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黍就是高粱,原上人不说高粱,只说桃黍。
桃黍秆子高有两米,比村子里最高的二喜还高。那时种桃黍的人多,桃黍吃着壮人,一顿饭吃两碗桃黍米,顶半晌活。桃黍做出来的饭不像大米那样黏,是一粒一粒的,也不是想象的那样红。以前听到唱“红米饭,南瓜汤”,以为红米就是桃黍,其实不是,红米还是大米的一种。但是大人们说,在那个每天没到饭点儿肚子就咕咕叫的年代,一捧起桃黍饭就觉得喷香无比。桃黍磨的面可以蒸窝头、贴锅饼、熬稀饭,那颜色就是赭红色的了。现在的饭店又做起桃黍的窝头啥的,远不是那个味儿,不知道是种子的原因,还是土地的原因,或是感觉的原因。你问为啥不多种点小麦、谷子啥的,我告诉你,因为它们产量低。玉蜀黍还可以,但都比不上桃黍出粮。
桃黍长起来很快,今天去看还人把高,过了明天去,就高过人了。站高处一片的红,甩着沉沉的头穗子,一沉一沉的,擦着快要落下的太阳,看着都喜人。
桃黍上下都是宝,头穗子打了米是做笤帚、炊帚的好材料。桃黍棵子可扎篱笆、搭顶棚、围院墙、挡茅房,可以扎得密不透风,外边人看不到里边。最上边的细秆你知道能干啥?那是做锅盖筚子的紧要东西。家家年年都会做出大大小小的锅盖筚子,串亲戚也会带上一个两个,可受人待见。有做不及的,就干脆带一小捆细白秆,加上一斤油馍,也能进去门。再往前的时光,娶媳妇嫁闺女都送这光滑白净的锅盖筚子,一个人边写着礼单,边吼一声:锅盖筚子两张……
做锅盖筚子裁下的一截一截的段儿,也有用,一劈两半,放茅房里,刮腚眼好使得很。当然,你刮的时候不能急,急了使歪了劲儿,说不准会把腚刮出一道血口子。那细白秆还能干啥?扎叫叫油笼子嘛,那笼子有扎一棚的,有扎两棚的,还有能耐的,可以扎三四棚,说白了,那就是个楼,集上显能哩,有买家也是大户人家。对了,那秆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当纸风车的秆,春天里,小人儿们一个个举着纸风车在田野里撒欢,嘴里喊着:飞机飞机向前飞!
桃黍棵子好啊,牲口吃了壮身子。用铡刀一段段铡碎,牲口别提多上口了,里面再加进去点儿黑豆,牲口吃着吃着就会抬起头来看你,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眼睛里露出一种水色的光,那是感激你哩。你摸摸它的耳朵、抓抓它的头而后走开,它在后面会发出一连串的叫声。牲口嘛,不会说话,所有的表达也就这些了,再就是第二天好好地给你驾辕,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脱滑。有人家不舍得桃黍棵子,想着做别的用,就把玉蜀黍秆子喂牲口,牲口也吃,但是口味比起桃黍就差了。心痛牲口的跟心痛孩子一样,宁可少扎些篱笆、少做几个锅盖、少让婆娘去集上弄几个零花,也要让牲口尝尝鲜。庄稼人哪,最亲近的还是牲口。
牲口喜吃桃黍,可能是因为桃黍汁浓甘甜,小人儿们也喜欢在割下的桃黍棵子里拣来拣去,撇断一根尝尝,再撇断一根尝尝,有甜丝丝的感觉就一跃一跃地拿跑了,其他的小人儿也学着拣。小时的满足很多。
其实有一种小个儿桃黍,芯儿是红的,那样的甜。但是产量低,种的人少,有的撒错了种子,就长那种桃黍,轻轻细细的,等不到穗子摆头,就给人喜欢没了。人们种桃黍,还是为了生计,可不是图过一时的嘴瘾。
