星般点缀在满山满坡的果树林里。

从路边开始,树丛随堤堰层层上升,不断把人的目光引向高处,进而将远山近树结合起来,拼组成一幅幅质朴的、多维而又立体的自然风景。为了抓紧时间赶路,我们加快脚步前行,随着山路的蜿蜒,那眼前的风景画,就如同儿童时期看过的“拉洋片”似的,一幅幅变幻着逐渐后移。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城前镇。

在镇里,找到了一家车马店。店主领我们来到一个房间里,由于外地来赶集的买卖人很多,那铺着谷草和苇席的地铺上,早已经住下了好几个人,再加上我们四个,着实有点拥挤了。

店家说:“今天客人多,劳驾大家挤一挤。”

一位年轻人很不情愿,一边挪被窝一边嘟哝着:“怎么挤啊,再挤只能压摞睡了。”

话音未落,店家不愿意了,“你说的什么话?要压回你们那里压去!”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上去夺那青年人的行李,说什么也不让他在这里住了,非要把他赶出去。

周围的人赶紧打圆场,“大哥大哥,别生气,他是顺嘴说笑话的。”

“谁是你大哥!”哪承想店家听到这称呼更火了,非要把他们这一伙儿全都赶走,“这是正经店,不收留不三不四的人!”

麻烦了!这“压摞”的官司还没了结,一句“大哥”又火上浇油,矛盾越闹越大。

有位看似走南闯北的长者,自言自语地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年轻人不懂深浅,乱说话,惹祸了吧?”

他怕闹得不可收拾,影响了大家住店,只好倚老卖老挺身而出,赔笑脸面对着店家“二哥二哥”地叫着,开始施展自己见多识广的本事。那可能是一个读过几年诗书的农村秀才似的人物,你别说,那说出来的话,还真的让人有一种文出有典、句句在理的感觉。

随着“秀才”的一句句劝说,其他人才纷纷恍然大悟,是啊,这是什么地方?是丛山包围的蓝陵故城,坚守的就是传统的习俗与面子。本来年轻人的玩笑话已被视为山外不良心态的入侵,你再用“大哥”武大郎来触发店家不愉快的联想,那不是明摆着找抽吗?

长者费尽了口舌,最后总算说服了店家,不再追究了。大家各自吃饭睡觉,谁也不敢再多说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走出车马店,那集市上已经是人头攒动。

山乡的集市,给人的最大感觉是朴实而内敛。与山外特别是城里的春的浮华不同,这里的春情春意,是早早地涌动在人们心里的,充满着生命的质感。这种质感,说到底是不同的生活理念、价值观念和人生境界造成的。巡视整个集市,春天的种子,春天的树苗,春耕的牲畜,春播的用具,应有尽有。从外表上看,不见春的奢迷与浮华,而置身其中,你却能真正感受到一种压抑不住的春的气息,萦回在每一个角落里。

我们把整个集市大概的走了一遍,然后直奔卖地瓜的区域。

一问价钱,并不比平原地区便宜,如果按照这个价格买回去,加上人工费用等,还不如在当地买合适。

不过来都来了,大家决定还是分头去讲价。

我来到一个地瓜摊前,问完价格,便按照自己想好的逻辑,一五一十地与卖家讨起价来。我先从几斤地瓜晒一斤地瓜干说起,然后再拿集市上的地瓜干价格与地瓜价格相比较,一斤鲜地瓜的价格都快赶上一斤地瓜干的钱了。心想着这样一论证,足可以说明地瓜卖得太贵了吧,逼他降降价,理由够充分了吧。

哪成想我讲了半天,卖主最后只回应了一句话,他承认与地瓜干相比,这鲜地瓜确实不便宜,“你买的是地瓜种,买针不能品铁!”

他不和你争辩空洞的道理,那没用。他以具象来类比:你是买地瓜种,那地瓜干再便宜,也没有参考价值,这就如同买针,那么丁点儿的东西,以铁的价格来论它的贵贱,那合适吗?当然不合适。

“买针不能品铁”,短短六个字,生动而真切,形象而具体,简洁而深刻,朴实无华,说出的是生活中的大道理,充满着辩证思维的深刻哲理。多少年来,它一直深藏在我的内心里,影响着我对生活的思考与认识。

由于价格的原因,我们那次城前之行并未完成队长交付的地瓜种购买任务,只买了少量的地瓜回来,其他的地瓜种,依然还是在当地的集市上解决的。然而作为一次远行,那次经历可谓是一次山乡初春的洗礼。

临返回之前,我抽空逛了趟城前镇上的代销店,看到店里悬挂着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剧照,其中有一幅是杨子荣“打虎上山”图像,特别喜欢。在茫茫林海中,杨子荣扬鞭催马,昂首高歌,剧照下方的一串文字分外耀眼:迎来春色换人间!

我掏钱买了一张,作为这趟远离家乡的旅行纪念。

……

元宵节的山里漫步,引发我翻开了当年记忆的闸门,走进了记忆中的山间小路和集镇上的古旧街道,徜徉其中。反复地触摸着那头脑中接踵而来的景象,不单印证着山乡春来早的体验,还让我想到了很多很多。

譬如随着书越读越多,很多时候往往就疏忽了亲身的体验,不论是对社会万象还是对自然人生,都慢慢地疏懒了自我的实践,而习惯于动辄从脑海里翻腾既有的概念。久而久之,生活便越来越简单化概念化,失却了很多感受。

事实上,世界既复杂又多变,理论也好文学也好,都只能概括反映它的冰山一角,特别是具体到内在的细节层面,没有什么能比亲身的感知更鲜活、更真切、更丰富、更具有说服力。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无数现实告诉人们,读万卷书重要,行万里路更重要;如果把行路理解为亲身的实践,也可以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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