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并不算远,上小学、中学的时候,隔几年总要回去一次。那列总在0点50分停靠小站的慢车,单程才12块7角钱。现在居住在城市里,有了快车甚而飞机,车票贵些,但同当时的家庭收入相比,也依然算不得什么。一天天一年年就这么过来了,却很少回去过。
因而就越发有一种思念、一种折磨、一种祝福、一种回望。
家乡在渤海湾里。记忆里那般辽阔广大,放眼望去,四下里总能望见蓝天和大地的相接处。夏秋季节,旷野里便到处飘扬了细细长长的芦草,白穗子在风中高高低低,翻起无尽的波浪;白颜色的太阳,也总是那般邈远,苍苍茫茫浮涌在芦丛中。
这片土地原是属于大海的,每条河流都像大海的经脉,有潮涨和潮落。因而这土地就显得特别地殷实、特别地黏厚,时常被海水浸滋,又时常被长久地遗忘。因而那旷阔的地上,就有了无数条随意的道路,连着晨星样稀落的村庄。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总是泥泞的,路上满是深深的车辙。即使到了晴天,路也并不好走,一条条道沟凝固在那里,生出许多艰难。而这并未阻碍人们的脚步,他们依然赶着牛车,推着吱呀响的独轮车,骑着笨重的大杆车来来往往。牛车上那种古战车一般的大木轱辘,周身铆了铁钉,箍了铁圈,既笨重又显得凛然,老牛拉起来慢慢悠悠。那种悠然自得的节奏,是否也培养了家乡人沉稳朴实的性格呢?生活无疑十分闭塞,以至于村头猛然出现一辆汽车什么的,小人儿们会嗷嗷叫着追出去好远。遇到街上来了生人,村人总是一脸善意地冲你微笑,问你几时来的,吃过饭没,邀你到家里坐。乡风乡俗可亲可感。
我的家乡人就是这样。他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早已认可了这种现实,或者说被这种现实所征服。他们没有感觉出什么荒凉、寂寞和种种不如意,反而整天都生活得很自在、很充实。
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早起天刚亮下地,晚间星星点灯才归。而每个人归来的担子上、车子上还必有结结实实的两大捆芦草,以续燃喷香的炊烟。那些个男人们,个个生得黑红粗壮,肌骨疙疙瘩瘩,而女人则温婉细腻,高挑匀称,让人感受到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尤其在插秧时节,女人们将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健美白皙的小腿,欢笑中涌动一股春情,男人们都会感受到天地的宽广与生活的温馨。到了秋天,又白又香的稻米、手工编织的细细密密的苇席,从条条泥泞的路上出口到很多国家和地区。
在我带有诗人的意味写到这些的时候,我对可亲可敬的家乡,也同样交织着同情、困惑、期望等复杂的心境。儿时我曾随二叔下过一回地。地离家很远,推着独轮车走上一两个钟头才能走到。正是深秋时节,田野辽远而寂寞,看不见什么人影,只二叔一个人在那里翻地,一晌才翻出两片席子大小。中饭回不了家,三块饼子就一壶凉开水。二叔却很满足,为那鱼鳞状的成果。后来二叔患了很重的肝炎,坚持了6年之后去世了,我曾答应等我长大领二叔出去转转,却终是没有等到这一天。
遥望家乡,还总遥望着一个值得铭记一生的形象。小的时候,她是作为一个坟墓走进我的视线的。她牺牲那年才17岁。敌人剥光了她的衣服,而她以坚毅与信念迎接了羞辱和枪弹。中年以上的乡亲都记得她的模样,外表上那只是个细皮嫩肉的傻妮子。她掩护下来的人,有的成了大干部住进了城市的小楼。这就是我的乡亲,辈分上我该叫她姑姑,王翠兰是她的大名。乡亲们把她埋在村头上,为了能天天看着她想着她。她是家乡人勇敢坚毅、俊美向上的代表。多少年后堪称灭顶之灾的大地震都没有摧垮家乡人的意志,不能不说是一个证明。王翠兰是被从堡垒户王化朋家里搜走的,因而王化朋的名字也上了宣传英烈的小册子。王化朋即是我爷爷,同样是个性格刚直的人。他把两个儿子一个送入部队一个供上大学,而自己却永久守在那片老土上,看风云变幻、日月经天,直到96岁离世。