咱们这儿的桃黍自古就有名声,秋熟的时候,就有人赶着大车、推着小车来,讲了价就用麻袋子收去,那是做酒的,酒坊的人都说陡河的桃黍出息,造出的酒纯。有人干脆就大罐子带了酿好的酒来换,村里人也喜欢,不用跑路了。各自都似得了便宜,高兴得很。有能耐的像奎五伯,就学会了自家酿酒,不过那酒味儿差多了。
桃黍就这样被庄稼人喜欢着,被漫野地喜欢着。喜欢归喜欢,却很少有胆大的一个人穿过桃黍地的。当桃黍把几百亩地都遮掩的时候,通往村子的一条条小路也就给遮掩了。两米多高的一排排桃黍棵子,海一样地涌,走进去,小路上看不到天,天上都是一穗穗的桃黍。磕磕撞撞,纠结着厮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说不大也不大说大也大,全在你的感觉。你觉得不大,那就像一场小雨;你觉得大,就大得滚雷一般。
不是事急,没有人单个走进桃黍地里,初进去还好,你会越走越害怕,越走越后悔,前后左右都是声音,都是毛蚁,抓着你,扎着你,让你不由得回头四顾,让你又不敢回头四顾,你一定想着跑,可你快跑也不是,慢跑也不是,你跑不过那种声音。
你想回去,都不知道走出多远了,回去近还是前面近?当然啦,只要走上陡河大堤,就可以狠劲地喘一喘。可你不知道那大堤在多远的地方等着你。小路还不是直的,弯七扭八的,闭着眼也不行。偶尔蹿过一只野兔或黄鼠狼,唰的一下,闪电一般没影了,不是说那速度,是说那感觉,那就是在瞬间把你所有的汗毛给提起来,把心从胸窝里掏出来一般,你被那股电给接通了、电着了,电得你浑身着火,立刻就烧成了光杆儿。
你若走在其间,因为什么发出了一声叫喊,那叫喊就会在桃黍棵子里磕磕绊绊地来回乱窜,等跑出去了,最后的一丝微声,早被吃杯茶那鸟儿叼跑了。等到了秋收时节,桃黍被整片地割倒在地,那条小路渐渐露出它的模样,心虚的人去看,还能看到自己的魂在那路上悠悠地晃。
细心的人在割桃黍的时候会发现,桃黍棵子茬间,有着一丛一丛的狼或说不上是什么动物的脚印和粪便,有的地方有一片的鸡毛。还有一些倒下一片、无辜地裸露着早已干枯了的剩茬,上面一摊荒草。不知是人干的事还是啥子干的事。老鼠打的地窝子也是一眼一眼的,深深地挖去,会挖出这些贼鼠盗的一粒粒的桃黍。猛不丁的,还会有一条花蛇从哪里钻出来,跑不及的时候,被一把快镰拦腰斩断,头尾还在一颤一颤地动。蛇的嘴里,一只老鼠的头就露了出来。
有一年陡河发大水,就是从那个通河堤的小路开了口子。小路从桃黍地里蜿蜒到堤上就像一把刀戳开一个豁子,顺那个豁子下到河上铺的窄窄的石条,就到了后陡河的村子,再往北就是后张进,而后能到镇上。
水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水头子会排山倒海从西山上一涌而下,从那个豁口就漫了堤,顺着那条路就像一条蚰蜒,不一时就淹了坡地,几百亩桃黍就只露了头地摆晃,没多久就不见了踪影。村子里的人都上了房,房塌了的,人也塌进去了。
那一年,谁说起来都邪乎。可大水过去,坡地里还是种桃黍,桃黍就在那片地里收成好。多少年都是。自我爷爷说起,他小的时候就记得桃黍地。
还是别走桃黍地吧。可二妞她偏偏在这一天走了进去,她不走不行啊,她是急着往家里赶,太阳快落了,绕过去也半夜了。二妞这一进去,就是我说的,后悔都来不及。二妞就遇到了那事,啥事?人们当面不说,背地里传得可邪乎。
可惜了二妞。