应该提提那场大地震了。
大地震发生在7月28日3点42分。同百里外的唐山一样,五颜六色的地光和剧烈的震动顷刻间毁灭了这个古老的村庄。那祖祖辈辈印证并且信服的泥土芦草屋,没有一间存立在地上。不息的生命,以各种方式挣扎出来,同自然灾害这个敌人展开了一场搏斗。我的爷爷在轰响中莫名其妙地跑到了屋外,然后不停地呼唤奶奶,奶奶扒着窗台不知道如何是好,剧烈的晃动中,竟然从炕上随着窗子被簸了出来。
很多人在大地震中丧生了,没有失去亲人的家庭很少,只是你听不到哭声。乡亲们表现出出奇的坚毅和自制力,更多的是表现出了友爱。一件衣服、一瓢米、一把柴草……没有了爹娘的孩子,大家互相照料;失去了孩子的老人,比别人拥有的生活品更多。
我的乡亲们信命也不信命,他们没有怨恨,没有泯灭祖传的精神,在废墟上搭起茅草棚,再建起防震房,后来干脆重新拆掉,把废墟清理得干干净净,规划出一个千百年没见过的整齐新村!
这些我那多病的奶奶都看到了,直到住进新居她才闭眼,70多岁的她没落遗憾。只是送奶奶的时候我正在一所大学读书,想起总觉十分内疚。
地震前的这年春节,是我在家乡度过的唯一的一次春节。我的家乡人就是这样,他们默默生活在渤海湾深处,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年年都过得充实和满足。门联上总是贴着“瑞雪丰年”“五谷丰登”,还总是要组织起文娱队,在年关热闹三天三夜。
我下乡的那年提着小提琴回家时,文娱队的队员邀我也参加进来,尽管他们尚不知道小提琴为何物。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虽没有多好的文艺素质,却是那般热情、那般真挚,他们的演出年年都会打动那些淳朴憨实的家乡人,让他们在一种愉悦中遐想回味、陶醉癫狂、热泪横流。这些文娱队员便是家乡人精神的化身、性情的体现,自然也是家乡的精粹。
身处这些大多没有走出过渤海湾的家乡人中间,在同情、不解、感叹的同时,我总是不自觉地被感染而沉醉其中,仿佛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村支书曾对我说,别走了,给你盖两间房子再在咱庄姑娘堆里挑个媳妇怎么样?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有些心动,倒不是为那房子和媳妇,是真的和这些家乡人从感情上融在了一起。
最终我还是禁不住诱惑,下乡在唐山市郊的姥姥家。
文娱队中有个小荷子,细眉大眼,面颊红润含羞,平时同姐妹一样能干,还多一副好嗓子,唱的梆子总能引起轰动效应。去乡里、区上演出,都是她骑车子带我,一路风雪弥漫,不知摔了多少跤,她却还是同伙伴们在笑声中向前骑。倚着她那绿花棉袄的后背,我竟觉出许多慨叹、许多暖意。谁想大地震中,小荷子没能走出那座房子。
风风雨雨的家乡,辽远苍茫的家乡!
家乡有我诸多感怀、诸多依恋。我爱我的家乡人,爱听那全国人民都喜欢听的家乡话;我写出一系列关于家乡的文字,《远远的少女》是那可亲可敬的翠兰姑姑,《悠远的泥路》是儿时走过那条路的独特感受,《寂寥的田野》写出了家乡人的执着与艰辛,《小庄夜归》表现家乡人的憨实与淳朴。在回不去家乡的这些年里,只有这点文字的东西能填补我的空虚、聊慰我的思念。
近期得知,那里要开发一个大盐场,又听说荒凉的芦滩发现了石油,而在它不远处建起了一个中国北方最大的海港。这是我乃至家乡人想都想不到的。这也许需要他们舍弃家园,把祖坟祖地都做了贡献,也许正等待着召唤,把一双手一份情都投入到宏大的建设中去。我想我的家乡人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多少年了,真的该回去了。家乡时时刻刻都在唤我的小名呢。让我带一声呼喊,带一腔情感,带一串滚烫滚烫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